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牽在衣袖上的重量很輕,輕得仿若鴻羽落袖,一吹就散了。


    慕卿道:“臣沒有生氣,臣隻是怪自己。”


    扶歡問:“怪自己?”


    他點頭,道:“怪自己手段百般,還是未能將公主看住。”


    扶歡不自覺地將目光往那艘畫舫看去,華彩滿目,宮燈四綴,那原來是慕卿為她備的。


    她笑了笑,眉間盛落一段日光:“你別怪自己。”


    扶歡說:“現在掌印大人親自來看住我了。”


    慕卿垂眸,她的手還拽著琵琶袖,朱紅上落下一簇白雪,那隻惡獸暫時安穩下來。他輕緩道:“早該如此了。”


    靠近蓮葉處,小舟的速度就漸漸慢下來。


    扶歡想起此行的目的,便轉頭去問采蓮女如何采蓮。采蓮女著一身尋常的麻衣,顏色較暗,想是為了方便采蓮。她終於不再盡力縮著自己,拿起工具站起來。


    “殿下。”在舟上她行了個不算規範的禮,采蓮女眼睛隻盯著舟上木板的紋理,不敢抬頭看,至於扶歡身邊的那個權宦,她更是連餘光都不敢瞥過去,“殿下,民女嘴拙,說不清楚,您還是看我采蓮更清楚一些。”


    扶歡笑著應好,她坐在采蓮女身邊,看見采蓮女拿一樣尖端帶鉤的物件,在蓮葉下一勾一挑,一株蓮蓬就被采蓮女拿在手心。扶歡看不分明,她將白紗撩起,靠得更近了,讓采蓮女再試一次。


    小舟在層層蓮葉間,行得更加緩慢。采蓮女又是一般的動作,輕巧地將一株碧綠的蓮蓬拿在手心。


    “好快。”扶歡喃喃,她轉過頭去看慕卿,“慕卿,你看清了嗎?”


    慕卿拿起那柄鉤狀的物件,他的動作比采蓮女更慢,也更好看一些,像一幅一幅精心描繪的畫,這麽一勾一抹,一株蓮蓬便落了下來。


    扶歡將那株蓮蓬拿在掌心,細細地觀察。蓮蓬通體碧綠,隻在蓬下泛起了褐色,當中的蓮子在蓮蓬中,一顆一顆,將碧綠的蓮蓬微微頂起。


    “看清楚了嗎?”慕卿側過頭,郎朗日光下,起初眉間堆積的清雪此時仿佛笑容了,隻剩下冰潤的雙眸,裏麵春水和煦。


    扶歡搖搖頭,道:“還沒看清,慕卿你再慢一些吧。”


    她想再多看幾次,於是悄悄地,再往慕卿身邊蹭過去一點。


    原先跟在身後的小舟幾乎要靠近船尾,不知怎麽,坐在另一側的采蓮女不安地看了看扶歡這邊一眼,後頭舟上的太監眼神變得淩厲。采蓮女不敢多留,匆匆上了後頭的輕舟。


    扶歡聽見動靜,正想回頭,卻聽身旁的慕卿輕言道:“這裏沒有她的事,便讓她回去了。”


    說話間,一株蓮蓬又落下來。慕卿將它給了扶歡。


    扶歡還在想慕卿剛剛的話,采蓮之事於慕卿來說太過簡單,他會了,便不需要采蓮女了。


    她將那株蓮蓬放到一邊,正想拿那形似鉤狀的物件時,慕卿已經將它遞過來。


    “殿下試試?”


    扶歡接過來,手柄處還殘留著慕卿未褪去的溫度。太熱了呀,扶歡想扇扇風,但還是控製住了自己的動作。


    就現在吧,允許她臉紅心跳,為慕卿的觸碰、靠近與話語含羞歡欣,因為以後恐怕就再沒有機會了。


    她彎下腰,學著慕卿剛剛的動作,去割看中的蓮蓬。


    隻是慕卿與采蓮女仿佛很輕鬆地就將蓮蓬割下來,工具在他們手中無比乖巧聽話,但到了扶歡手裏,卻是滯澀難以控製,她費了好一會的勁,才堪堪將蓮蓬割下。


    “好難。”她皺起眉,抬眼去看慕卿,“你怎麽能那麽輕鬆。”


    “殿下同臣不一樣。”慕卿又采了一株,“初入宮時臣所做的,與這大同小異。”他見扶歡又伸手,便彎下腰,口中道了一聲殿下恕罪,便將手虛虛地搭在扶歡手腕上。


    “殿下,這裏要用些力。”


    聲音也在耳畔,似乎要貼上肌膚。


    好像全部被慕卿包圍了,手,身體,全都是慕卿的味道,那股沉水香的味道,一點一絲浸染。


    扶歡的手沒了力氣,她不想采蓮了,她想在慕卿懷中,就這樣靠著,或許,她還想抱一抱慕卿。


    而慕卿那本來是虛虛搭著的手在她忽然失了氣力時握實了,他握著扶歡的手,采下了那株蓮蓬。


    慕卿笑了笑,鬆開了手問道:“殿下會了嗎?”


    音調如常,語氣如常,他隻是教她采了一株蓮蓬而已。


    扶歡輕輕地歎氣,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她沒有回頭去看慕卿,而是注視著船側層層疊疊的荷葉,碧綠的荷葉上,還生著許多花苞,有些已經舒展出花瓣,粉的白的,綻成了蓮花。


    “大概吧。”扶歡這樣說著,見到了一株荷葉下的蓮蓬。


    她一麵傾身,一麵問:“廠臣今日怎麽在宋妃娘娘處?”


    並不是扶歡嘴上說會了,她便真的會了,那株蓮蓬還是不能利落地采下。最後仍是慕卿扶著她的臂膀采下。


    扶歡有些挫敗,一時三刻也不想再采了,便坐了回去,拿著采下的那寥寥幾株蓮蓬在手中把玩。碧綠的蓮蓬,大約是在荷葉底下待久了,上手還是顯得清涼。慕卿在她身前,不是方才間隔幾寸,稍稍一伸手就能碰到對方的距離。之前的親昵感仿佛也隨著距離散開了。


    撐船的太監在船頭,從未回過頭,隻是盡心盡責地搖著船槳。


    “臣是和陛下一道去的‘湖心映月’。”慕卿溫聲道,“陛下近日坐臥起居大多都在宋妃娘娘處。”


    坐臥起居在宋妃處,那麽慕卿隨王伴駕,出現在“湖心映月”,也是合理。


    扶歡輕輕地撥開蓮蓬,指尖染上一點淡綠的汁水,蓮子在下方,日光下看竟有一種晶瑩剔透的感覺。她垂著眼,慢慢地撥弄著。


    “我其實,能猜到一點。”扶歡這樣道,“隻是心底還是不希望你常常去宋妃那邊。”


    如果在平常,扶歡可能不會這樣輕易說出這些話。或許是因為這條船上隻有他們二人,或許是因為燕重殷要為她尋找駙馬,讓扶歡憑生了一腔勇氣,她將自己的想法明白地說了出來。


    “我希望慕卿是最看重我的。”


    她沒有抬眼,仍是撥弄著手中的蓮蓬。


    湖上靜了一瞬,連船槳撥水的聲響都沒有了,而後,是慕卿的朱豔的曳撒覆在了扶歡的馬麵裙上。


    “殿下。”他半跪在扶歡身前,以一種無比溫順謙卑的姿態,一字一句,這樣緩慢清晰地說道,“臣伺候的第一個主子便是殿下,臣最看重的自然也隻有殿下一人。”


    “便是臣的性命,也不及殿下重要。”


    他半跪在扶歡麵前,即使扶歡垂著眼,也能見到慕卿眉目。扶歡抿了抿唇,還是淺淺揚起了。她低下頭,笑著輕聲道:“即便你說的是哄我的話,我也覺得開心。”


    她本想輕輕地拿手碰一碰慕卿,知道他是真實地在同她說這些話就夠了。


    但是抬起手,扶歡就見到指尖上淡綠色的汁液,她隻能放下,將手指縮起來。


    卻是慕卿愈加溫順道:“臣不敢欺瞞殿下。”


    他彎起眼尾,笑了笑:“迄今為止,臣可有一句話欺瞞殿下。”


    好似從來沒有,扶歡點頭,說從未有。


    指尖上染上的綠扶歡轉過身,就著舟下的湖水洗淨了。在這片蓮花地,蓮花底下根須錯雜,湖水不複清澈,但是白璧微瑕,世間總沒有十全十美之事。


    扶歡泛起了困意,她將帷帽上的白紗重新撂下。


    “廠臣,我有些困。”扶歡枕在船側上,“你不要讓我睡太久,稍微讓我睡一會便喊我罷。”


    每日午後,若無必要的事,扶歡都會午睡一會,現下可能是到了時辰,她犯起了困意。


    慕卿的聲音在她身側響起,他溫聲道:“殿下睡吧。”


    但這日並沒有如扶歡所料,很快睡去。眼皮很沉重,睡意也濃厚,她卻入睡不了。大概是陽光太刺眼了吧,不過她才閉上眼沒多久,就感覺到了舟上鋪開了屏障,眼皮上所感受到的光線暗了許多。


    大概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湖上罷,不在熟悉的床榻上,就無法安然入睡。


    她這般胡思亂想著,也不知時間過了多久。想是過了挺長的時候,不然為何手上能碰到織錦花的料子,隨之而來的,還有在夏日依然顯得有些冷的手。


    除卻掌心帶了溫度,五指比湖上水還要涼一些。它纏綿地嵌入扶歡的五指中,慢慢地,就合成了十指緊扣的模樣。


    第38章 心事


    周圍很寂靜, 蟬鳴和遊魚在很遠的地方,連同聲響也是遙遙傳來,很微弱。這一葉扁舟沒有了掌舵人, 漫無目的地四處飄蕩。雖然畫舫和另外一葉舟在後頭,但隔著不近的距離, 這裏還能成為一方不被打擾的世界。


    這般隨意和安靜,那些瘋狂的、惡意的、壓抑的念頭就不受控製地蔓延出來, 將慕卿濃濃地包裹住。


    慕卿俯下身,將那些惡意的念頭泄露一些,他已經到極限, 快要忍不下去了, 在聽說扶歡將要有駙馬時。


    他將五指慢慢地嵌入到扶歡指間, 小心翼翼地如同對待易碎的琉璃, 這時才感覺到短暫的平和。或許他和燕重殷一樣, 早已病入膏肓,積重難返,隻能牢牢地抓著能緩解疼痛的藥物, 飲鴆止渴般。


    舟上升起的屏障將大部分陽光隔絕在外, 隻有溫柔的光線在裏間跳躍,如此靜謐。慕卿垂下頭,日光從來不厚此薄彼, 在紗幔下,它還是細細地描摹她的五官眉眼, 一筆一畫都熟稔。


    還是少女的模樣,未淨臉,陽光下還有細細的絨毛。她會長大,像宮裏那些嫵媚的宮妃。她會有駙馬, 會有自己的公主府,她會搬離皇宮,同他這樣的閹人越離越遠。


    慕卿眼底浮起越來越重的暗色,比剛磨的墨還要濃稠。


    “殿下。”慕卿極輕極輕地喚著,另一隻手撫上扶歡的側臉。那手下的陰影仿佛也極重,不可抹開。


    慕卿深深地看著她,可最終,他也隻是撩起扶歡的一縷碎發。


    他不是個健全的男人,任何人都可能會成為扶歡的駙馬,唯獨不會是一個閹人。世間對人向來如此偏頗。


    不過,慕卿摩挲著指尖,誰也不能搶走你,他會將那些妄圖染指的人都好好地處理掉。


    世間男人都膽小,懦弱,愛你重逾性命的,隻有慕卿。


    他低下頭,放輕了聲音在扶歡耳邊呢喃:“求您看著我,隻看著我。”


    聲音輕到船外芙蕖不可聞。


    船槳碰到荷葉,寬大的荷葉輕輕抖了,仿佛睡夢中也被荷葉驚擾,扶歡的眼睫微不可查地顫了顫。


    她雖然睡意濃厚,卻一直沒有安然入眠。她能感受那微涼的指尖觸感,還有纏綿地十指入扣的感覺。


    像一道溫柔的枷鎖。


    她沒有醒過來,直到輕舟靠岸,慕卿碰了碰她的肩,聲音加重了兩分,喚她殿下,扶歡才裝作睡醒的模樣起來。越發慶幸此時帶了帷帽,這樣不自然的神色還可以因此遮擋幾分。


    “廠臣讓我睡了好久。”扶歡看著在慢慢垂落的太陽,這樣說道。


    “日頭高懸,在外麵勞作久了,唯恐會惹來中暑,不若酣眠。”船上的屏障還沒有收起來,慕卿的聲音依然謙恭,卻隱隱不容拒絕。


    慕卿下了船,沒有讓他人服侍扶歡下船,而是伸手,讓扶歡搭著他的手走下船。


    岸上不知何時到的宮人在扶歡下船後,紛紛上去將采來的蓮蓬抱下輕舟。


    “蓮子或許有些少。”慕卿道,“臣會派人將上好的蓮子送去‘江汀絲露’。”


    扶歡沒再多說什麽,隻是在岸邊的微風吹來時,按住將要起伏的麵紗,道:“廠臣向來細心。”


    這日還是由慕卿送到“江汀絲露”,扶歡是睡醒後倦怠的模樣,始終懶懶的,沒有多說話。隻是她直到回宮,也沒有摘下那頂帷帽。


    晴晚看了扶歡許久,才上去,屈膝問扶歡:“殿下,可要更衣?”


    室內的冰山上盤旋而出的冷氣很足,所以扶歡帶了許久的帷帽,也一點不覺得悶熱。或許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因為冷氣,而是心中裝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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