(二)朱家那些事


    景帝很快見到了懿文太子朱標。果然是和太祖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隻是明顯少了戾氣和霸氣,溫潤敦厚一些。


    懿文太子看向景帝的眼神中帶著淺淺的笑意:「這是祁鈺?很好,免了我朝五世而斬的命運,是我們朱家的功臣。」


    景帝連忙磕頭,雖然對方隻是太子,但也是曾祖父輩的人了,連太宗都要弓著身子叫大哥;何況朱標在太祖皇帝心中的地位,誰都知道。


    懿文太子沒有扶他,隻是虛揮了下手,看了他一眼,就轉過身和太祖說話去了。原來這些日子在贏家和扶蘇公子下棋,一時忘了回家的時辰,很不應該。


    太祖嘆了口氣,沒再說別的。


    景帝是聰明人,瞧出來了,懿文太子是仁厚君子,但幾個兒子被太宗差不多趕盡殺絕,要說心裏頭沒有一點刺是不可能的;但偏偏這事是自家不爭氣的蠢兒子惹出來的,實在不能全怪弟弟;隻能自嘆福薄命短,辜負了父親的深情厚愛。


    和他預想的大致差不多。懿文太子生前性格仁厚,自然沒什麽爛帳,本來早就該歸位太微垣。哪曾想還沒有啟程,居然見到了一幹故舊齊齊來了地府,這才知道庶子允文被立為太孫,這些人是被父親當成棘杖上的刺,拔除了。


    懿文太子自是百感交集。他是天潢貴胄,但也是跟隨太祖槍林彈雨打下了天下,知道人情險惡;又飽讀詩書,熟諳歷朝典故。古往今來太子是最難做的,越是雄主的太子就越難做,秦皇漢武唐宗的兒子都是尷尬落幕,即便蕭統那樣的天人歸心的,還不是人走茶涼。可是自己走了,父親卻越過20多個兒子,把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


    何況人間父子情。


    但父親畢竟是皇帝,要為朱家天下著想。他越過了嫡子允熥,選擇了庶子允炆,無非是忌憚允熥之後的常家以及整個勛貴集團;而後勛貴遭遇了空前的劫難,幾乎半個朝堂為自己殉葬。


    父親也老了。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懿文太子不敢怪罪父親,但也不忍心看親朋故交在地府裏受苦,於是沒有赴任,而是留在了這裏,準備送走他們再啟程。


    哪知道故舊還沒全送走,又迎來了父親。父子倆百感交集,抱頭痛哭了一場。懿文太子感念父恩,自然是父親去處定了,自己才好上路。


    不過老朱是開國皇帝,廟裏香火旺,功勞大,拉的仇恨也多。別說這帳一時半會兒算不完,就算算完了,隻要廟還是朱家的,他就捨不得走,想看看後代把江山搞成什麽樣子。


    這時候允文登基,尊他為興宗,父子倆的用度自然是不愁的。


    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太祖和舊臣關係尷尬,甚至和秦王晉王關係也說不上好,還要靠懿文太子斡旋。


    當然最重要的,都是要各赴前程的人了,下輩子大概率還是朱家的臣子,總還是要來磕個頭。前朝剛算清帳的都好說,隻是麵對舊臣,太祖不好意思說話,懿文太子總能出麵吩咐幾句。


    哪知道不久湘王朱柏就來了,帶著全家來的。見了太祖皇帝就抱著大腿大哭,說自己沒有謀反的心思;太祖和懿文太子自然是莫名其妙:湘王既非嫡子,又不靠前,勇武過人,軍功也有,但遠遠比不上九大塞王,畢竟待在荊州,沒多少發揮的餘地;反而更熱衷於讀書習文,尤其對道家極為熱衷。


    這樣的人,父子倆都不認為他有謀反的心思。


    懿文太子還在寬慰他:「肯定是小人故意誣陷,要破壞你們君臣關係,允文性格仁厚,一定不會聽。」


    湘王卻聲淚俱下,說:「大哥你錯了。允文,他根本不是什麽仁厚君子,就是想置我兄弟於死地!」


    這話一出,懿文太子呆了,太祖也呆了。


    聽湘王說起,允文去年閏五月十六日,即皇帝位;八月,便削周王朱橚為庶人,安置雲南;這回,同時將他和齊王朱榑、代王朱桂廢為庶人!


    朱柏哭著對太祖說:「前朝的大臣,被昏君下獄,往往自盡而亡。臣身為父皇之子,父親逝世,既不能探望病情,亦不能參與葬禮,抱憾沉痛,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麽樂趣呢!何況讓我受辱於奴僕之,我豈能如此苟且求生!」


    他幾乎泣不成聲:「臣與家人飲酒訣別,親手放火焚少宮室妃妾,穿戴好父皇賜給的親王衣冠,手執弓箭,騎白馬投火自盡,闔宮皆從死。士可殺而不可辱,玉可碎而不可損其白。父皇,臣到底都是大明的親王,是您的兒子。」


    此情此景,別說湘王痛哭流涕,便是太祖鐵石心腸,也哭出聲來:「我可憐的兒子,允文——糊塗啊!」


    太祖抱著這個生前幾乎沒怎麽注意到的兒子痛哭,但懿文太子卻哽咽難言——允文繼位才多久,居然對四位叔叔狠下殺手,尤其十二弟居然全家自焚。這樣殘暴不仁,不僅宗室寒心,足令天下側目,那麽,他的皇位還坐得住嗎?


    果然,很快傳來消息——燕王打著「奉天靖難」的旗號造反了!


    北平和南京在祭文裏各執一詞,但不管怎麽說,事兒跑不了。


    太祖喃喃道:「老四——哎!他這是送死啊,就一個北平,怎麽就敢反叛朝廷!」


    懿文太子就背過身去:「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但接下來的進程,誰也沒有想到。


    盡管還沒有塵埃落定,但聽著朝廷的敗兵說著燕軍又勝了,甚至五十萬大軍圍困北平也沒有成功,太祖念叨著:「允文這個蠢孩子,怎麽用人的?老四怎麽就出了北平?」


    他看著懿文太子,懿文太子卻沉默了很久,才開口:「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太祖呆了。


    太祖曾經對戰爭做出過一百次預判,甚至不計前嫌和老臣們還有隔壁的老冤家們商量起戰事,覺得老四有可能割據一方,與建文談判;甚至有可能劃江而治,但誰也沒有想到,最後竟以燕軍大勝、宮中大火告終。


    不過短短四年。


    懿文太子沉默了很久。事實上,他已經很久不說話了。


    太祖手中的茶幾乎握不住,摔倒在地上。他閉了眼睛,不知道是慶幸四兒子和其他兒子都能逃過一劫,還是為孫子的下場憤懣。


    懿文太子從興宗再一次成為太子,一切恢復原樣,但有些事情,回不到從前。


    帝係已經轉移,從太子係轉移到燕王係。


    太祖還想說點什麽,倒是懿文太子哽咽著:「老四比允文強,他總能承繼爹爹大業,保天下太平。」


    父子倆都不說話了;前來圍觀的漢武帝和唐太宗也相顧無言,帶著各自的臣下走了。


    扶蘇公子拍了拍懿文太子的肩膀:「兒孫自有兒孫福。燕王與你一母同胞,隻要你家的社稷還在,他總歸不會他為難你。」


    聽著黃子澄、方孝孺等人哭訴著燕王的殘暴不仁,太祖卻暴怒了:「都是你們這活奸臣攛掇允文殺叔叔,如今還有什麽可說的?」


    掄起鞭子打了好幾下,懿文太子從父親手裏接過鞭子:「讓我來。」


    建文的舊臣一波波走了,永樂時代的臣民卻一波又一波的來了。聽著他們報告永樂盛世的繁盛,太祖雖然免不了心疼「真會糟蹋銀子」「居然敢改我的製度」,但還是樂得見眉不見眼。懿文太子沒說什麽,隻是淡淡的落子。


    隻是當太宗也來到這裏,父子相見,太祖仍然忍不住拿出鞭子抽打這個不知道肖還是不肖的兒子;到底是懿文太子攔住了:「老四也是不得已,當時的情況由不得他。」


    太祖這才摔了鞭子,太宗趕緊去磕頭,又被老頭子踹了一腳,跌在地上。


    懿文太子沒有扶他,隻是冷冷的看著他:「你來了,好好陪爹爹說話。這些年,他也總念叨你。」


    太宗很是感激。


    懿文太子卻沒有給他感謝的機會,轉身出門去了。


    太宗很是尷尬,到底老頭打破了寧靜:「跪好了,沒讓你起來。跟老子說說,這些年都幹了什麽好事。」


    仁宗很快就來了,說到兒子瞻基很聰明,一定能廣大您的事業,朱家的天下穩穩的;太祖嗯了一聲,轉過臉去。


    一波又一波的親王宗室文武官員來了;甚至白髮蒼蒼的允文都來了。這些年他剃度出家,躲入深山,好歹保全性命,也算壽終正寢。


    本以為前程往事都如流水,雄心壯誌也在晨鍾暮鼓中消磨,哪曾想看到爺爺和父親,還是忍不住滿腹委屈,想要抱著大腿痛哭一頓。


    太祖麵對這個曾經最疼愛的孫子,心情很是複雜;但還沒得及他舐犢情深,懿文太子就抽出老爹的鞭子砸在自己兒子身上:「我讓你重用腐儒逼殺叔王,我讓你用人不當一敗塗地,我讓你倒行逆施恢復井田。」


    他目光灼灼,逼視兒子,眼裏卻流下淚來:「爺爺給你留下一個何其強盛的帝國,居然四年就易主了,跟隔壁老贏家的有什麽區別?就是劉阿鬥麵對強敵都守了四十六年!你還有什麽臉告狀?」


    允文慫了。


    懿文太子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實在不知道,你這些年的書都讀到哪裏!你但凡有一點孝心,就不敢在爺爺熱孝期間動手;但凡有一點真心骨肉情誼,就不會對叔叔們痛下殺手——你下手的時候有沒有想過給你的叔叔們一條退路?有沒有想過怎麽安置他們?還是隻想著隻要弄死他們就好了?合著你的叔叔們該死,你的弟弟們將來是不是也不能留,還有,你自己的兒子是不是也該一網打盡?你爺爺是怎麽對你的,你就下的了手?你是跟秦二世學的這些手段嗎?——我怎麽會有你這樣又蠢又壞的兒子!」


    他大聲喘著氣:「本來一個使臣就可以解決的事,居然搞成了叛亂,還搞成了戰爭,還輸了,古往今來這是頭一回!你還敢在這裏委屈,我都嫌丟人!你但凡學到我一星半點的仁厚和手段,就不應該搞成這個樣子!」


    允炆記憶中的父親永遠是溫良敦厚的,對誰都是淡淡的笑意,讓人如沐春風;實在沒想到他如今這般疾言厲色。


    對自己。


    懿文太子轉過身去,太祖也實在恨鐵不成鋼「爺爺怎麽教你的;『允文尊祖訓』,你但凡聽進一句話,也不至於落的這個下場。我可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父親是何等的仁孝,宗室文武,誰沒受過他的恩惠?你可倒好,把你十二叔逼得全家自焚!那時候你怎麽想不到後果?」


    允文掩麵而泣。


    他還想好好侍奉爺爺和父親。但懿文太子見了兒子就糟心,一把將他推開了:「別讓我再見到你。」


    沒奈何,隻好出去找了個清淨的去處等待宣判。


    原先還比較空曠的朱宅一天天熱鬧起來,但懿文太子卻一天比一天更少回家,即便在,也很少說話。


    這樣也好,免得大家尷尬。


    這樣安安靜靜十多年,太祖的帳還沒清楚了,哪曾想碰上土木堡之變,地府頃刻湧進來數十萬鬼,差點亂成一鍋粥;還是太祖出去鎮住場子:「好好站著,不許亂動。說,出了什麽事?」


    都是新麵孔,太祖不認識;太宗卻看到為首的呆了:「文弼?你怎麽這個樣子?」


    張輔羞愧無地,隻能上前拜見。


    知道後代惹下這樣的大禍,太祖太宗差點一口氣喘不上來。


    這時候隔壁姓劉的、姓楊的、姓李的、姓趙的或是遣人來,或是親自登門,無非就是「到底怎麽回事?你們家出什麽問題了,怎麽一下子死了這麽多人?」「老朱家的江山也快到頭啦。想開點,從古哪有萬年天子」之類的。


    甚至一向深居簡出的始皇帝也派了扶蘇公子來——他和懿文太子一樣,捨不得父親;結果千百年來戰亂頻繁,好幾次帳快算完了,趕上大亂,好不容易恢復秩序;天庭覺得之前的標準不行,要推倒重來。得,之前的帳白算了,於是耽誤下來。


    當然扶蘇公子比起懿文太子,又是一番糾結——自己本來隻是想跟父親賭氣自殺,哪曾想父親先一步到這裏,那聖旨是假的!


    當下父子倆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更要命的是,接下來,扶蘇的弟弟妹妹無一例外的來到這裏——好歹身體給接上來。始皇帝用盡了平生的意誌,才沒當場噴出一口老血。


    不過短短四年,千秋萬代就成了春秋大夢。那段時間,始皇帝不知道是怎麽熬過來的;扶蘇公子除了服侍老爹,也不是沒有一點懊惱的:如果自己當時聽了蒙恬的話,會不會好點?


    可以想見,秦二世胡亥來到地府,會受到怎樣的待遇。始皇帝拿起鞭子使勁的抽打,不知打了幾千下,但從列祖列宗到子女大臣,沒有一個站出來勸阻,包括扶蘇公子。


    扶蘇轉達了始皇帝的問候,太祖悶悶的翻了個身,留下一句:「勞始皇帝關心,我老朱家的江山穩得很!」


    扶蘇看向懿文太子,對方朝他微微搖頭,知道老頭子要強,嘆息了一聲,各自退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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