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的心神被另一件事占住了,就再也分不出其他來關注了。


    她站起來,對晴晚道:“更衣吧。”


    現在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長久的暗戀被回應,大約是晚上在錦被中,也會偷偷笑出來。她應該開心的,扶歡對自己說。


    可是她不能說出來,不能在睡意昏昏的午後,蟬鳴風停的湖上,也抓住慕卿的手,說我一直在看著你。


    會出事的,扶歡悲哀地想,若是被皇兄知道,慕卿一定會出事的。


    她還是將慕卿當做需要保護的人,即使他權力滔天。


    他們天然的地位差異給了扶歡這樣的錯覺。


    晚間起了很大的風,將一片湖水吹得波光粼粼,暑氣也在風中消散。


    宋清韻披著一件單薄的外衫,倚欄看被吹得粼粼的湖光,現在白日時光長,夕陽還掛在山頭,映射得湖麵一片溫暖的橘色。她伸出手,似乎想要舀起一勺湖水仔細看看,身後的珠簾卻叮叮當當地作響了。一把冷淡的嗓音透過珠簾傳出來,他問:“娘娘在做什麽?”


    宋清韻笑了笑:“我在——賞湖。”她轉過身,宮裏宮外都唯恐避之不及的惡煞站在她身後,他有一副好相貌,笑起來的模樣連她乍見也要愣住幾分,隻是這樣的人,心腸卻最狠。


    “督主放心,我不會想不開去跳湖,即使想不開,您也要相信東廠的人,會把我攔住的。”


    在那些看不見的角落裏,東廠的暗探無處不在。


    她身上的外衫自肩頭滑落,堪堪落在手肘處,而那肩頭和手臂內側,有著數道痕跡深重的淤痕,顏色幾乎發紫。


    慕卿像是沒有見到那可怖的痕跡,隻是平靜地對宋清韻道:“聖上快醒了,見不到娘娘會難過的。”


    宋清韻在聽到聖上兩個字時身體控製不住地抖了抖,她想扯起嘴角,也同慕卿一樣平靜地回話,可是她發現自己做不到,所以隻能捂著嘴,深呼吸了好幾次,才能開口。


    “陛下,陛下他睡得很沉,不會醒過來。”


    慕卿淡漠地抬起眼,揭穿她自欺欺人的謊言:“這個時辰,該傳晚膳了。”


    傳膳了,聖上就要醒了。


    宋清韻不知道是如何變成今天這樣的,初初見到陛下,他就是個溫文爾雅的年輕男子,舉手投足雖貴氣逼人,卻並沒有讓人覺得難以相處。所以即便是拋棄已結親的青梅竹馬,她也覺得值得。


    世間女子大抵都拒絕不了最有權力的男人對你溫柔嗬護,小意對待。她那時甚至還慶幸,慶幸她父親犯了錯,讓她有機會出現在慕卿麵前,從而被送到聖上麵前。


    可是現在,宋清韻不自覺地摸了摸手上的傷痕,她從來不知曉,一個人能變得如此麵目全非。


    或許不是陛下變得快,而是他本來就是這個模樣。


    他已是世上最有權力的人,從不會壓抑自己的欲、望。之前的那些溫文爾雅,溫柔小意,大抵都是水中月,鏡中花。


    宋清韻扶著廊柱站起身,她最後問了慕卿一句。


    “可以再為陛下找些人嗎?”


    她會崩潰的,日複一日地下去,恐怕會瘋。


    慕卿反問她:“連寵愛一並分去,也願意嗎?”


    宋清韻沉默了,她最終仍是沉默地走向室內,珠簾一顆顆地打在她手上,沉悶的,沒有聲響。


    已經受了這許多的苦,最終連寵愛也沒有,那到頭來的一切不是做白用功?


    慕卿為她再掀起一道軟簾,紅綃軟丈內,就有燕重殷的存在。


    “娘娘生個小皇子後,就萬事無憂了。”慕卿放輕了聲音,眼尾自然地垂下,初初看過去,仿佛是溫柔的模樣。


    “生下小皇子後,您是陛下唯一子嗣的母妃,便是皇後之位,也能爭奪一二。”


    “而皇後,是國母。”


    成為國母之後,那慘無人道的虐待是不是就會消失?她不再是燕重殷的妃子,而是妻子,妻子,是用來尊敬的。


    宋清韻情不自禁地撫了撫身上的傷痕。


    她走了進去。


    扶歡所采的蓮子被行宮中的膳房特意做成了一碗甜羹,膳房端來時她覺得有些可惜。“本應多采一點的,送去給皇兄和宋娘娘。”


    晴晚道:“公主的心意,皇上都知曉的,平日裏公主親手做了什麽物件,都會送給皇上。”


    扶歡笑了笑說:“因為送給了皇兄,皇兄才知曉的。”


    另采的蓮,膳房還做了冰絲蓮棗糕,扶歡嚐了一口,口味清甜不黏,有一種格外清爽的感覺,她派了宮人為皇帝和宋清韻送去。還有一份,扶歡想了想,還是送給了慕卿。


    慕卿隨王伴駕,可能在行宮的日子裏,陪伴皇帝時間最多的不是宋清韻,而是慕卿。扶歡原以為他會同皇帝那邊一道回複,卻沒料到,派去慕卿那送膳的太監卻是第一個回來的。


    太監臉上的笑意擋也擋不住,他朝扶歡行禮後說道:“掌印不勝感激殿下的賞賜,另叫奴才帶了一盒妃子笑。”


    “掌印說,他知陛下已賜過殿下妃子笑,隻是殿下慣愛將這些飲食果品賜人,恐殿下手中的不夠,便再送了一盒過來。”


    妃子笑是貢品,想來稀少。扶歡知道皇帝昨日才得了,送了一盒給她,另外的,慣例是分給得寵的妃嬪的親近的大臣。行宮中得寵的妃嬪不必說自是宋妃,而親近的大臣,慕卿手中必有一份。


    他總是如此,所有珍奇有趣的事物,都會特特送到她宮中。


    扶歡想,會不會在很久很久以前,慕卿對她便有了這種想法。


    第39章 災禍


    自湖上采蓮後, 扶歡近日來總愛胡思亂想。她知道了一個被小心翼翼隱瞞著的秘密,她需要保守這個秘密。


    往年行宮避暑皇帝大約會在行宮住上三四個月,等暑氣消去, 天氣轉涼才會回京。隻是這次卻沒如此。


    今年大概是不平順的,即便在行宮, 扶歡也能隱約聽聞外頭的傳言,南邊發了洪水, 數萬良田毀於一旦,更不要說百姓,流離失所。其實在行宮連綿落雨的那段時日, 她就有了這種擔心, 雨水繁多, 河堤絕壩, 向來都是連在一塊。而江南魚米之鄉, 良田被淹,隻怕冬日會更加難熬。


    除了天災,人禍也起。安分了幾年的胡虜在北疆蠢蠢欲動, 聽說已經同大宣的軍隊打了一仗, 竟奪去了一座要塞小城。


    “湖心映月”幾日來都沒有了絲竹之聲,這兩件事攪得皇帝焦頭爛額,再也不能在行宮裏安逸下去, 隻能匆匆起駕回京。


    回去沒有來時那麽輕鬆,連前頭飄搖的杏黃旗幟都沾染上幾分匆匆的味道。


    扶歡在車廂中同晴晚說:“福慶曾同我說過, 他是家中遭了災才進宮的,若是南方洪水再肆虐下去,又會產生多少個福慶。”


    如若不是家中實在艱難,誰會舍去做人的尊嚴, 進宮做太監呢。


    “天災如此,老天爺要發難,誰也攔不住。”晴晚道,“皇上定會想法子處理,殿下也不必過於憂心。”


    可是如何能不憂心。


    扶歡道:“聽聞皇後已下了懿旨,後宮用度,一應縮減,回去之後,毓秀宮的用度也比照著縮減。”她是皇帝親妹,有封號的長公主,皇後雖是後宮之主,對於扶歡這邊,卻也不大能管到。


    晴晚急忙應是。


    扶歡歎氣,後宮縮減用度隻能是杯水車薪,最要緊的還是皇兄那邊,能商討出對策,賑災安民才是良策。


    織錦繡竹的車簾被一路獵獵的風揚起,扶歡按下車簾,餘光卻看到宋妃的車馬往前過去。再往前,便是禦駕。


    幾乎每日,到了傍晚時分,宋妃那邊的車馬都會過來,已經是頻繁的程度。可以說是寵愛過盛,榮寵加身。


    禦帳中燈火昏暗,隻能勉強看清人的輪廓。路總管特意囑咐了伺候的太監,不能點太多的蠟燭,免得聖上惱怒。


    燕重殷放下軟鞭,伺候的人都被他趕了出去,禦帳中就隻剩他,還有——他垂下眼,姿容清麗的女子跪趴在地上,身上傷痕累累,血色透過布料,幾乎將她的衣衫也染成鮮豔的血色。她此時早已失去初見的容色驚豔,隻餘惶惶恐懼。


    燕重殷此時也沒有軟語安慰的心思,知道前朝那些糟心的消息後,他越來越控製不住自己,躁鬱和瘋狂充斥了他身上每一處,連這般發泄過後也隻是消減了一點。


    他將軟鞭重重地摔在地上,揚聲叫人:“慕卿,快,叫廠臣進來,朕要見廠臣。”


    空寂的禦帳裏終於有了動靜,低眉順目的宮人扶起還跪趴在地,已經沒有氣力的宋妃,另有宮人將一盞盞宮燈點亮。待禦帳中終於亮起,慕卿掀開帳簾,走到皇帝麵前。


    “廠臣。”皇帝恍若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重重地抓住他的手腕。


    “慕卿……廠臣”他混亂地叫著,“朕還是焦慮,那些奏折回報,大臣話語,一直在朕的腦袋回響,他們罵朕昏君,為政不仁才惹來上天責罰。”


    “洪災,兵侵,都是上天的懲罰。”


    慕卿看著皇帝,眼神平靜無波,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淡漠,仿若眼前的人隻是一個發瘋的螻蟻,而人,是不會對螻蟻產生同情。可是單單隻聽他的聲音,又會覺得眼睛所看到的隻是錯覺。


    “陛下定是憂心國事,太過操勞才會生出幻覺。眼下已有了對策,待回京後,陛下就將這些交給臣。”慕卿抬起眼,語氣更謙恭了,“陛下無須憂心,臣會解決好的。”


    慕卿身上似有若無的沉水香讓皇帝漸漸平靜下來,昏沉暴戾的頭腦也能塞進一點清明。


    “愛卿有才。”皇帝手上的力道很大,幾乎要將慕卿的骨頭捏碎一樣,但麵前樣貌清俊秀逸的權宦連眼角的弧度都沒波動一分。


    “朕信愛卿。”皇帝這樣懇切道,就如同他每次派慕卿去做那些他不能親手所做的事之前那樣懇切地說道。


    抵達上京那日,仍是下起了雨,雨不大,細細密密地下一陣停一陣。但因為南方洪災的消息,這不大的雨也成了憂愁。


    入宮時,扶歡就聽說了,太後在慈寧宮將小佛堂重新開起,日日為那些流離失所的災民誦經祈福,聽說不日還要去往護國寺,捐上香油錢,為佛祖重塑金身。從很久很久之前,貴妃身染重病時,扶歡就已經不信神佛了。若神佛真有靈,為何無法聽到她當時每時每分乞求的心願,還是讓她的母妃撒手人寰。


    後來才知曉,神佛之說隻是世人求個心安。


    扶歡這時在想,日日吃齋念佛,捐錢塑金身,還不若將錢財換鬥米,為災民施粥。但後宮裏,連太後也開始祈福,剩下的女眷又有哪個能比太後更高貴,自然是唯太後馬首是瞻,個個也都吃齋念佛,祈福大宣了。


    扶歡的毓秀宮沒有佛堂,宮中嬪妃若要拜佛,隻能去英華殿。扶歡隨著太後在慈寧宮裏念過一天佛後,再去誦經祈禱便是去英華殿。可英華殿此時也不是清淨的場所,幾乎日日都有嬪妃駐足。


    扶歡本也不是誠心,隔個三兩日,盡量挑選人少時去。但是她卻將歲祿與首飾攢起來。


    作為公主,還未出閣,她幾乎沒有要花銀子的地方,日常賞人都用銀稞子,仔細整理出來,就有一大筆銀子。扶歡將它們全部裝到楠木盒中,一日在慕卿下朝後,托小太監去傳口信。


    前朝後宮,隻消仔細探查,幾乎是沒有秘密。慕卿作為賑災撫使,不日就要下往江南,聽聞還有一位中書省的大臣,作為副手,一並往江南去。


    其實這般安排思量起來並非合適,古往今來,宦官為正使,文人為副使之事少之又少。奈何如今慕卿勢大,又是皇帝禦筆親批,沒有人願意做出頭鳥勸皇帝收回成命。


    扶歡站在宮道上,那隻楠木盒沉甸甸的,在手中抱久了手臂也覺得發酸。她沒有假手於人,一直是自己抱著。後宮與前朝隔著永武門,是後宮與前朝的屏障。下過雨的宮道上濕漉漉的,石板縫隙之間還生著看不見的青苔,肉眼不可辨別,但一踩上去就能發覺腳底濕滑。


    扶歡站累了,太陽升起來,光熱越來越強,晴晚打的油紙傘幾乎要被陽光穿透。那光熱似乎已經將地上的水汽蒸騰成熱氣,扶歡拭了拭鬢角,已經有了點點汗意。


    慕卿走過沉沉的紅牆,那紅牆連著金黃的琉璃瓦頂和一片蔚藍的天際,他抬腳走出永武們,就在那長長的宮道裏見到了扶歡。她穿一件杏色的歸雁大袖襦裙,袖擺落到手肘,露出一段白致的秀腕,如雪似玉。但是她的臂帛卻是跳躍的綠,一瞬就躍到他眼裏。


    扶歡瞧見了他,手臂抬起來,似乎是想同他招手,但是才抬起來便發覺到了手上還抱著重物,便又無奈地放下,衝他笑笑。慕卿不自覺地,也同她一道笑了。


    他整了衣冠,走至她麵前,一絲不苟地行禮。


    扶歡忙叫起:“廠臣不必多禮,我來找廠臣,是有一事想請廠臣幫忙。”


    她接著舉起了手中的楠木箱道:“聽聞廠臣要去往江南,我想請廠臣幫忙將箱中事物換成米麵,能施給災民。”


    扶歡相信慕卿,她的錢財與首飾交給慕卿,慕卿一定會折成米麵,交予百姓。


    楠木箱顯然分量不輕,她細細的手腕都能見到其下隱隱的青筋。慕卿沒有接過來,他緩下聲音,柔和道:“殿下心善,擔憂災民,臣知曉。陛下也已命臣趕赴江南,撥銀救災,洪災一事,不日便會緩和。怎敢動用殿下的體己?”


    扶歡搖了搖頭:“皇兄命戶部撥銀是皇兄的事,而請廠臣幫忙是我的事。”她輕輕地說道:“便是能幫上一點,也能叫我心安。”


    慕卿久久地沒有說話。


    扶歡著急了,上前一步,將楠木箱推到慕卿身前。


    “廠臣一向待我好,一定也會幫我的吧。”這句話,帶著嬌憨的語氣,扶歡模糊地覺得,好似在那次湖上過後,她同慕卿說話比以往更隨意,更親昵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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