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歡有一點懊惱,應該叫福慶帶她去京城專門的玉器閣中去的。


    第10章 臣不會騙殿下


    這點懊惱在鍾元班前熱鬧的人群前暫時掩蓋了下去,按照他們的規矩,隻要猜對了這燈謎便能進去。扶歡從守門的人手中挑了三盞燈來,裏頭的燈謎倒是簡單,略略會識文斷字的人都能猜中。


    她帶著晴晚和福慶進去,臉上斜帶著的昆侖奴麵具在走動間滑動了一下,正好扣在她臉上。扶歡也不著急拿下來,她看了看堂中,人不少,卻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多。戲台上,絲竹聲已經響起,壓在人群之上。


    扶歡挑了個位置坐下,已有跑堂的奉上茶水。


    扶歡問福慶:“不是說這兒是京城最熱鬧的地方之一嗎,我怎麽覺得人並不是很多。”


    福慶也是第一次到這裏頭,正新奇地左右張望,不過他再新奇也不會忘了扶歡。


    “人已經很多了。”福慶湊到扶歡耳邊,輕聲說,“殿下您想,這天底下到底不是人人都能識字,雖然上京是大宣的國都,比旁的地方富庶了些,可能讀書習字的人還是少數。許多人可能連飯也吃不飽,怎麽會有心思來看戲呢?”


    扶歡明白了福慶的意思,心中的喜悅因他的話降下了許多。


    因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如她這樣,享受上元節的喜樂。還有許多人,還在愁衣食溫飽。


    台上的絲竹聲忽然都靜了下來,隻剩下二胡聲悠悠,台上的簾子都拉了開來,鍾元班的戲終於開場,台下的人聲低了許多,都在看台上的青衣合著二胡聲唱出唱詞。


    扶歡看到台上的青衣踩著蓮步出來,眼尾描畫得很長,將眼中的柔情襯得如水,他合著二胡聲念唱詞,婉轉動人。可扶歡此時丟了想要比較鍾元班和宮中戲班子哪個更好的心思,她側過頭,帽簷下有碎發柔軟地垂下,扶歡問福慶:“你是怎麽進宮來的?”


    福慶沒想到扶歡會問這個問題,怔了怔,然後才答:“小時候家裏鬧饑荒,那時死了好多人,爹娘實在沒法子了,就把我送進宮裏。”


    寥寥幾句話,卻是一個家庭的辛酸苦楚。


    扶歡撐著下頷,因為福慶的話,一直在瞧著他,太監的年歲不顯,可單從麵部的輪廓就能瞧得出青澀的輪廓。


    她有些入神,直到身後有袖擺碰上她的肩,旁邊的福慶驚慌站起,撞到了桌上的茶盞。她見到福慶略帶驚恐的表情後,才聽到耳後清越如金玉相擊的聲音,喚她殿下。


    恰好一聲銅鼓撞響,第一幕戲就這樣結束。


    扶歡匆忙轉過頭,她手中拿著的燈籠隨著她的動作一起晃蕩,金魚燈盞中的燭火晃了晃。扶歡的心情還未從剛剛的低落中恢複過來,眼中還帶著哀哀的情緒。


    慕卿圍著與夜色相同的大氅,隻從下擺處透出一點暗金色的蟒形紋路。扶歡抓著椅背,仰頭看著他。


    慕卿垂下眼瞼,他的眉眼本就生得冷冽,而扶歡今日乍見到他,竟覺得那裏麵充斥著滿滿戾氣,非要填充進血腥氣才能平息。可是他垂眼看她時,又好似不是那麽回事了。


    或許是那眼尾垂下來的弧度太過溫柔。


    “好似很難過的樣子。”慕卿蹲下來,不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這個角度,是扶歡最熟悉的角度。


    慕卿聲音溫柔和緩,仿佛怕嚇著扶歡一樣,他說:“是受什麽委屈了,告訴慕卿可好?”


    扶歡後知後覺湧過來的驚慌這時候也被他的話消散了一點,她的手無意識地抓著座椅的扶手。扶歡呼出一口氣,慢慢說道:“沒有受委屈,隻是聽到了一個悲傷的故事。”


    又一聲銅鑼響,扶歡反射性地看向戲台,明明道道的燈火下,戲台上的戲子們水袖張搖,紅得明媚。還是萬家燈火的和平景象,又讓她的心情平靜了一點。


    “廠臣是如何到這裏來的?”扶歡收回目光,又看向了慕卿。


    東廠的提督還是蹲在她麵前,好似不曾轉移過目光。扶歡心底的深處,因此衍生出一點莫名的心慌。


    “若讓殿下真的獨自出行,臣的東廠恐怕成了擺設。”慕卿輕言細語,但扶歡能品出其中的權勢在握的矜傲。


    “此處紛亂。”慕卿道,“請殿下隨臣移駕。”


    扶歡沉默了一會,卻搖頭。


    她道:“我想將這出戲看完,廠臣可否應允我?”


    大約是已經被抓到了如此嚴重的錯誤,那麽再添加一些無足輕重的小錯誤,也影響不了什麽吧。所以扶歡才如此說。


    慕卿看著她,眼尾挑了挑,像是有了一點笑意的模樣。


    “殿下的要求,臣怎會不應允呢?”尾音落下,像是歎息。


    他在扶歡身邊坐下,福慶與晴晚已經被人拉得很遠,扶歡看過去,他們周圍的一圈都是清淨的,隻留下她和慕卿。


    而慕卿忽然探過身,大氅下伸出一截檀色的衣袖,繡著暗金色的蟒紋,他的手碰到了扶歡的麵具。輕輕一扣,那具昆侖奴麵具就將扶歡的臉完全遮蓋住。


    “人多眼雜。”他的聲音掩在絲竹與唱戲聲下,此時聽來卻有些靡靡的味道,“望殿下恕臣僭越。”


    扶歡的手頂著麵具的麵具的邊緣,很是疑惑地對慕卿道:“為什麽要戴麵具呢?宮外沒有人認得我。”


    即使麵具並沒有遮擋視線,可扶歡還是覺得阻礙了她的眼,她想摘下來時,卻見到了慕卿的目光。戲台邊盞盞圍起來的燈籠下,襯得他的眼瞳周邊有溫暖的金色。


    如此溫和,扶歡覺得即使她摘下,慕卿也不會說一個不字,甚至連反對的意味也不會顯露出來,可她還是將手從麵具上拿下,放在了腿上。從出宮到現在要求看完一場戲,已經得寸進尺了許多,若是再不依不饒,大約以後慕卿也不會再縱容她了。


    花旦在戲台上,對著滿園姹紫嫣紅說著憂愁的心事。戲曲中人物的心事,有滿座的賓客傾聽,這樣看來,這心事也不覺得憂愁了。


    扶歡自己,有著比花旦更憂愁的心事。


    在點點碎鼓聲下,扶歡看著戲台,卻向慕卿出聲:“廠臣來此處,皇兄與母後知曉嗎?”


    她沒有看慕卿,不曉得他此時是怎樣的表情,大概還是以往那樣溫和,沒有棱角。從未見過慕卿生氣的模樣,但是聽傳聞,是同惡鬼羅刹一般,扶歡的思緒不由得發散了。


    “東廠是皇帝的耳目,一舉一動,俱要呈報禦前。”


    這個結果扶歡也早有準備,既然已經被慕卿捉到,那麽皇兄也會知曉了。


    她歎了氣,原來抓著座椅扶手的手也鬆了下來。早有預料,就不會有希望落空的悲傷。


    扶歡轉頭,勉強抬起眼,想要和慕卿說些什麽,對麵的人卻笑了笑,眼瞳邊的金色比日光還溫暖。


    “隻是今日上元,臣興之所至來鍾元班聽戲一事,不會報予陛下。”


    扶歡驚訝地望向他,如果不是戴著麵具,一定藏不住她泄露出來的笑。不,透過眼也能看出來。


    “廠臣可是說真的?”還未等慕卿回話,她就用力地點頭,“廠臣不會騙我,一定是真的。”


    扶歡歡歡喜喜地將桌上的茶盞與小吃推到慕卿麵前:“我請廠臣喝茶——不,這茶都涼了。”她揚手想招跑堂的過來,可是周遭都是東廠的人,見不到戲樓裏的跑堂。


    慕卿扣了扣桌角,含笑對扶歡道:“殿下是借花獻佛?”


    扶歡沉吟了一會,搖頭:“有一樣並不是。”


    她低頭在自己的袖中翻找,拿出那隻被錦帕包裹的玉簪。


    “我在外麵見到了這隻玉簪,覺得很好看。”扶歡將玉簪放到慕卿麵前,說,“以往都是廠臣為我帶有趣的東西逗我開心,現在我也想讓廠臣高興。”


    慕卿垂下眼,看著那支玉簪,錦帕鬆了,露出玉簪的簪頭。它躺在柔軟的錦帕裏,仿佛連玉質也變得柔軟了。


    慕卿看著自己在顫抖的指尖,那抖動從身體深處最深沉的欲、望而來,怎樣也止不住。他笑了笑,是最溫文不過,得體不過的笑容,每一分的角度都精準。


    “臣謝殿下賞賜,臣很歡喜。”


    但是這樣的笑容扶歡不喜歡。


    她歪著頭,仔細地看慕卿的表情,而後搖搖頭,道:“可是我覺得你並不是歡喜的模樣,廠臣的模樣與平常仿佛並沒有什麽區別。”


    也許是因為在宮外,身邊的教條戒律也一下子離得很遠,扶歡才會對慕卿說出那些平時不會輕易說出的話語。


    慕卿溫柔道:“臣不會騙殿下。”


    扶歡放下手,點點頭:“我也信你,廠臣是皇兄的左膀右臂,人人聞風喪膽的東廠提督,自然要喜怒不形於色。”


    “就是不知,何時才能見到廠臣露出真實情緒的一天。”


    扶歡將心中所想快言快語地說出了,這才覺得這些話是不是太密太過了,她不自覺地抿了抿嘴唇,而後道:“隨口說的話,廠臣不要放在心上。”


    戲台上的戲子還在演繹著悲歡離合,慕卿按住自己顫抖的指尖,側臉的光影沉默交替。


    第11章 於我來說,慕卿卻是很好……


    那一日鍾元班的戲結束得格外早,仿佛在那裏沒坐多久,台上就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戲樓裏的人散得很快,隻是一會的功夫,台上的戲子,座下的看客都走得一幹二淨。扶歡將臉上的麵具抬起來,她的臉頰有些泛紅,是麵具戴得太久了。


    “廠臣現在是要送我回去嗎?”她的語氣還帶著不舍。


    原來還熱鬧的戲樓,現在安靜得就像在禁庭裏。


    慕卿過來,將扶歡的麵具重新扣回去。他的衣袖裏有沉幽的檀香味,似沉水香,繚繞在扶歡的鼻尖心上,她疑惑:“廠臣?”


    慕卿扣在扶歡麵具上的手沒有放下來,他的頭微微低下,那麽近的距離,他的聲音再輕也像是耳鬢廝磨的低語。


    “上京的習俗,今日還會夜放孔明燈,殿下可願去瞧瞧。”


    扶歡有些恍惚,好像自他們相識以來,從未有如此親近的一刻。她的手藏在袖中,慢慢地收緊,倘若沒有麵具的遮擋,慕卿怕也是不會做這般舉動的。扶歡當做沒有發現他們此刻有任何不妥,掛上了笑,雀躍道:“廠臣美意,怎敢不從。”


    馬車行駛得很平穩,扶歡撩起一側的車簾,外麵的道上已經清過了,往來沒有多餘的行人,實在不知慕卿是如何手段,上元節擁擠熙攘的街道,在那麽短短的時間內就變得肅靜無人。


    扶歡摘下了麵具了,馬車內隻有他們兩人,她也不願再戴著麵具。


    “慕卿。”隻有他們兩人,再叫廠臣就顯得生分,扶歡便叫了他的名字,“宮外無人認識我,我不想一直戴著麵具。”


    大約人的劣根性中,得寸進尺占了很大一部分。慕卿能縱著她在宮外玩鬧,甚至還應允她帶她去放孔明燈,放縱她到這般田地,扶歡卻還想更進一步。


    馬車內車廂寬敞,慕卿格外謹守規矩,坐在扶歡下首,隔著恰當的君與臣的距離。他的話語也和緩柔順,如平常一般,聽不出什麽不同來:“上元夜人多眼雜,為防萬一殿下被恰巧熟識的人見到,隻能委屈殿下。”


    扶歡平日裏見到的最多的就是皇城中人,外頭的人甚少能見到,相熟的外臣之女更是寥寥,說來倒是有些可悲,一生之中,所見的永遠都是眼前的四方天空。所以不知為何,慕卿會認為她會被人認出來。


    她撥著昆侖奴的麵具背後的係帶,忽然抬頭道:“便隻我一人戴著麵具不算公平,廠臣是前朝大人的眼中釘,在外行走也要保護自己。”扶歡找出了另外一幅昆侖奴麵具,遞給慕卿。


    慕卿的手勾著那麵具的係帶,黑色的係帶嵌在他手中,像白玉中落了一滴濃墨。


    “外頭那些人,還傷不到臣。”他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可見是真不把扶歡口中的前朝大臣放在心上。隻是說完後,將那副麵具扣在臉上,隻露出那雙像是描畫出來的丹鳳眼,眼尾狹長,看著扶歡時,弧度卻溫柔。


    “殿下擔憂臣,臣著實感激。”


    昆侖奴的麵具其實並不好看,仔細瞧過去還顯得猙獰,將慕卿臉上的好顏色都遮蓋全無。


    “我原以為你會生氣。”扶歡說。


    慕卿思量:“殿下說的是眼中釘那句?本就是實話,臣為何不高興。”


    “大宣奸宦,迷惑聖上,黨同伐異,權傾朝野,這些詞都是評價臣最貼切不過的形容。”


    扶歡看不見慕卿的表情,但感覺他是笑著同她說話的。


    “臣作惡多端,一貫如此,殿下覺得呢?”


    下首的位置較上首要低一些,慕卿含笑望著扶歡。


    他們之間從未談論過前朝諸事,現今乍然提起,仿佛連空氣都含有一絲緊繃。


    扶歡看著他:“我不知曉慕卿是否真如傳聞中所說那樣,前朝諸事我不懂,在我懂之前,於我來說,慕卿卻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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