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像哄孩童一樣哄著扶歡,雖然是溫柔可親的語氣,但到底也有一絲敷衍。他沒有想到去問一句,扶歡不想嫁人的原因,隻是自顧自的將自己為她想的理由,安在了她身上。


    “至於駙馬。”皇帝沉吟著,他竟然直截了當地問扶歡,“禦史大夫家的梁深,皇妹覺得如何?”


    皇帝突然提到梁深,讓扶歡驚詫地怔了怔,她不做他想,徑直搖了搖頭。


    皇帝沒有說話,他將拂了很久的茶葉用茶蓋輕輕撥開,喝下自扶歡進門後的第一口茶。


    “你不願梁深做你的駙馬?”皇帝似笑非笑地看著扶歡,那似是而非的笑意裏夾著幾分促狹,“朕這幾日聽聞柔德公主待梁深不似常人,想來這也是謠言了。”


    扶歡的心情鬱鬱,在皇帝麵前,她也幾乎要將心情搬上臉麵,隻是強自忍耐,才不至於將神色變得那麽糟糕。


    “以訛傳訛之事。”扶歡垂著眼,看手中的茶葉靜靜地漂浮在茶麵上,茶水漸涼,再沒有熱氣絮絮冒出,扶歡的的聲音漂浮在半空,音色很淡,裹著其中的疏離之意。


    “我與梁公子之間所說的話,約莫連一百字也無,隻是偶爾碰過幾次麵,就叫流言甚囂塵上了。”


    皇帝搖搖頭,歎息著道:“不熟便不熟,別再板著臉生氣了,那些亂嚼舌根之人,現下就給長公主解決可好?”


    “駙馬人選,倒也不著急,年下有端午,屆時宮中大宴,皇妹同朕一同出席,看看是否有合心意的,品貌俱佳的兒郎。”


    扶歡緩緩地眨了眨眼,在眼中的酸澀不再那麽明顯後,她才喃喃地,低下聲音道:“我聽皇兄的。”


    在走出“湖心映月”的時候,她在想,若是今日沒有心血來潮來這裏,是不是就不用聽到這般討人厭的壞消息。慕卿那日所說的其實正確無比,“湖心映月”不是一個好去處。


    晴晚上來,扶住扶歡的手,扶歡才得以慢慢地走出這一折回廊。這個時候,全身的力氣好像都被抽空,如果沒有晴晚,可能會一頭栽倒湖裏麵。


    她闔下眼瞼,有一點濕潤在臉上落足,晴晚說:“殿下,落雨了。”


    在今日就籌備已久的夏雨,終於在此刻轟轟烈烈地落了下來。


    那日夜間扶歡睡得並不安穩,恍惚中做了無數個噩夢,一個接一個,將她疲憊地壓製在榻上。在冷汗涔涔地驚醒後,她擁著被,不肯再入睡了。窗外的雨聲還未停歇,一陣陣地打在屋簷青石板上,擲地有聲得不似溫柔的雨水。


    守夜的宮女聽到殿內的動靜,輕手輕腳地過來,小聲詢問扶歡。


    扶歡將自己埋在錦被中,很久很久都沒有出聲。


    宮女不放心,又再往前了兩步,紗帳中有扶歡隱隱綽綽的影子,她再一次輕聲地叫道,殿下。


    “替我拿盞水吧。”


    扶歡沒有抬頭,她依舊將自己埋在錦被中,柔軟的緞麵密密匝匝將她包裹住,連聲音都顯得沉悶沙啞許多。


    宮女輕手輕腳地出屋拿水,她回來得很快,跪在繡榻前將青粉釉瓷的茶盞端上。


    “放下罷。”她輕聲說,“我再睡會。”


    宮女應諾,將茶盞放下,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室內又隻剩下了還未停歇的雨聲,還有從床帳內偶爾才能聽到的,極輕極輕的吸氣聲。


    那場雨到第二日還未停下,扶歡以為今日她會生上一場病,但其實並沒有。嗓音的沙啞與喉間的難受隻是偶然,禦醫在請脈中隻道出她今日脾胃不調的病理。送走禦醫後,扶歡也將身邊伺候的人都調出屋外。


    她說她想一個人。


    這心情,低落沉鬱似跗骨之俎,如影隨形,無法驅趕。扶歡打開一扇窗,屋外粘稠的水汽太重了,將外頭繚繞得雲蒸霧繚,隻能模糊辨出幾道紅牆綠瓦。


    如果像雲像霧像雨就好了,扶歡這樣想著,手中的團扇伸出窗外,接住了紛落而下的雨滴,那樣就可以隨意地來去,不受束縛。


    如果她是這一滴雨,她一定會選擇落在慕卿的眼睫上。慕卿的眼睫似蝶翼,濃密纖長,扶歡很早很早之前就想過,撫摸上去是何種感覺。若她是一滴雨,能盛在他的眼睫上,便會知道這種感覺了。


    在慕卿拂去之後,或許還會殘留一點水跡,此後她能見到慕卿眼中的風景。


    這般散開思緒的幻想,讓扶歡不由地笑了出來,笑聲很輕,可還是震醒了她自己。


    她還是柔德長公主,不是能隨心意,可以落在心上人眼上的雨。


    手中的團扇陡然失去支撐點,扇麵浸透了雨水,直直地往地上墜去。一隻腕白指纖的手接住了它,青玉的扇柄被他握著,無形之中更顯蒼翠。


    慕卿抬起眼,看著她大開的月洞窗。


    “今日雨大,殿下開著窗坐在風口,這樣不妥。”他走過來,一手碰上窗欞,緩緩地將窗戶合上。


    “殿下進去吧,不要受風。”


    合上一扇窗後,他對仍坐在窗口的扶歡,這樣溫柔說道。


    -


    慕卿有著一雙線條漂亮的丹鳳眼,在朦朦的水汽中更多了一絲繾綣纏綿,像嫵媚的輕綃紗。扶歡站起來,在另一扇未被關上的窗前對慕卿說:“慕卿,你過來些。”


    她沒有叫廠臣,而是一字一字念出他的名字。


    撐著青竹紙傘的司禮監掌印溫順地走上前,像一隻被馴服的貓。慕卿微微抬起眼尾,用那雙令扶歡曾一遍又一遍驚歎的眼看著她。


    扶歡的手撐在窗邊,窄窄的一道邊緣,桐木的邊印在掌心,許是沒打磨幹淨,有一種銳利的疼痛在蔓延。扶歡踮起腳,靠近慕卿,在他耳邊輕聲道:“慕卿,皇兄說要為我選駙馬。”


    她的聲音很輕,連屋簷下墜落的雨滴也要比這重若幾分,仿佛就像那水汽,吹一口氣就散了。


    慕卿輕緩地闔了眼,那被煙雨繚繞的繾綣雙眼中浸著不可見底的深色,粘稠得不可調和。可他聲線溫柔地問扶歡:“公主覺得不開心,是嗎?”


    扶歡仍是點著頭,她的下頷離慕卿蒼青色的交領隻有幾個指節的距離,若是再靠近一點,她就能穩穩地將下頷靠在他的肩上。


    再纏綿一點,便可做交頸相纏的模樣。


    扶歡看著他,雨水仿佛越過屋簷與紙傘,要流進她的眼底。


    “選駙馬,應該是件開心的事。”她慢慢地說道,聲音中夾雜著迷惑與不解,“所以若我不開心,那便是我不對了。”


    第35章 臣永遠會保護殿下


    他伸手, 輕柔和緩地摸了摸扶歡的發。今日扶歡沒有挽發,披散著一頭青絲,隻在發尾末端有綢帶鬆鬆地係起來。所以她能感受到慕卿的掌心落在發上的溫度, 他手的溫度其實並不高,甚至可以說是涼的。


    慕卿扶過她那麽多次, 扶歡知曉他的體溫都是偏低的,有時候她想, 慕卿是不是冰做的。但是人怎麽可能會是冰呢。


    但現在,他是溫暖的。那溫度在發上,慢慢地沁入其中, 是大雨滂沱裏的一盞燭火。


    “令殿下不開心的事, 就是不對的事。”


    慕卿沒有一觸及離, 他輕柔地一下一下撫著扶歡的發, 像是在撫慰。


    “做臣下的, 最重要的是為主上分憂。”慕卿的手停下來,緩緩地滑到扶歡的鬢邊。


    “殿下,將此事交由臣來辦如何。”慕卿的尾調稍稍壓了下來, 低啞緩和, 像此時纏綿的雨霧,“臣願為殿下分憂。”


    那雨聲太綿密了,綿密得仿佛將扶歡全都纏繞住一樣。她垂下了頭, 將那發尖若有似無地碰到慕卿衣上,仿佛就像一個擁抱一樣。


    慕卿說的話, 即便隻是安慰她,她也相信的。


    所以現在,她忽然生出了一股無畏的勇氣。


    “你幫幫我。”扶歡伸手,輕輕地攥住了他的袖擺, 她又微不可聞地道,“慕卿,你幫幫我。”


    他握著傘柄的那隻手仿佛緊了一下,蒼白皮肉下的青筋隱隱突現,那顏色同傘上青竹,雨中荷葉一般無二。


    “臣幫殿下。”慕卿歎息著道,他的另一隻手終於環住扶歡的肩,慢慢落到扶歡背上,那是一個擁抱。


    “臣永遠會保護殿下。”


    他的眼落在扶歡身後,擺在案幾上的團扇,多寶閣上的梅瓶,還有遠去的人影。


    “殿下不要難過。”


    那聲音是真正落在耳邊,嗬著發尾,繾綣飄下。


    -


    梁深自皇帝的書房走出,即便走出去了,身上仿佛還沾染了沉香的味道,舉手抬足都有那股沉到苦澀的味道。以往麵見皇帝時還不覺得,現在在皇帝的住處,那沉香的味道好像越來越濃了。


    行宮的太監早已撐起紙傘,點頭哈腰地請梁深走下。走進雨幕裏,水汽如影隨形,即便沒淋到雨,衣衫也仿佛變得潮濕起來。


    走過南苑門,在往前穿過一道長長的甬道,左轉過去,便能走出行宮。這幾日,梁深每日都來行宮,這些道路自然而然熟稔於心。


    但今次,應是近幾月來最後一次了。


    梁深頓住腳步,回頭看去,紅牆綠瓦,青石廊道在雨霧中都泛著白青的顏色。他像在自言自語,又好像在問那撐傘的太監。


    “那邊就是‘江汀絲露’罷。”


    太監朝著那方向看了看,而後道:“公子所言極是,那邊是‘江汀絲露’,也是柔德長公主所住宮苑。”最後一句話他本不用加,但是對著梁深,他就自作主張加了上去。


    梁深望著雨幕中連顏色都變得淺淡的紅牆,突然轉身朝那走去。撐傘的太監乍然未反應過來,一時竟沒跟上,讓那淅淅瀝瀝的雨水落在了梁深身上。他急急跟上後匆忙告罪,梁深沒有多加言語,隻是徑直朝前走去。


    他本就身高腿長,芝蘭玉樹一般的人物,現在走得快了一些,撐傘的太監幾乎要跟不上他的步伐,幾乎是小跑著才能勉強跟上。


    “梁公子。”太監喘著氣道,“您是要去見麵長公主殿下嗎?”


    聽到太監的話,梁深的腳步慢下來,太監終於不必小跑著往前,喘勻了氣。


    那位清貴的公子看著越來越近的紅牆,宮殿上的青瓦也在迷蒙的水汽中顯出模糊的輪廓。他道:“不是麵見,是想見一見殿下。”


    太監不懂他這句話的意思。


    或許“江汀絲露”離行宮中唯一的湖泊不遠,這兒顯得更潮濕一點,水汽四麵八方地侵入其中。梁深忽而問道:“殿下喜歡雨天嗎?”


    太監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怔了怔,而後拿捏著不確定的語氣道:“殿下的喜好,我等奴婢並不知曉。”


    梁深沒有在意,他放慢了腳步,往前走著:“我覺得,她應該是喜歡這雨天的。”


    雨似乎小了些,打在紙傘上沒有了清脆的,仿若滴在耳邊的聲響。梁深停下了腳步,長公主所居的宮苑就在麵前,隔著幾十步的距離,那兒有一株高大的垂楊柳,長得比宮牆還要高上許多,垂下來的枝條搭在深紅的宮牆上,留下幾道褐色的痕跡。


    若在初春,想必是滿樹翠碧,柳絮紛飛。


    宮苑的殿門緊緊閉著,隔著雨水和幾十步的甬道也能看得分明。梁深沒有上前,就隔著甬道,遙望宮門。


    太監陪他站了許久,連撐傘的手都有些微微發酸,他小心地,叫了一聲梁公子。


    連綿的宮牆仿佛望不到盡頭,一道一道映在他眼,深深的,聽不到人聲。


    他忽地從太監手中拿過紙傘,輕聲道:“走吧。”


    即便不明所以,隨著梁深來的宮人也隻能折身回去。


    那太監想:梁公子說的來見一見,真的隻是來見一見。


    足下的青石廊,雨水匯成的涓涓細流在積年累月形成的溝壑裏流淌。撐傘太監被搶了手裏的差事不能做聲,隻能往前引路,避免梁深踩中道道積水的溝壑。


    要過了甬巷,轉身去往行宮外時,梁深握傘的手緊了緊,他好似聽到了什麽,回身看去。


    紅牆內緊閉的宮門被拉開,一行人從宮牆內出來,打頭的人,穿蒼青襴袍,鸞帶係腰。他垂眸同送出來的宮人說了些什麽,忽而轉頭,隔了那麽遠的距離和仿佛總停歇不了的雨水,本是看不清的,但梁深覺得他是在看自己。


    那個人這些日子他見過多次了,皇帝最寵信的太監,手握大權的司禮監掌印。


    他將傘往上抬了抬,作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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