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丹朱樣貌秀美溫婉,作為她的同胞哥哥,梁同知自然也差不到哪裏去。不符合扶歡對於大將軍的想象,梁同知麵部線條比梁丹朱堅毅了幾分,但並不粗獷,是清風朗月,謙謙君子。不像個將軍,更像個書生。


    梁同知向皇帝請罪:“舍妹無狀,衝撞了陛下,還望陛下恕罪。”


    皇帝寬和地抬起手:“令妹英姿颯爽,馬藝箭術精湛,倒是朕來了,打擾了你們的興致。”


    梁丹朱依舊深深地低頭,那段脖頸的雪白彎得更柔順。皇帝的視線又克製不住地定在梁丹朱身上好一會兒,才移開。


    扶歡故作煩惱嗔怪:“皇兄明知會打攪我們,還帶著梁將軍過來,可見是誠心的。”


    皇帝笑起來,指著扶歡向梁同知說道:“朕的妹妹遠不如你的妹子,貞靜嫻婉不懂,慣會強詞奪理,胡攪蠻纏。”


    扶歡聽到皇帝如此說,立時瞪圓了眼。見到扶歡的表情,皇帝軟了聲音:“好好好,是朕說錯了話,皇兄將今年獵得的一整塊白狐狸皮送予你做大氅可好?”


    他頓了頓,視線有意無意地流連那段雪白的脖頸。


    跟隨在皇帝身旁的總管太監最會察言觀色,他快步上前,扶起了梁丹朱:“小姐還跪著作甚,快快起來。”


    皇帝含著笑意,垂眼看著梁丹朱:“也幫朕備一份禮,送予梁小姐,權當做驚擾兩位女郎興致的賠禮。”


    梁丹朱自始至終眼皮都未往上挑過一分,她合手,又一次向皇帝行禮:“謝陛下賞賜。”額頭輕輕地扣在手上。


    那一日,梁丹朱離去的時候,送給扶歡一隻花環,用各色鮮花編織而成,其中用細細的青色藤條做固定。凜凜冬日,光是能尋到這麽多話就令人驚歎了,而且這隻花環,製作得著實精巧漂亮。


    梁丹朱說:“明日是上元節,在西境,上元燈市上,若有女郎覺得男子俊秀,便會親手編製一隻花環送給男子。當然,男子也會以同樣的方式贈送花環給心儀的女郎。”


    “我當時本以為在上元時能回到西境,如今看來,怕是不能了。”梁丹朱道,“公主是我見到最美麗的女郎,我想將它送給你。”


    扶歡驚訝地看著梁丹朱,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收下這份禮物。


    見到扶歡的表情,梁丹朱笑了出來,可是這個笑容,比在校場上的失色許多,她的眼底沒有笑,反而纏繞著愁緒。輕愁幽幽,笑容便也顯得蒼白,梁丹朱說:“我的花環怕是尋不到令我心儀的兒郎了。”


    扶歡最後還是收下了她的花環。晴晚散下她的發髻,柔順的青絲鋪陳在肩上,扶歡拿起那隻花環,戴在頭上。鏡中的少女雪膚紅裙,鴉黑的發上花環嬌妍,扶歡低下頭,衝鏡中的少女眨眨眼。


    晴晚捧著扶歡摘下來的發釵,若有所思道:“那位梁小姐,會成為殿下的嫂嫂嗎?”


    扶歡撥了撥頭上的花環:“大概是吧,我也不清楚。”


    “皇兄看起來很喜歡她,可是之前他對宮中的各位娘娘看起來也很喜歡。”扶歡抬起頭,想到了梁丹朱離開時的笑,心中也覺得有點不好受起來,“一開始入宮,我感覺她很想同我交好,可是現在……”


    晴晚等了一會,也沒等到扶歡接下來的話語,她忍不住問道:“現在又如何了呢?”


    現在,她好似覺得,梁丹朱對自己的行為,後悔了起來。扶歡覺得,梁丹朱應該是不喜歡宮中的。


    沒有仔細固定好,頭上的花環在扶歡轉身時順著發絲滑落下來。


    “沒有現在了。”扶歡說,“如果她能當我嫂嫂,也很好。”


    夜起驟雨,颯颯地砸在紅牆綠瓦上。穿青色內侍服的小太監斂首靜立在慕卿桌前,一五一十地將白日的事一一道來。


    “公主陪梁小姐騎馬,不過隻繞了校場兩圈便下來了,用了一盞茶,一塊芙蓉酥,許是今日芙蓉酥太膩了,見公主的表情,不甚喜歡的模樣……皇上賞了公主一整塊白狐狸毛,又特特囑咐路總管備禮給梁小姐。”


    隨堂的太監剪掉燭芯,將燭火撥得更明亮了些,慕卿的身影被拉長在牆上,東廠內閣裏,旁人光是想想就覺得陰森森的地方,此時看來卻是明亮堂皇。


    慕卿一顆一顆盤弄手上的佛珠,濃長的眼睫下,被燭光晃出了一片濃密的陰影。小太監說完話,垂下手,安靜地等慕卿發話。靜謐的閣內隻有慕卿盤弄佛珠的細微聲響,青檀的質地,顏色深,卻在燭火下泛出點點金芒。


    小太監在麵前站著,連喘口氣都不敢大聲,安靜的時候,連時間過得也是漫長。這樣想著,冷不防聽到上頭有了動靜。慕卿轉著佛珠,慢言道:“公主今日騎的馬,挑出來,別與其他的養在一處,混在一起,沒的髒了臭了,叫公主不喜。禦膳房為公主做芙蓉酥的廚子,同他說道說道,送入主子口中的食物,麵粉香油不是隨他心意放幾兩幾錢。”


    他的聲音輕緩和慢,若是但聽他的聲音,便覺得是一個春風和煦一樣的人物。


    可小太監牢牢地記著他的話,不敢聽錯一分一毫。


    “至於梁小姐。”慕卿的聲音更慢了些,站在他麵前的小太監依舊低著頭,不敢偷偷抬眼覷他,因此也見不到慕卿掀起眼皮,光線沿著他線條流麗的眉眼走動,卻照不進黑得濃稠的眼瞳裏,


    “梁小姐那,陛下說備份厚禮,自然要備一份厚重金貴的禮,以免怠慢。”


    燭火輕緩搖晃間,他驀地笑了笑,眼尾的陰影瞧著森森。


    “大約梁將軍也要離開京師了。”


    第9章 上元夜


    第二日是上元節,即便宮中除了皇帝是一位健全的男子外,餘下的都是宮女太監,並幾位嬪妃公主,著實不適合過這種年輕男女互遞情意的節日,可今日的氛圍著實不一樣。扶歡就有注意到,光是毓秀宮的宮女,就與平日裏打扮得不一樣。


    宮女的服飾都有統一的規定,四季皆有特定的樣色,不能逾製。若是動了一星半點,旁人未必能發現,但嬤嬤的眼睛很亮,今日裁短了一條邊,明日你的手掌就會腫上一條邊。衣裳動不了,宮女門就會在其餘的地方動心思,譬如耳墜上換上新的紅色碎瑪瑙,鬢邊添上一串小絨花。不要太出格,這樣的日子,嬤嬤們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去。


    扶歡挑開了窗,側頭向外頭聽去。


    “我好像聽到了人頭攢動的聲音。”


    晴晚仔細聽了聽,疑惑道:“奴婢聽著很安靜。”


    扶歡搖頭:“不是在宮裏,是在宮外。”她說:“外頭一定很熱鬧。”


    才送完起居注回來的小太監,叫做福慶的,接口道:“這時候說不準,但是到了夜裏頭,一定極熱鬧。”


    福慶也是自小在毓秀宮中長大,有一個喜慶的名字,很巧又生了一張喜慶的臉,而且說話還有趣,扶歡也是很喜歡他。


    聽福慶這樣說,扶歡轉過頭,身子稍稍前傾,好奇地問:“夜裏熱鬧,為什麽夜裏會熱鬧?”她想起昨日梁丹朱離宮前和她說的上元習俗,又問道:“我聽人說,今日若是有心儀的男女,會送對方一隻親手編製的花環,可是如此?”


    福慶想了想,道:“這大概是外邊的習俗,奴才不知曉。不過上元節,若是真有喜歡的男女,定會互送一些小禮物,不拘什麽花環、花燈。不過說起花燈,殿下可見過京城的花燈夜市,那是最最熱鬧的地方。”


    “瓊宇樓公主可曾聽聞,京城最氣派的酒樓,年年上元節,瓊宇樓便會出十個燈謎。若是能猜中,瓊宇樓就會給猜中者每人白銀十兩,且往後一月在瓊宇樓的花費全免。”


    見扶歡聽得入神,福慶更是滔滔不絕。


    “那日鍾元班還會搭戲台子讓大家免費看戲,隻要能猜出鍾元班給出的燈謎即可。鍾元班往年給出的謎題都不難猜,因此年年看客滿滿。所以到了晚上的花燈夜市,才算是最熱鬧的。”


    福慶口才好,說得活靈活現,仿佛一幅瑰麗繁華的京城夜市畫卷在扶歡麵前展開,她越聽越覺得宮中實在索然無味,


    “真有這麽熱鬧,聽你說的和唱的一樣。”扶歡問。


    晴晚瞥了福慶一眼,轉而對扶歡道:“殿下別他瞎說,福慶這小子最愛吹牛,他自小就入宮,對外麵的事哪記得這樣清楚。”


    福慶噯了一聲:“即便有天大的膽子,奴才怎麽敢在殿下麵前吹牛。雖說奴才自小入宮,但太監總有出宮的機會,能見到外頭的場景。”


    福慶這話說得確實屬實,宮女一輩子困在這宮城裏,等閑不能外出,但是太監不一樣,外出采辦,挑的都是太監。福慶說得上頭,見扶歡眼裏生出向往,一不留神,就順嘴說出接下來的話:“殿下想去瞧瞧嗎,奴才有法子帶殿下出去。”


    晴晚瞪大了眼,罵福慶:“我看你是不要活命了,在殿下麵前說什麽渾話?”


    扶歡拉住晴晚的手,她被福慶說得心動,十幾年人生的循規蹈矩終於迎來了叛逆。就隻這一次,她對自己說,就隻這一次,她想去外麵看看。


    “這不是渾話。”她反駁晴晚,“是金玉良言。”


    宣武門前,守門的侍衛看了一眼皆穿青色內侍服的太監們,又把目光轉到領頭的人上麵。他熟稔地同福慶打招呼:“又出宮為殿下采買啊?”


    “可不是。”福慶說,“殿下最近喜歡上了皮影戲,看宮中的那些皮影不夠精致有趣,咱家就出去尋摸尋摸,挑兩個好的給殿下解悶。”


    他一麵說著,一麵將手中的牌子與手令遞給侍衛,跟在他身後的太監們也一個個的,將牌子與手令交予侍衛檢查。都是進出宮門的熟人,侍衛看了兩眼便讓他們通過,除了兩個麵生的,他拿著牌子,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道。


    “瞧著麵生,是新入宮的?”侍衛問。


    穿青色葵花袍子的小太監露出一點青澀的笑來:“奴才是景和元年十月入宮,伺候柔德長公主的。”


    小太監身形纖瘦,太監尋常的青色袍子穿在身上猶顯得大了一些,雖然天色暗下來了,看人不太分明,但依舊能看出他唇紅齒白的麵貌來。


    侍衛把牌子還給小太監:“伺候殿下的,都生了一副好麵貌。”


    小太監低頭接過,還不忘回侍衛一句:“哪比得上侍衛大哥,英姿勃發。”


    離宮門遠了,福慶才長長鬆了一口氣,把從毓秀宮出來就一直吊在嗓子眼的心放下。若是可以時光倒轉,他一定會回到今日上午,一巴掌將那個嘴巴不牢靠的自己打醒。實在是太心驚膽戰了,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將自己的命吊在鋼絲繩上晃悠。


    扶歡正了正頭上的帽,太監的衣飾對她來說終歸是不合身的,即便福慶為她找來的這身已經是最小的碼數,可對她來說還是大了些。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扶歡回首看了看夜色中巍峨的宮門,那困住她的巨大牢籠已經離她很遠了。


    不像是福慶與晴晚的提心吊膽,第一次做如此出格事的公主沒有一點焦急緊張的情緒,便連在宮門被侍衛盤問時也同樣如此。扶歡想,或許她真有做壞事的天賦。


    今日的夜晚並不漆黑,燈市上沿街懸掛的燈籠幾乎將黑夜照成了白晝,坐的青幄車已經駛不進燈市了,這並沒有什麽遺憾的,今日京城最熱鬧的地方,如果隻是坐在車上走馬觀花看一遍,才叫做辜負。


    晴晚緊緊挽著扶歡的手,生怕人流將她們衝散。在宮廷長大,第一次知曉原來人流如織來描繪人多是多麽形象。扶歡的眼睛都不知道該放哪裏好了,沿途盞盞燈籠,做成各式各樣的模樣,雖不是盞盞精細,卻勝在有趣。


    她站在攤子前,要了一盞做成金魚模樣的燈籠,那盞金魚做得委實可愛了些,突出的眼大大圓圓,瞧著呆頭呆腦的可愛。福慶掏銀子買了一盞,又問晴晚:“晴姑娘也選一盞?”


    晴晚本想搖頭,拿了燈籠,更不好時時守著公主了,但到底是個年輕的姑娘,攤子上一盞盞玲瓏別致的燈籠,誰不想手上提一盞。扶歡見晴晚這樣猶豫不決,做主替她買了一盞,藍綠異瞳的西域波斯貓。


    這兩盞燈籠隻是個開端,從未見過外頭的世界,扶歡見什麽都是新奇的,造型誇張的昆侖奴麵具,十枚銅錢一把的綢麵圓扇,還有黏糊糊的叫做驢打滾的小食,都值得扶歡驚歎買下。


    “殿……小姐。”福慶苦著一張圓潤的臉,“還望您體諒一下小的,這些東西您若喜歡,小的趕明兒每樣都給您買來,但現在——小的實在是拿不過了。”


    扶歡回頭,見福慶抱著許多東西,在如織的人流中左右躲避,很是艱難。她將福慶懷中的昆侖奴麵具拿走,斜帶在臉上,又想拿走那一袋的驢打滾。


    “我確實考慮不周,讓你受累了。”


    見扶歡想親自拿著這些七零八碎的東西,福慶倒是噯噯的叫起來。


    “奴……小的隻是抱怨一下,哪能讓您拿著。”


    “我有手有腳,為何不能拿?”扶歡笑著,“這是在外頭呀。”


    晴晚不由分說,拿走了扶歡手裏的驢打滾,還有福慶手上的一疊小東西。


    “便是在外頭也不能讓您拿。”她瞪了福慶一眼,“這小子在耍滑頭呢,以往再重的東西也搬過抗過,現如今這麽一點小東西倒叫苦不迭起來了。”


    福慶卻完全不在意晴晚的話,反而笑嘻嘻地道:“還是姑娘心疼我。”


    怪道這小子在宮中混得好,無論旁人怎麽說,都是以笑待人。


    扶歡也不打算再買了,她想去瞧瞧福慶口中聞名上京的鍾元班,唱出來的戲同宮中養的戲班子有何不同。她拎著兔子燈,抬步往前時卻又被前方的叫賣聲吸引住目光。


    小攤拿著一支白玉的簪子,連連招攬來往的行人。四周燈火煌煌,映照在那簪子上,襯出一層溫潤的光來。


    扶歡停下腳步,看著小攤手中的玉簪。


    小攤見扶歡一身青色葵花袍,發絲全都束起籠在帽中,像是男子打扮,可她的眉眼又過於秀美了些。大概是小郎君還年幼,生得青澀因此有些女相。不過單單看他身上的料子,一定家境殷實。小攤立刻眉開眼笑地將手中的玉簪遞到扶歡麵前:“郎君是看中了這隻簪子嗎,那您可真有眼光,我這簪子是用和田玉雕成,色澤通透,觸手溫潤,不信您摸摸看。”


    他把玉簪放到扶歡手中,扶歡撫著簪頭的雲紋,小攤說得不假,確實觸手溫潤細膩。


    這種街坊上擺攤的小販,最會察言觀色,他見扶歡意動,更是加倍推銷起來:“我這簪子玉質好,雕工好、也不錯,您瞧瞧這雕刻的紋路,是不是很流暢,沒有一絲斷裂。小郎君買來不論是自己用,還是送人,都是極好的……”


    扶歡打斷了小攤販的話,問:“多少銀子?”


    小攤的眼都笑彎了,伸出一隻手。


    扶歡將五兩銀子放上,拿走了這隻玉簪。


    身後的福慶忙趕上來,小聲說:“殿下,這小販說是和田玉,未必真是和田玉,這玉質奴才瞧著有點發黃。”


    扶歡說:“我知曉,可是我喜歡這玉簪。”


    “但這是男式的玉簪。”


    扶歡應了一聲,把發簪小心地藏在袖中。


    正因為她沒有男式的飾品,她才會在外頭買。但是轉頭想想,自己還是買得太快了些,他那樣精致的人,怕是會不喜歡街上攤販的發簪。雖然它的做工和玉質確實不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權宦為我點朱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四月與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四月與你並收藏權宦為我點朱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