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輕微的笑聲漾在馬車裏,慕卿斂首行禮:“臣從來都盡心服侍殿下,往後也如此。”


    “臣待殿下,會一直很好。”


    馬車平緩地停下,前頭駕車的番子恭謹對著車內道:“督主,到了。”


    車簾被一隻手撩起,膚白似冷玉。番子一見那隻手,便極有眼色地退下。雖然這位督主是太監,但皮肉作養得細膩,怕是連皇帝也不及。


    慕卿親手扶著扶歡下車,在此之前,他親眼看著扶歡戴上那具與他臉上一般無二的麵具。這樣看來,帶著同樣古怪的麵具,也像是一對璧人。


    夜放孔明燈在上京的長明河,這裏的遊人沒有被慕卿驅趕,已經有許多盞孔明燈被被人放上,黑漆的天幕嵌上一盞一點的亮光,比星子還亮。扶歡扶著頭上的帽子,小跑到河邊,冬季的長明河水流寂靜,不同於春夏,有滔滔流水。


    河堤下,長明河上也放了多盞蓮燈,河上蓮燈,天際孔明,兩兩相映,煞是好看。


    “慕卿。”她喚慕卿的名字,夜深了,寒風中,她張口就有白氣飄出來。扶歡指著長明河還有夜幕眾燈,對慕卿道,“福慶沒有騙我,上京的夜市,是最熱鬧,最繁華的。”


    慕卿將大氅披在扶歡身上,大氅由貂毛所製,由手藝最精巧的繡娘細心縫製。太監原是送進宮來伺候人的,便連披衣也是講究,不能觸碰到主子,動作也不能拖遝,讓主子不適。


    他將大氅的領子係好,而後才順著扶歡的手看向天際,夜幕垂下各種華燈襯得仿若白晝。這是極美的景色,卻映不到慕卿眼裏。


    “福慶?”他輕輕念著這個名字,“是那個幫殿下逃出宮的太監?”


    慕卿知道得那麽多,扶歡已經不覺得驚奇了,天下秘辛都在東廠手中握著,一個毓秀宮的太監,他自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他這樣說話,扶歡擔心的另有其他。


    “是我鬧著要出來的,他們不敢違抗我的命令,才帶我出宮。”


    慕卿臉上的昆侖奴麵具在燈下晦暗難明,他歎息著道:“殿下總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殿下是公主,公主是沒有任何過錯的。”


    番子送上兩盞六角的孔明燈,還有筆墨。孔明燈上紙張雪白,沒有一點痕跡在上麵。慕卿問:“殿下可願在上麵題字或題畫,民間百姓是將自己的所思所想寫在這孔明燈上,放燈天上,企盼神明能見到。”


    扶歡看了看手中的孔明燈,卻搖頭:“我的心願,連寫出來都覺得是妄想,還是不要了。若世間真有神明,那麽寫出來的心願和在心中念想的心願,應該都能聽到。”


    慕卿也沒有拿筆,燭火在孔明燈中被點燃,升起的火光將薄薄的紙張映出燦黃的色彩。他道:“臣雖不是什麽神明,卻有幾分能力,不知殿下的願望是否可以讓臣來實現。”


    燭火燒得很旺,將扶歡臉上的麵具都映得燦燦。她輕輕放手,那六角孔明燈就往上空飛去。扶歡仰著頭,看著自己的孔明燈也慢慢成為夜幕中許多明亮的星子之一。她說:“可是連慕卿也實現不了。”


    她轉身,想對他笑,可是戴著麵具,連笑也看不到,那麽也就不必笑了。


    “就如同我之前說的那樣,這個願望連說出來都覺得是妄想。”


    “世間眾人,哪怕是皇兄,也有許多無法實現的願望。”


    忽然一陣光亮,將四周照得通明,也將扶歡眉眼間的寂寂拂去。原來是有賣藝人拿著火把,口中含了一口酒,朝火把噴去,那火把上的火就成了一道火龍。民間的把戲,熱鬧新奇,扶歡被吸引去了注意力,招手讓慕卿也過去看看。


    長明河的盡頭,賣藝的民間藝人都聚集在那。橋頭上,巨大的木質轉輪旋轉著,帶出無數的火花落在橋頭水麵。那位拿著火把的人歇息了一會,又喝了一口酒,這一次,噴出火龍比之前的還要壯觀上許多。


    這樣繁華熱鬧,也算是盛世之景了。


    扶歡同圍觀的人群一起歡呼起來,她從未見過,隻覺得是說不出的新奇與好玩。周圍人看得盡興了,拿出銅錢紛紛灑向那人。有小童忙拿起托盤,將地上的錢幣紛紛撿起來。


    扶歡沒有銅錢,轉而踮起腳,她怕在嘈雜的環境中,慕卿會聽不清她的話。扶歡在慕卿耳側悄悄地問道:“慕卿你有帶銀兩嗎?”


    “我向你借,回宮後還你。”


    慕卿低頭,從袖中拿出裝置碎銀的小袋,放在扶歡手心。


    那小袋是用湖藍色的蘇錦縫製而成,上頭並無多少花俏的花紋,就隻是一片純淨的湖藍色。扶歡接過時,錢袋上麵還帶著慕卿的體溫,是溫熱的。


    “我隻要一點,你怎麽全都給我了?”


    紛紛嚷嚷熱鬧的人聲中,慕卿特意將身子低下一點,讓扶歡不至於踮著腳同他說話,太累了。但即便低下身子,慕卿也沒有同扶歡拉開距離,他也學扶歡一樣,在她耳側輕聲道:“殿下想要,自然是傾囊相贈。”


    小童端著托盤,來到他們麵前。扶歡從錢袋裏拿出兩塊碎銀子,放到小童的托盤裏。裏麵盛著滿滿的銅錢,碎銀子很少,扶歡這兩塊放下去,小童的眼睛都亮了不少。


    小童一連串感謝的話語吐出,吉祥喜慶。


    扶歡把剩下的放回到慕卿手裏,見到他尚還彎著的眼,說:“我不貪心,隻要這兩塊。”


    慕卿笑了笑,直起身,這片繁盛熱鬧的場景隻是虛虛地映在他眼上。


    “你多貪心一些也無妨,你想要的,臣都會給您送來。”


    第12章 遇見殿下是一件很好的事……


    扶歡扶了扶臉上的麵具,腦後的係帶有些鬆了,麵具就不能嚴絲合縫地扣在臉上。慕卿的這句話讓扶歡挑起了眼尾,任誰聽到這種話,都會覺得歡欣。


    即使慕卿說的時候,聲音有些古怪,壓在夜色中,低沉礪礪。


    夜放孔明燈後,已經是深夜了。這個時辰,宮門早就下鑰了。扶歡見到去往宮廷的路上,漸次地失了燈火,但有慕卿在,她也不怕進不了宮門。


    慕卿在馬車內,輕言地對她說著福慶之後的歸屬。


    “鬧出了讓殿下出宮的事,不能一點也不罰,往後殿下宮中宮個個都同他一樣膽大,後果不堪設想。”


    他抬起眼,摘掉了臉上的麵具,那樣的好容色就完全顯露了出來,慕卿的眼波流轉到眼尾,靜靜地等待扶歡的話。


    扶歡覺得躊躇猶豫,若不是她的堅持,福慶哪有膽量帶她出來。


    她垂下眼,眼睫不安地動了動:“是我的過錯,為何要讓他承擔?”


    慕卿腕上的佛珠墜腳隨著馬車的行駛也晃了晃,他撫著佛珠的琥珀墜腳,眉間沒有一星半點的陰翳。


    “為殿下擔罪,是做奴才的福澤。”


    但如此說下來,恐怕扶歡會一直護著那個奴才,慕卿軟下聲音,溫溫和和地同她說道:“ 臣見他也算機靈,將他調去禦馬監可好?”


    禦馬監不比扶歡的毓秀宮,是大宣宮廷的十二監之一,隻比慕卿執掌的司禮監稍低一些,太監能進到這裏,日後的前程不說無量,到底也是光明了。


    扶歡鬆了一口氣,慕卿所說的懲戒雖有一個懲戒的名頭,但是卻有實實在在的好處。她放鬆了,臉上的神情也不顯得緊繃,雖然福慶要離去,日後宮中少了一個她喜歡的伶俐小太監,但於福慶來說,卻是好的。


    盡管如此,扶歡還是道:“在此之前,還要問一下福慶的意願,他若不願去,也不可強逼。”


    慕卿手中的佛珠在他的掌心停頓了很久,串著佛珠的線又細又有韌性,幾乎能將人的皮膚割破。


    “他定會樂意的。”慕卿說,“權財兩字,對太監來說最為看重。”


    扶歡抿住唇,慕卿的這句話,是不是將他自己也說進去了。沉默了半晌,扶歡道:“人活在世上,若沒有一點看重的東西,那就是無欲無求的佛祖了。”


    她說:“今天我知道了一個故事,福慶到宮裏來,是被他的父母送進來的。家中遭災,難以果腹,隻能懵懵懂懂地進宮。”


    慕卿的神色沒有半分波動:“宮中的太監宮女都有或這或那的悲慘身世,皇家給了銀錢,他們賣與皇家,天底下的買賣大多如此。”


    “殿下心善,但天下的苦命人太多了,殿下看顧不過來。”


    扶歡抬起眼,直直地望著慕卿的眼。


    “我能問個問題嗎?慕卿——廠臣又是如何入宮來的?”她的問話太直接了,恐怕已經戳到慕卿的傷心事。


    “廠臣不說也無事,原就是我冒犯了。”


    慕卿手中的佛珠慢慢轉動,串著佛珠的細繩在他掌心勒出一道細細的紅痕,這道紅痕在蒙蒙的夜色中,厚重氅袍遮掩下,瞧不分明。慕卿的聲色也是淡淡:“宮人進宮前來曆身世都要調查清楚,方能入宮,臣的身世,本就不是什麽秘密。”


    “家道中落,父親酗酒嗜賭成癮,為了二兩酒錢將我送到宮中。”


    隻是一句話,並無太多的描述,卻讓扶歡聽著難受得要命。這樣一個風姿玉骨的人,卻被酗酒嗜賭的父親一手斷送了前程,不是因為食不果腹,僅僅隻為了酒錢。


    父母之愛,為了身外之物,竟也會涼薄到這般田地。


    扶歡不再說什麽了,以己度人,她不願意旁人毫無止境地窺探她的傷心事,自然也不願對他人難以啟齒的事追根究底。


    倒是慕卿自己仿佛一點都不在意。


    “殿下不必介懷,這些事臣現在想來也好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一樣。若是沒有臣父,臣未必能遇見殿下。”


    扶歡搖頭:“遇見我並不是一件好事。”


    慕卿沒有到宮中,就不會遇見她。所以,慕卿遇見燕扶歡,並不是一件好事。


    她看到慕卿在注視她,那層溫柔和煦的假麵此時被撕下,她從未見過眉眼如此淩厲的慕卿,山巔之冰雪也與之相比也不算凜凜。這樣的慕卿,倒比先前戴著麵具的還要恐怖幾分。


    很快的,他垂眼溫溫地笑了,之前的一麵仿佛隻是扶歡的錯覺。


    “遇見殿下是一件很好的事,那是臣能趴在宣正殿一遍一遍擦拭地磚時的信仰。便是殿下也不能抹消。”


    馬車緩緩停在了宮門口,守衛宮門的侍衛拿著□□走過來,厲聲喝問是誰。深夜不知何時起了一層薄薄的霧,宮門城牆在霧氣中起伏,像一座巍峨的山巒。


    駕車的番子跳下馬車,平日裏人憎鬼厭的臉也沒有那般凶神惡煞了,他帶著笑,拍了拍守衛的肩,叫出他的名字。


    “東廠辦事,兄弟可否行個方便。”


    聽到東廠二字,侍衛的神色遲疑了,宮門一旦下鑰,沒有旁的大事,等閑不可再開宮門。但是東廠那些人,為帝王直屬,行帝王秘事,來去自然也不受尋常宮規束縛。


    侍衛還在猶疑著,抬眼看到了馬車在那番子身後,便問道:“這馬車裏坐的是誰?”


    霧氣繚繞,將這馬車也襯得虛虛實實,看不清楚。


    慕卿撩起一半車簾,他向那位侍衛頷首後,解下腰上的令牌。


    侍衛隻掃了那令牌一眼,麵色都變了,他兩手拿著令牌,恭恭敬敬地呈還給慕卿。


    “原是督主大人,小人眼拙,不識泰山。”


    他不再多問,躬身打開了宮門,慕卿卻是溫和地同他解釋了一句:“深夜入宮是為向聖上呈稟要務,勞煩大人夜開宮門,還望擔待。”


    他這樣解釋了一句,侍衛更不敢多話。既然是皇帝要事,他一個小小侍衛,怎麽敢阻擾。


    扶歡回到毓秀宮時,已是更深露重,白霧茫茫,慕卿送她回去後,竟真的又去了皇帝寢殿。那一句同守衛宮門侍衛所說的呈稟要務,並不是她所以為的虛話。


    皇帝的寢殿並不是漆黑的,外頭明晃晃地亮著燈,隻是越到深處,燈光越微弱,再往後,便是昏沉沉的黑暗,能一覺好眠。


    守門的是皇帝身邊貼身伺候的太監,一眼瞧見掀起撩袍走上台階的慕卿,趕忙迎出來。


    “老祖宗夤夜前來,是有要事稟報陛下?”


    慕卿匆匆走上台階,抽空看了一眼迎他的太監。


    “陛下歇下了?”


    守門太監下頷朝門內微微一遞,這個動作很隱蔽,隻有慕卿瞧得見。


    他道:“陛下今兒招幸了柳婕妤。”


    慕卿的腳步慢下來,他看著緊閉的殿門,輕念了一句:“柳婕妤?”


    “這位婕妤娘娘風頭正盛。”


    守門太監極有眼色地接道:“可不是,昨兒陛下還留婕妤夜宿寢宮。”


    大宣祖宗規矩,除了中宮娘娘,其他後妃不能夜宿皇帝寢宮,能讓皇帝破例,可不是榮寵正盛。


    慕卿拂了拂衣袖,回身下階梯。


    “不是頂頂要緊的大事,既然陛下歇下了,明兒起早來報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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