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關乎大家的吃飯問題,接下來的日子,朝野上下都熱烈議論起來,再沒人關注新狀元高官子弟、年齡太小或者嶽父有沒有給他透題甚至代做,而是商量起怎麽找銀子來,包括言官。


    畢竟大家都很窮,真的!


    蓋子已經揭開,汪舜華再次找到於謙商量,這回就順著金水河走,汪舜華不能不感嘆,男女大防就是麻煩,她要是個男人,何必如此。


    但她如果是個男人,除非穿越成隱帝或者景帝,否則怎麽可能這麽容易執掌大權?


    所以,認了吧。


    於謙對汪舜華拿著寶鈔做文章其實沒那麽意外,那天在看程敏政文章的時候,就意識到了,否則那篇文章不可能被推薦上來。


    事實上,這兩年多來,有關官員工資問題的反映層出不窮,隻是汪太後沒有回應,大家也就放棄了。


    現在看到百官都興高采烈的商量辦法,於謙知道,改革勢在必行;既然如此,那就順勢而為吧。


    他是首輔,還長期兼著兵部的重任,當家知道柴米貴,軍費、河工、賑濟、官員的糧餉、宗室的俸祿,到處都需要錢,但是朝廷偏偏沒有錢。如果能徹底解決,那重要意義,不亞於北京保衛戰。


    考慮了幾天,他覺得汪太後上次的提議還是可行的,不過要提醒:「必須循序漸進,不能操之過急。開海反對聲音很大,但是現在這個形勢,其實隻是一句話的事,隻要考慮好衙門的設置、稅率的製定等問題就好,倭寇並不足慮,兵部派人剿滅就是了。」


    「削藩要謹慎一些,畢竟藩王有20多位,都有兵馬,雖然不多,但一起發難也夠嗆,最好想辦法先把侍衛定住,然後考慮怎麽削,在哪些方麵削——這回主要是在經濟上限製,不像以往在政治軍事上壓製,但藩王的反應估計也不小。」


    於謙說得不那麽清楚,但汪舜華很明白,姓朱的要殺姓朱的,怎麽說也能說過去,但她是朱家的媳婦,要殺姓朱的,人家就不那麽想了。


    「最後是限製土地兼併,這是個大問題,會得罪相當多的人,包括宗室勛貴文武大臣甚至所有的讀書人,還有軍隊,這些年來的屯田侵占的也不少,必須一步一步來,最好是分片區執行,先地方再軍隊,地方也要先從京畿開始,分北五省、中五省、南五省執行,一定要穩!穩定壓倒一切!否則不僅會滋生新的流民問題,還會導致君臣離心。」


    ——現在北京城還有幾個預備役的,萬一把人逼急了,宮廷政變也是有可能的。這和南宮政變不一樣。那些人隻是投機,現在你是要虎口拔牙搶人家的飯碗,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


    後麵的話於謙沒說,但是汪舜華在心裏補充完整了。


    這些還隻是步驟,至於具體的策略和方式,還要和群臣商量。於謙提了幾點,汪舜華點頭:「果然是老臣謀國,能得先生輔佐,真是我平生之幸,大明江山之幸。」


    一連好些天,朝廷上下紛紛上言,討論財政的事情——畢竟光說工資,顯得自己沒覺悟,何況財政問題不解決,國庫沒錢,汪太後就是有心,也沒法給大家發工資,不過是徹底扯下遮羞布,讓大家每月隻能拿一兩石米而已。


    汪舜華篩選了一些能用的轉給內閣,其中就有丘浚的萬言書。他係統的分析了財政方麵存在的問題和解決路徑,比程敏政的狀元答卷更加詳實具體。畢竟他出身貧寒,有切膚之痛;而且履歷、閱歷都不是一個十五六歲的毛孩子所能比擬;甚至可以說,在經濟學方麵,李賢和程信都得向他請教。


    三月十五日,汪舜華在文華殿召開大會,正式討論財政問題。


    她的立場很明確:「寶鈔是必須要廢除的,即日停止印刷並停止使用,官員的俸祿暫時執行洪武年間製定的標準,不分本色折色,隻發米、絹和銀三種,按照目前的市場價,一兩銀子兩石米或者兩匹絹。」


    群臣都高興起來:要真是這樣,日子可就能過了。


    戶部尚書張鳳認認真真上了一堂財政課。那天是賞花會,又當著後妃命婦,他不好拂太後的麵子;這會兒都是君臣,太後又把要求提出來,此前於謙還特意提點他:「有什麽問題盡管說,要把問題擺出來,說全麵說透徹,這樣朝廷才會想辦法解決。」


    看來上麵兩位已經達成了一致,他也就沒什麽顧忌了。以正七品為例,歲該俸九十石。內本色俸,五十四石;折色俸,三十六石。本色俸內,除支米十二石外,折銀俸三十五石,折絹俸七石,共該銀二十六兩九錢五分;折色俸內,折布俸一十八石,該銀五錢四分;折鈔俸一十八石,該本色鈔三百六十貫。


    但這隻是理論上,按照現行的正統時期規定,五品以上,米二鈔八,六品以下,米三鈔七。如果取消寶鈔,按照實物發放,財政缺口至少300萬石,如果全部發放本色,缺口隻會更大——當然,朝廷財政支出的大頭不是官俸,而是宗室俸祿和軍費。體製內還能糊弄下;軍費沒人敢開玩笑,都是真金白銀的,你拿廢紙去,人家也不認。


    汪舜華沒有說話,下麵倒是都炸了:知道財政困難,但是沒有想到財政困難到這個地步!這還隻是官俸,如果加上宗室俸祿和軍費,那麽缺口會大到驚人。


    必須要想辦法,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話說到這,張鳳實在不吐不快,著重提到幾點:「一是宗室特別能花錢,如果嚴格按照太祖時期的規定,給他們發放真金白銀,估計光支給他們的一項,就能把國庫搬空,所以這些年來朝廷給他們折鈔的比例也特別大,尤其是還沒有就國的,每年隻給三千石。正統十二年定王府祿米,將軍自賜名受封日為始,縣主、儀賓自出閣成婚日為始,於附近州縣秋糧內撥給;景泰七年定郡王將軍以下祿米,出閣在前,受封在後,以受封日為始;受封在前,出閣在後,以出閣日為始。一句話,就是能發多少發多少。」


    「二是寶鈔不僅坑官員,更坑朝廷!富商巨賈拿著寶鈔來納稅,等於沒繳稅,這是大頭!可是寶鈔是朝廷發的,就算是廢紙,各級官府還不敢不收,結果成了惡性循環。」


    「三是現在外麵物價在飛漲,但是官員的工資確實好多年沒漲了,不但沒漲,還在縮水,難怪大家抱怨,聽說好多人把家奴什麽的都遣散了,實在是養不起。」


    張鳳說的很沉重,但是汪舜華實在很想笑,果然,領袖誠不欺我,看問題辦事情就是要抓關鍵,財政問題就是關鍵!沒錢什麽都幹不了,官員肚子都吃不飽,還指望他們能清廉幹活?


    於是她慎重申明:「解決財政問題,是需要開源節流,但是怎麽開、怎麽節,你們下去討論。我的要求是,要確保一個不升,三個不降:農民的賦稅不增,這是確保天下安定的底線,也是為人良知的底線,農民不容易,不能再加重他們的負擔,相反,倒是應該適當減輕一些,那些苛捐雜稅,能夠免的,就免,能夠並的,就並;軍費不能降,這是確保國家安全的底線,這幾年瓦剌忙著互相廝殺,沒怎麽犯邊,但是並不意味著危機已經解除。天子守國門,這國門稍微有點縫隙,就有可能帶來亡國的悲劇;教育經費不能降,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人才是國家最重要的資源,在人才培養上,不能省錢;水利建設經費不能降,這是確保農業安全的基礎。這幾年天災頻繁,不能總是到處求雨,還是應該把水利基礎設施搞好。自助者,天助之;自己都放棄了,老天爺憑什麽幫你?」


    汪太後回宮去了,群臣起身,覺得太後真是英明。


    張鳳的課大家都上了,要求也明確了,那就接著討論吧。


    其實此前已經有很多人意識到這些問題,前段時間程敏政的答卷也引發了不小的關注,現在問題擺上了桌麵,自然大家都把話拿出來說了,尤其是宗室的問題,這麽多年政策變化了這麽多次,大家想不注意到都難;而且掌管宗人府的石璟也提過,自從太後掌權,基本上宗室請名求封求婚的奏疏就沒有準過。好多宗室接連上表,甚至賄賂內宦幫忙說情,被汪太後打了回去,還有的宗室子弟十來歲都沒有名字——沒有名字朝廷就不承認,也就不享受各種待遇。


    群臣都覺得三觀碎了一地。這不是根本的解決方式,最根本是要削藩,改變藩王越生越富的方式,讓他們少生;同時降低經濟待遇,最好減少一批藩王。但削藩是不能隨便提的,搞不好就天下大亂,太宗皇帝就是這樣上位的。


    何況要說削藩就能把所有的問題都解決,那也不現實。


    但藩王用度必須削減——都快占國用五分之一了,而且還有加速膨脹的趨勢,確實要規範。可是怎麽削,怎麽確保削的順利那是個大問題,否則不僅工資沒了,說不定吃飯的傢夥都沒了。


    原本還想說要加稅的,這會兒閉嘴了——汪太後直接就把路給堵死了;再說,太祖皇帝有聖旨,定死了這麽多,還想加稅,名聲還要不要?荊湘、湖廣、山東、河南等地到處都是流民,還嫌不夠亂?


    丘浚早就想說了,此前私下也和同事抱怨過,程敏政就是從他那裏得來的主意,這回又把漢唐宋元歷朝食貨誌翻了好幾遍,慎重建議開放海禁——建文帝的舊黨應該都死光了,不怕他們通過海上跑回來;天朝出口的都是奢侈品,關稅高,能夠解決一部分就業,又不加重百姓負擔,人家南宋小朝廷就靠著這一項過得有滋有味的。


    不過正在集賢院念書的劉健等人馬上拿出太祖「片板不許下海」的禁令,又提到了鄭和下西洋勞民傷財。


    丘浚反駁:「這是民間交易,又不是官方大規模出海,算哪門子勞民傷財?」


    劉健立馬反駁:「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隻有小人和婦人才整天想著錢錢錢,一個大臣念叨這些,簡直丟人顯眼、無恥之尤!」


    這話殺傷力太大,不僅丘浚臉上掛不住,大家臉色都不好看,連胡濙的臉都垮下來;劉健卻義正辭嚴的上了一堂政治思想課,教大家要嚴格遵守聖賢教誨,多為國家社稷著想。


    程敏政想到嶽父和老爹每天冥思苦想找對策,頭髮都掉了一大把,居然也成了小人,心裏實在窩火,當時就斥道:「這話說的太好。希賢兄是不屑於這等俗物的,不如從今以後也不要領俸祿了,把你的家產拿出來分了豈不是有聖賢作風?」


    劉健一愣,恨恨地走開,嘴裏念念有詞,無非是黃鍾毀棄、瓦釜雷鳴之類的;程敏政也回了一聲冷笑,大家麵麵相覷,以前覺得這人很正直清高,怎麽今天覺得這樣討厭!


    周洪謨、徐溥等人也皺起眉頭:我們這些人沒錢就罷了,反正家裏好歹還有兩畝薄田,吃不飽、餓不死;但是軍費、河工、救濟等等,不需要錢嗎?難道你用嘴皮子去對付韃子?


    不可理喻!


    當下不歡而散,回頭分組又開始討論,隻是情緒低落了不少;不過拖了這麽久,加入討論隊伍的人也越來越多,包括一些不是進士的讀書人,比如倪謙的兒子倪嶽,名滿京城的大才子;還有商輅的兒子商良臣,同樣在國子監讀書。


    丘浚提出要嚴格規範關稅標準:「天朝出口以茶葉、瓷器、絲綢等為大宗,與普通百姓沒什麽關係。做生意的都是腰纏萬貫,收他們的稅名正言順——這時候就不要分什麽士紳還是商賈了,統一標準,誰都不能少!」


    丘浚實在窩了一肚子火,土地兼併為什麽屢禁不止,除了土地買賣,投獻土地也是一大原因。為什麽自己的地要交給別人,平民要變成佃戶?就是因為有利可圖。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機會太過渺茫,小老百姓隻想吃飽飯,不能參加科考就不參加吧,反正扁擔倒了不知道是個一字,指望兒孫考科舉,不如想想改朝換代跟著打江山比較實在。明朝的田稅是歷朝最低——主要是朱元璋對農民有階級感情,但罩不住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稅收徭役,加起來不算少;地主官僚雖然黑心,但是隻要投獻了,最開始總要比朝廷要少那麽一點,等到人家露出牙齒了,已經來不及了。


    這些人貪小便宜吃大虧固然可恨,但更倒黴的是老實人。因為朝廷每年收多少田稅是有定額的——照著以前老的黃冊來,除非天災皇帝下旨減免;現在該納稅的田地和人口都不見了,缺口就要由其他人來補,所以普通百姓光是承擔朝廷的賦稅,就比理論上的多出一半,再加上歷朝皇帝橫徵暴斂,地方官員巧設名目,農民的日子過得著實艱難。


    丘浚不是書香門第,這就意味著他必須納糧;可是父親死得早,孤兒寡母的,鬼才知道那些年是怎麽熬出來的。他母親不是沒想過投獻土地,可是這樣家裏唯一的家當就徹底沒了,何況青年守寡,總有些顧慮,朝廷官員雖然黑,但最多把人弄進大牢,地主的租子交不夠,誰知道會發生什麽。


    丘浚從小聽母親訴說生活的艱難,憤恨之餘,也不是沒想過徹底解決的辦法,那就是——要麽都納稅,要麽都不納稅。前者太驚悚,士紳一體納糧,那是要被天下讀書人罵死的,何況自己都窮成這樣了,要納稅也拿不出;後者更不行。現在是農業社會,田稅、人丁稅外加鹽稅、茶稅是政府財政主要來源,把農業稅砍了,倒是高杆了,但錢從哪裏來?總要有著落。


    海關關稅和工商業稅不分階層,大家也都沒什麽話——這年頭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確切的說是唯有做官高。公務員工資再少,士農工商,那也是排第一的。現在朝廷還是老實人多,尤其汪太後整頓吏治以後,都沒想過下海,反而覺得讀書人沾染了商賈的銅臭氣息,再來談讀書人的特權就有點厚顏無恥;至於商人找到自己門下?——那不成官商勾結搞腐敗了嗎?堅決不行!


    關稅的事情說完,就該說工商稅了——還是那句話,隻有田賦人丁稅士紳可以免交,既然你要幹別的,就不要想著兩邊都能討好。打著讀書人的幌子跑去做奸商——讀書人不背這黑鍋。翰林院太史才是讀書人的尖子,才能代表讀書人;其他做生意的都是渣渣,哼!


    奏疏相繼堆到了汪太後的案頭,當然現在不隻是六部五寺打嘴巴官司了,地方也摻和進來——賞花會的事情實在太重要,第二天就通過邸報傳到全國,因為關乎大家的吃飯問題,自然全國各地的奏疏就雪花一樣的飛過來——離得近的先說,這會兒算是到齊了。贊成的很多,反對的聲音更大,當然也有一部分出主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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