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行宮口,梁深卻是再遇到了司禮監的太監,那個帶著滿臉笑意的太監自稱是掌印的隨堂,他帶有太監自有的諂媚,對梁深道:“現下老天爺不給好臉,雨下個不休,聽聞現在行宮外的道路更是泥濘。我們掌印聽聞梁公子今日要家去,特命奴才選了一匹良馬贈予梁公子。”


    在他身後,果真有侍從牽著一匹馬,觀其形貌,確實能當得上良馬一名。


    梁深看著他身後被雨水打濕的馬鬃,聲音淡淡:“梁某白衣,如何能當得起掌印看重。”


    隨堂笑了:“梁公子得陛下青眼,常伴左右,更兼有大才,今歲秋闈,必定榜上有名。”


    太監不愧是最能察言觀色,最擅奉承的人,單單幾句話,就能讓人熨帖到心裏去。可梁深不是常人,他連麵色也沒動過一分,還是方才的表情:“公公言重,掌印此番相贈,梁某愧不能受。”


    他往宮門外走去,再是沒有看那馬那人一眼了。


    隨堂彎著腰,看梁深走出了宮門,牽馬的侍從走上來,問道:“公公,這馬……該如何是好。”


    隨堂看著梁深的背影,世家公子,清貴無雙,那脊背無論何時都是挺直如玉竹。他臉上那諂媚的笑漸漸冷下來,嗬了一聲道:“這馬他今日不收,來日一定會收。”


    “掌印送出去的東西,又有誰是能拒絕的了。”


    今夏的雨連綿了數日,終於停下了,雨後的太陽出來得很快,那光一照,潮濕的水汽就散去了許多,宮女們邊依扶歡的吩咐,將四處的窗打開,邊輕言細語地閑聊。


    說是“湖心映月”那處宮室的水上廊道,因為雨下太久的緣故,有幾處木樁黴爛了,所幸木樁斷裂時沒有人在上頭,否則說不準還要發生人命。皇帝聽聞大為震怒,好似處罰了行宮裏幾個管事,倒是因此丟了幾條人命。


    “陛下的脾氣……”宮女說到此,竟沒有再說下去,而是說起了被處決的幾個管事,“那些人流了好幾日的血,才走的。”


    另一個宮女將窗推開,多寶閣上的青釉花瓶裏還插、著杜鵑,連日的雨水,連杜鵑的顏色也顯得黯淡了。她將花瓶拿到窗前,讓杜鵑也見見陽光。


    “幸好我們服侍的是殿下。”她感歎道,“殿下仁善。”


    起先說話的宮女回頭看了看,殿下在院裏,現在屋內的都是打掃的宮人。扶歡嫌屋內一連悶了幾日,都是濁氣,今日太陽一出來,屋內各處都要通風打掃一遍。宮女湊到那侍弄杜鵑的耳邊,輕聲道:“殿下仁善,督主卻不然。”


    被太陽曬了一上午,石板上的雨漬消退了七七八八,扶歡叫人支起曬板,將帶來的遊記話本都晾曬了出去,其實不止有這些,那些之乎者也的文集與詩詞,她本想束之高閣,但既然晾曬,還是一視同仁,一並曬了出去。


    今日出了太陽,溫度也隨之高了起來,並不如前幾日,像是回到了冬日。


    扶歡隻在院中站了一會兒,便覺得後頸上發絲覆蓋的部分隱有潮意。她退回到簷廊下,晴晚手執團扇,為她扇風。


    書翻看得久了,紙頁並不如一開始拿到手那樣潔白如絹,在日光下,也泛上了陳舊的色澤。現在想起那日的事,好似也像這書籍上陳舊泛黃的顏色,已經沾染了很久很久的時日。


    女子嫁人,公主出降,扶歡知道,這是必然的事。她那日求著慕卿幫她,說她不想出嫁,或許慕卿會幫她不嫁給梁深,但是今日沒有了梁深,明日會不會來一個陳深,王深。


    自她喜歡上慕卿那日起,這憂慮便存在了。


    皇兄隻是那日,幫她揭開來了。


    但知道得如此明白,扶歡想起來還是止不住地難過。做了另一個人的妻子,她就不能全心地喜歡慕卿了。


    第36章 采蓮


    晴晚邊搖扇邊對扶歡道:“膳房做了冰絲棗泥糕, 聽說是清涼淡甜的口味,並不膩,奴婢去端一碟過來, 公主嚐嚐可好?”


    扶歡應了,叫端去內閣。此時屋內已打掃幹淨, 青竹白花屏風後堆了冰山,比之屋外, 涼快得緊。行宮裏撥來伺候的宮女將博山爐內的香點燃,回首笑著對扶歡道:“這幾日湖裏的蓮子差不多都熟了,殿下若是有興致, 可去泛舟采蓮, 湖上的景致好, 若在舟上欣賞別有一番趣味。”


    她想道在宮中, 曾約梁丹朱一同采荷葉做荷葉粥, 但是終究沒能成行,也是遺憾。


    “湖上那邊,是宋妃的住處。”扶歡微微抬頭, 眼尾輕揚, “明日便去問問宋妃娘娘,可否借寶地一用。”


    晴晚恰好端著棗泥糕進來,聽到扶歡的話語, 不免掃了眼屋內伺候的宮女。


    作為貼身伺候的宮女,那日扶歡從“湖心映月”回來心情便不大好, 直到今日還是提不起太大的精神來,也不知是誰還攛掇著扶歡往那邊去。


    隻是殿下同意了,她當下也不好開口。


    說起蓮子,扶歡暫時將興趣挪到這上麵, 她想起自己看過的一本雜書中,有拿蓮子做一道甜羹,書中描繪清甜涼爽,可除燥熱。如此想著,一分的興趣就生成了三分。


    晴晚將端來的冰絲棗泥糕放到扶歡身前的小幾上,她夾來一塊,確實同晴晚所說的一樣,不膩人,是很清淡的口味,棗泥的甜香在其中,又不顯得寡淡。膳房的廚子一定下過苦功夫,隻是她嚐了一塊之後,再嚐不下第二塊了。


    “晴晚可曾采過蓮子,坐船遊湖過?”


    扶歡放下玉箸,忽而淺笑著問晴晚。


    她的貼身宮女搖頭道:“不曾。”靜了一會,她又道:“其實,如果沒有進宮,奴婢一輩子可能都不知道湖長什麽模樣。”


    扶歡說:“其實湖並不算大,在江浙那帶,還有海,書上說海碧波千裏,一眼望不到盡頭,幾乎能和天空連在一起。”


    “但大約是見不到了。”


    她直起身,對晴晚道:“明日宋妃娘娘那邊若是應允,我們可以去采蓮子,行宮的湖比宮中的要大上許多,宮裏的一眼就能望盡,沒什麽趣味。”


    扶歡說著采蓮的事,一麵說著,一麵拿過紙筆,絮絮地寫下明日的規劃,看起來,仿佛真的是興致濃厚的模樣,萬事萬物在此都拋到一邊了。


    第二日,派去詢問的小宮女很快便回了,她在扶歡麵前,幾乎將宋妃的話一字不漏地背下來。


    “宋妃娘娘說,行宮的湖原不是她一人獨有的,公主想何時來遊玩便何時來遊玩,她那邊都是方便的。宋妃娘娘還說,若是去遊湖缺了什麽,隻管去‘湖心映月’取。”


    扶歡正取了一頂帷帽,垂墜的白色綃紗將她遮蓋得嚴嚴實實,聽小宮女將話說完,她將白紗的一側撩起,淺笑著道:“宋妃娘娘太過客氣了。”


    扶歡將晴晚喚來,取來她新描的繡樣並自做的繡帕,裝置匣中,以做回禮。


    雖然宋妃說得客氣,但到底是他人的宮苑,她去采蓮多少會打攪到,有了回禮,心中多少能安定下來。便是這回禮的選擇扶歡也著惱過,太貴重顯得疏離,也容易被看做別有用心,還是自己親手做的繡樣,顯得珍重合禮。


    今日的太陽依舊晴好,扶歡特意尋出這頂帷帽,避免在船上曬傷臉。


    行宮內的小舟大都簡陋,宮中的管事說什麽也不願扶歡上小舟,他將畫舫停在湖邊,一遍遍地同扶歡解釋,小舟簡陋,最多隻能讓三人一同上船,空間也是窄小,連隨意伸手都做不到,畫舫就不同了,船上開闊,一應物什都俱全。


    扶歡看著管事憂心惴惴,唯恐她不管不顧上小舟的模樣,笑了笑,道:“那便上畫舫吧。”


    在走上畫舫時,她忽然想到什麽,對管事說:“小舟也派個人行在畫舫身邊,我想將采來的蓮子都放在小舟上。”


    管事哪有不答應的,連連應是。


    扶歡搭著扶廊,一步一步往上走去,畫舫穩固,不似輕舟,一腳踏上去,都會將舟身震得晃一晃。她踩上畫舫,那裏就如平地一般,絕不會搖晃。沿著湖邊的岸線,再往邊上看過去,就能見到曲折的湖上走廊。


    扶歡伸手,用指比了比畫舫與“湖心映月”的距離,在指間,二者之間的距離就縮成了短短一寸。


    畫舫之所以稱作畫舫,自是比身後跟著的小舟大上許多,畫舫上下有兩層,四周都掛有四角宮燈,宮燈綢麵上畫樣精致,仕女玉兔,栩栩如生。扶歡想,若是在夜裏,燈都亮了起來,這座畫舫一定很美。


    不過美則美矣,若是將畫舫行到蓮葉中,會將那蓮葉蓮花都壓壞吧。


    她這樣想著,畫舫已經慢慢動起來,管事沒有跟上船,自有懂水的侍者在畫舫上伺候,也有慣會采蓮的宮女在旁以免讓公主采得不盡興。


    畫舫行到湖心,扶歡沒有進到船艙歇息,她在船頭上,見到了一副軟索。扶歡問內侍這是做什麽的。內侍躬身答道:“若畫舫不穩,軟索可助船上人下到周邊小船。”


    長長的綃紗下,扶歡輕輕笑了笑,她指指跟在身後的小舟:“那能下到舟上去嗎?”


    內侍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但他也隻能恭聲答是。


    這次的扶歡並不如在岸邊那樣好說話,到底是公主,威嚴與氣勢拿出來,底下人再如何,也不敢唱反調了。因她是公主,對於船上的內侍和宮婢,有著天然的權力。


    扶歡摘去了帷帽,扶著軟索小心翼翼地一步步下船時,腦中還在想,明明都是人,隻是出生不同,就造就了不同的人生,高低貴賤,在一出生時就已經注定了。可真的是這樣嗎。


    不應該的,她想,但為什麽不一樣,扶歡卻不能說出個所以然。


    待站定在小舟上,原來這裏離“湖心映月”那麽近。那處蓮花盛開之地就在湖心映月的西邊,在那處宮苑,推開窗便能看見。所以她的畫舫要經過這裏。


    正這樣想著,“湖心映月”那對著扶歡的花窗便被人徐徐推開,她感覺陽光都似乎晃了晃。因戴著帷帽下船恐會看不清腳下,所以扶歡在下畫舫時就將帷帽摘去了。


    她抬手擋住了過盛的陽光,光線稍稍暗下來,那站在窗邊的人便也看得清楚了。


    慕卿著朱紅綢袍,上頭用金線繡著蟒。扶歡一向覺得慕卿著豔色好看,他雖眉目清冷,卻天生能將一分顏色濃烈成三分。著豔色更似烈火,更耀眼,更奪目。


    不過此時,她將掩著額頭的手往下壓,遮住了眉眼。扶歡轉過身,想叫撐船的內侍將小舟劃得更遠些,但出聲後才覺得像是多此一舉。她既然已經看到了慕卿,那慕卿必是也看到了她。


    此時叫劃得遠些也是於事無補,反而更像是畏罪潛逃。


    扶歡泄下氣來,怏怏的,不叫那內侍劃快了。


    她回過頭,慕卿此時已經不在窗邊,撐船的內侍不知為何,手下的船槳動作慢了下來,隻在湖上泛起一道道漣漪,那葉小舟好似在原地打轉。


    扶歡拿起船頭的帷帽,綃紗從她指間落下,如流水一般。她將帷帽戴上,湖上有層層波瀾,風裹著陽光過來,卻沒有陽光的溫度,極清涼舒適。隔著白紗,扶歡已經看到了那道紅影不在窗邊,正往她的方向走來。


    小舟不再打轉了,內侍收起船槳,那葉小舟在水波間,穩穩地停在原地。


    岸邊又行來一片輕舟,扶歡沒看清慕卿是如何動作,起伏的豔紅下裳如同盛開的杜鵑,就這樣輕輕巧巧地落在了輕舟上。那舟行得很快,不過多時,就近在扶歡麵前。隔著白紗,扶歡也能見到慕卿的神色。


    唇線抿成了平直的一條,如鋒利的刀刃,還有眼角眉梢,似清冷的冰雪一層層覆蓋。


    兩舟之間間隔不過幾寸了,慕卿在船頭輕躍,便穩穩地落到扶歡麵前。她的那葉小舟,都沒有泛起些微的漣漪。


    扶歡先開了口,音色軟軟的,就如同腳下的水波,帶著一點緊張,她叫他:“慕卿。”


    不是廠臣,不是掌印,而是慕卿。


    先開口的人,自然弱了三分。


    慕卿的目光落在她身後,遠遠的,能看到畫舫的輪廓。


    “公主今日是來泛舟遊湖?”


    他的聲音依舊溫柔,金玉清雪,緩緩消融的溫柔。隻是那冰雪消融的寒意被深深地蓋下了。


    扶歡不自然地偏過頭,天空和湖麵都是一樣的清澈,藍得如同一塊剔透的寶石。她輕輕吸了口氣,讓聲音變得更自然一些。


    “今日是來泛舟采蓮的,我嫌畫舫笨拙,就坐了小舟過來。”


    慕卿頷首:“泛舟采蓮,畫舫確實笨拙,不若輕舟,微一俯身就能碰到蓮葉,嗅到蓮花。”


    “隻是殿下身邊的人太少。”慕卿微微俯身,纖白的指尖拂下扶歡被風吹得將要揚起的麵紗,他彎了彎唇,唇色也如身上的衣衫一樣,很紅,“臣來陪殿下,才能放心。”


    第37章 舟上


    畫舫依舊不遠不近地綴在他們身後, 隻不過撐船的內侍被換下去了,換上來一個著墨藍衣衫繡金線的太監,他笑盈盈地上來, 利落地向扶歡行禮後,就坐到了原先撐船太監的位置。


    端看他的服飾, 就可以知曉他的身份不低,絕不是可以呼來喝去的小太監。


    舟中的空間本就狹窄, 原先在扶歡身後的采蓮女更是縮到角落裏,她隻是在慕卿上來時偷偷打量了一眼這個生得過分俊秀的男子,他的俊秀太過了, 乃至於到了一種鋒利的漂亮。


    但隻是一眼, 采蓮女就立刻惴惴地低頭。


    麵白無須, 唇上有脂, 他是個閹人。


    即便上京遠隔萬裏, 京城中大宦官的名稱她也有所聽聞,鄉野之中,甚至可止小兒夜啼。


    慕卿掃了一眼幾乎要將自己縮到最小的采蓮女, 若不是一時半會找不到可替代的人, 他也要將她換下去。他不喜歡不在自己掌控中的感覺,這讓他覺得心中仿佛有一隻惡獸在左突右撞,要撕咬見血才能平複戾氣。


    船槳在那個太監手中, 這葉小舟就變得靈活起來,幾息之間就掉過頭, 往接天蓮葉處劃去。而慕卿乘來的小舟並沒有往岸邊去,仍是跟在了身後。


    一路上似乎安靜過頭了,隻有風吹漣漪,船槳過水的聲音。


    “慕卿。”扶歡知道慕卿生氣了, 她拽了拽慕卿的衣袖,將頭探過去,輕聲說,“你生氣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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