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先反應過來,當即收回目光,匆匆離開。


    周梨看著那漸漸遠去的背影,心底有什麽東西沸騰了起來,下一刻,她提裙追去。


    “三叔!”


    追上後,她微喘著喊。


    沈越回頭,心裏一陣兵荒馬亂。


    第28章 、深巷


    沈越錯開她的目光:“什, 什麽事?”


    周梨心底的沸騰突然變成尷尬。


    是啊,怎麽就追上來了?


    低頭在心裏打了一陣亂七八糟的官司,爾後才抬眸漾起一個故作平靜的笑:“沒什麽事, 就是剛剛看見你, 我就想著來告訴你, 我找了一天多了,你家表妹的耳墜子應該沒在我店裏。”


    沈越怎麽會不知道?一點也不意外:“沒事,表妹自己又重新買了。”


    周梨笑著說那就好, 然後沒了話頭。


    沈越想找話說,搜腸刮肚半天也沒憋出一個字。


    兩人就這樣不尷不尬地立在長街上, 好一會兒, 直到身後門店那邊王許衝她喊:“阿梨, 店裏來客人了。”


    周梨才慌忙離開。


    女子奔跑的背影, 顯得有些急切,那邊店門口等著的男子正咧著嘴笑著向她招手。周梨一邊跑一邊喊:“來了來了。”


    沈越瞧著越靠越近的二人, 眼眸暗下,轉過身去, 走開了。


    周梨進店時回頭向方才那處長街望去, 男子的身影早沒入人群裏,不見蹤跡。


    晃神間,王許提醒她客人點了豆花,她這才徹底回神向後廚走去。


    是夜, 周梨累了一天, 早早地沐完浴回房睡下。隻是, 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了許久,都沒能睡著。她也覺得奇怪,身體已經累極, 雙眼也疲澀不堪,可腦子卻異常清醒。


    洞開的窗欞裏鑲著一輪半月,黑夜幽深而寂靜,隻有外頭樹上的蟬鳴不歇。


    她無意識輕歎一聲,掀開薄被起來,去了趟茅廁,便在院中坐下發起呆來。


    月華織就的輕紗,籠罩在這不大的院子,她時而看看月,時而看看四周。思緒亂飛著,忽瞥見北院牆那邊露.出的半影樹蔭。


    她借著月光稍加分辨,就認出了那寬大厚實的錐形葉片,是橙子樹。


    橙子樹啊……記得三叔的院子裏也有一棵。


    目光劃過院牆,這麵牆比另外兩麵牆的顏色新一些,聽三叔說,這是他們院長才砌的,為的就是分院兩租。


    新院牆啊……記得三叔的院子裏也有一堵。


    橙子樹?新院牆?


    她騰地一下站起來,一個猜想就要呼之欲出。


    可下一刻就被自己否定了。


    怎麽可能?巧合吧?


    這一代的房屋院落結構大抵都差不多,況且三叔那邊她也不是沒去過,得先繞半邊街,再進到一處巷子才到呢,怎麽可能就是院牆那邊?


    想是這樣想,但心跳卻違背意願慢慢加快。


    她踟躕片刻,還是向北牆上的小門走去,腳步放得極輕,深怕發出一點聲響。


    走到小門前,她先尋了尋門上,發現一條接縫都沒有,頓時有些失望。這院長,做個小門還用整木……


    不能看便隻能聽。她將耳朵湊到門上,暗夜裏,除了蟲鳴,哪裏會有其他聲音。


    聽了一陣後頓覺沒趣,爾後自嘲一笑,她這是在幹什麽呢!


    進而轉身回房去了。


    算了。有些事情,無需確認清楚,對吧。


    比如開店文書,比如題字招牌。


    這廂人才重新躺回床上,那廂人卻翻身坐了起來。


    沈越拾起床頭的外衫,隨意披到身上,踏出房門,入廁後坐到了橙子樹下。


    舉目望了會兒月子,視線挪回來,便無意識挪到了南牆上。


    想起白天時那一幕,阿梨仰頭望著人字梯上的男子,那男子正在為她的店,換上新刻的招牌,而他寫的那副字,早已不知去向。


    想一想,阿梨也才十八歲,正是大好年華,丈夫早逝,無依無靠,若是能有個男子照顧他,也未嚐不是好事。


    如果是他的好友在世,必定會為自家妹妹親自把關,看看那男子到底值不值得托付終身。


    王許嘛,據沈越了解,為人忠厚老實,做事勤快,又有一技之長,身體也十分強壯,與嬌柔的阿梨站在一起,還別說,挺像那麽回事。


    如果阿梨能有這樣一個不錯的歸宿,他這個做三叔的,是不是應該感到高興?


    可他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嘴角:“笑一個。”


    沒笑出來。


    也罷。


    伸手自懷中摸出那方梨花手帕,瞧了兩眼,便下意識拿到了鼻下。來自手帕上的香氣讓他不自禁閉上了眼,呼吸加深。


    愈漸沉迷,沉迷到心底某處,因著這味道升騰起一陣奇怪的悸動。


    樹上的蟬鳴停了片刻又突然聒噪起來,聲音如正投入演繹的二胡,拖著老長的尾音。


    他被這聲驚了一下,猛然回神。


    緊接著就意識到,他又控製不住變態了起來,忙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臉,麻麻的疼痛促使他快速清醒。


    他站起來,跑去院中的水缸旁,打了一盆水,就預將這帕子丟進去,可手抬到半空卻驟然停下。


    罷了。


    終歸是自己有病,犯不著和個帕子較勁,找機會還了她,不留在身上,才是正理。


    這樣一想,又將手帕小心折好,揣回衣襟裏。


    這天之後,沈越每每下學回去,都是繞道而行。有意避開周梨的店子。畢竟他的題字都換下來了,他走那邊似乎也沒什麽可看的。看了反而添堵,不光是添堵,他察覺他自己每看一次阿梨和王許,那病就會變得嚴重一點。越嚴重越歇斯底裏。


    隻是那些每每深夜夢回的折磨,他從不與外人道。


    他自小就特別能忍,就比如七歲那年的冬天,他獨自一人坐在後山看書,遇上村裏比他大好幾歲的幾個混混,他們不愛讀書,也見不得向來懂事聰慧名聲在外的沈越,非要認沈越當小弟。


    沈越哪裏肯與他們為伍,自然是不會同意。小混混們就把他架到山坡上的小溪邊,強把他腦袋按進水中。那一年雖說是暖冬,沒有下雪,水也沒有結冰,但畢竟還是數九寒天,溪水浸骨的冷。


    可沈越至始至終都沒吭一聲,更別說對那些混混妥協了。混混們覺得這人太沒趣,隻曉得讀書,是塊木頭,後來便不屑再找他麻煩。


    用他母親牛氏的話講,就是:別看他平日裏謙和有禮,但某些時候,固執得就跟茅坑裏的石頭一般,又臭又硬。一旦認定什麽,縱使拿了他的命他都不會改主意。


    轉眼之間,七月來臨,距離周梨的店開張,已快月餘。月底清帳時,周梨除了成本錢,淨賺了足足一兩銀子。也就是說,她這才開張一個月,居然就賺足了半年的租金。她與李氏心裏別提多高興了。


    他們兩個婦道人家,從前都隻靠種點田地為生,日子過得清寒。如今也算是找到好營生了,往後的日子一定能越過越好。


    婆媳倆在灶房裏,周梨磨磨,李氏燒水,周梨隨意暢想著:“等咱們賺的錢多了,就在鎮上買一處小院,搬城裏來住,到時候咱們上街可就方便多了。”


    李氏見她神色飛揚,心裏自然也開心得緊。隻是阿梨還這樣年輕,大好的年華,又賢惠能幹,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日後待她百年,阿梨孤寡一人在世,何等淒淒。


    近日李氏自己觀察過,王許為人老實,又勤快,關鍵是對阿梨好,她這個做婆婆的,也有意想撮合,隻是好像阿梨不太上道。


    “阿梨。”李氏突然出聲打斷周梨的暢想。


    周梨看向李氏,問她何事。


    “阿梨,娘真心實意問你個問題。你究竟喜歡啥樣的男子?”


    周梨一聽,羞答答地垂下頭,輕聲嗔道:“娘,哪有婆婆會問媳婦兒這種問題的。”


    李氏笑道:“和我見什麽外?就當隨意閑聊嘛,你就隨意說說。”


    周梨想了想,腦海裏居然蹦出了一個模糊身影,還沒等那身影變清晰,就唬了她好大一跳,當即甩了甩腦袋,道:“沒,我啥樣的都不喜歡,我現在最喜歡賺錢。”說完,就跑去院裏拔蔥去了。


    李氏隻當她是被自己逗害羞了,也不再追過去問,笑著搖搖頭,繼續給灶堂添柴。


    周梨拔著蔥,眼光卻看向北牆那邊的橙子樹。半夜時的猜想又浮上心頭,三叔的院子,是不是真與他一牆之隔?


    蔥都快拔禿了。


    她猛然回神,發現手裏的蔥已經好大一把,才作了罷。


    沈越這天上課,聽院長說起了近來甜水鎮的一個大活動。每年七月初五這天,會舉行鄉廚大比。


    他原本也隻當個樂子旁聽著,遊學這些年在外麵,對於這個家鄉節日早已忘得七七八八。


    可當聽說贏了比賽,能得縣衙賜的牌匾一副,廚藝可得遠揚,廚子所在的門店生意也會隨之變好,沈越便想起了他躲了好些時日的阿梨。不知阿梨可有意參加?


    賜牌匾……


    院長還在那裏說:“聽說參賽名額有限,還得有本地鄉紳舉薦,方可入賽,光舉薦的人都要滿額了,也不知道哪來那麽多廚子。”


    沈越聽罷,當即跑去院長麵前問:“院長,若由你舉薦,定能入賽對吧?”


    正在集英室高談闊論的院長停了話頭,眯起眼朝他望來:“你要我舉薦誰?”


    *


    這天黃昏,周梨的店才打烊,便有個小孩子跑進店。周梨起初還以為他要買豆花呢,誰知小娃娃奶聲奶氣地踮著腳把著比他還高的櫃台同她道:“姐姐,我們沈夫子在那邊巷子裏等你,說找你有事。”


    沈夫子?周梨不確定地問:“你們夫子是叫沈越嗎?”


    小娃娃點頭。周梨看了一眼他右手捏著的一串糖葫蘆,笑了笑:“好的,我這就去。”


    小娃娃興高采烈跑出去了,周梨收拾了會兒,合上店門,向著剛剛小娃娃手指的方向走去。


    走到巷子口,抬眸往裏一看,就見巷子深處立著個身影頎長的男子。巷子兩邊是陳舊的青磚牆,內裏灑滿黃昏的煙霞,不知誰家的三角梅,正支棱出幾支桃紅,搭在巷道頂端,男子便負手望著那處燦爛。對她的到來,仿佛還渾然不覺。


    周梨走到他跟前:“三叔。”


    沈越低下頭,便見多日不見的姑娘,一雙杏眼清亮,帶著些許笑意望著自己。


    穿巷的風驀然停駐,四周的氣溫開始升高。沈越有些躊躇,醞釀了好一陣才開口:“我總進你店子多有不便,所以便把你叫出來說話。”他先解釋一番他這奇奇怪怪的舉動。


    周梨自是明白的,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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