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乘機破門而出,外麵下著淅淅瀝瀝的雨。


    她的輕功很好,李安然的輕功更好。


    她可以感覺到李安然動了氣,出手的招式明顯狠厲了些,他幾乎是三下五除二地製住她,然後低聲地怒吼,“燕兒不許再胡鬧!”


    黑衣人桀驁不馴地挺了挺胸,讓李安然看清她的臉。


    一張完全陌生的年輕女子美麗的臉。眼神是不共戴天的冰冷仇恨。


    李安然伸手到她的頸上,狠狠地一撕,撕掉了一張人皮麵具,看到楚雨燕失色的麵孔,白得嚇人。


    李安然抓著她腕子的手力道鬆了一些,聲音溫和下來,卻是說不出的疲憊,他說,“你身上的氣味我那麽熟,換了一張臉,又有什麽用?”


    楚雨燕突然落下淚來。


    李安然放開了她冰冷僵硬的身體,溫柔道,“我們回屋吧,外麵下雨。”


    楚雨燕突然歇斯底裏地狠狠推了李安然一把,淒厲地罵道,“你早知道!你早知道了為什麽不殺我!誰要你對我好!誰要你!我打不過你,敵不過你,你什麽都知道,為什麽假惺惺憐愛我!和我好!帶我來這裏!想冷就冷,想熱就熱!你以為你是誰!你憑什麽!”


    李安然被她撲打得一個趔趄,後退一步才站住。楚雨燕咬緊牙,拚命衝上去,出招,要命的招數!


    她的袖裏彈出一把柳葉小刀,極其強勁霸道地飛出,李安然低身一躲,刀劃破他的衣襟,飛到兩丈遠之外,不容李安然喘息,又呼嘯著飛回來!


    李安然伸手接住!強勁的力道在他手裏戛然而止,他的手在微微搖擺。


    楚雨燕一怔,不顧一切衝上去,赤手空拳沒命的打。


    李安然出手死死製住她,低吼道,“燕兒!別鬧了!”


    楚雨燕頗為冷靜地苦笑,似乎天下的滑稽諷刺莫過於此,她揚聲笑道,“我在鬧嗎?你不要搞錯,我在與你拚命!縱然天下人都敵不過你又怎麽樣,大不了你殺了我,我們白家,又不是沒人死在你手上,你假惺惺裝什麽慈悲!”


    李安然道,“燕兒,別說了!我們回屋去!”


    他話說著,拉著楚雨燕往屋裏走。楚雨燕抵死不從,她慌亂無措中一轉頭,狠狠咬住了李安然的胳膊。


    李安然低叫了一聲,她的牙狠狠地陷入李安然的肉裏,嘴裏是溫熱腥甜的血的味道。


    李安然低叫道,“燕兒鬆口!”


    楚雨燕咬牙切齒,反而咬得更深。


    李安然鬆開了手,卻仍舊伸著胳膊,楚雨燕怔怔地鬆了嘴,李安然靜聲道,“解恨了嗎?都出血了。”


    楚雨燕望了他一眼,發現他正在淡淡地笑,似乎還有一絲愛寵的味道。


    一如既往的笑。楚雨燕苦笑了一聲,意猶未盡地抹抹嘴,任憑夜雨淒涼地打在臉上。


    李安然望著她不說話。


    楚雨燕寥落地仰頭,熱淚一行行流下來。李安然靜靜走過去碰碰她,她執拗地一把甩開。


    李安然於是袖手看著她。


    應該讓雨下得再大些,再猛烈些。這雨下得過於拖遝不痛快,這是雷雨的季節,不是應該電閃雷鳴,狂風掃麵嗎?


    李安然過來拉她,溫柔地喚她。她恨恨地推開,然後一揚手,一個耳光打過去,“啪”的一聲響,打得很結實。


    她怔住,不可思議地望著李安然。李安然還保持著側臉的姿態,他用手輕輕揉了幾下,對她溫柔地笑道,“還要打嗎?”


    楚雨燕內心的防線突然崩塌,這個男人!這個男人!這是個害人精的男人!


    她為什麽要原諒他!他徹頭徹尾在看著自己蹩腳地表演,他徹頭徹尾喜怒無常,隨意拋棄,隨意撿起。他徹頭徹尾像神一樣,帶著微笑,看著自己徒勞無功的掙紮,他不置一詞,卻好像洞察心意!


    他以為他是誰!可以自始自終,把自己當成一顆沒有任何威脅的小棋子,隨意戲弄!


    戲弄!可怕的讓人心寒的戲弄!


    下棋的人怎麽知道棋子的無奈,看戲的人怎麽知道唱戲的悲哀!


    他說她欲嫁,他就會娶。楚雨燕一絲冷笑,而今我欲殺,他又怎樣!


    他靜靜地站在雨裏望著她,她倔強地敵視著。


    我欲殺,你將怎樣!


    李安然幽深地歎了口氣,幾乎是哀求道,“燕兒,回屋吧,有什麽話回屋說,好不好?”


    她淩厲地望了他一眼,不說話。


    深邃的夜,起風了,狂風卷著樹木在奮力地撕扯,雨越發密了,打在臉上啪啪地麻麻地疼。


    很冷,幽深徹骨的冷,沒有溫度,也不堪回顧。


    自己曾經像一個不通世事的小女孩,在他的懷抱裏小心翼翼地承受憐寵,為他的一個眼神一個笑,臉紅心跳。


    自己曾經看著他麵不改色地應對他命裏的劫,在預知他快要死了的時候,痛到自己的心幾乎碎裂。


    自己曾經是一個冰清玉潔的處子,在他的麵前脫光衣服,嬌羞緊張忐忑不安地等待他帶走自己的初夜。


    這個男人,用一種她猜也猜不透的方式,居高臨下忽冷忽熱地把她的心焐暖,然後凍冷。


    暖的時候,春暖花開;冷的時候,萬川冰雪。


    她恨。一個本來與自己不共戴天的男人,為什麽可以這麽輕易地左右自己的喜怒哀樂!為什麽自己會思念,會幽怨。她本來不應該在意他不是嗎?他的愛寵自己應該嘲弄地接受,他的冷落,自己應該安心冷笑,不是嗎?


    血海深仇,是她再迷失也不可跨越的障礙,何況,他也沒有給自己多少迷失的機會!


    他故意把自己帶入她夢寐以求的菲虹山莊,她如願以償來了,可是來了,又怎麽樣!


    她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他冷置了自己曾經迷亂的心。


    李安然,這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要麽,我們一起死!


    李安然看見她的眼裏升起一種哀豔的荒蕪,好似夕陽斜照下的斷壁殘垣。美豔,空遠,一種從骨子裏散發的荒涼。


    心似一堆冷寂的灰,帶著燃燒過的痕跡,經不起今夜的雨打風吹。


    李安然輕輕歎了口氣。楚雨燕在風雨中立著,散亂的發貼在臉上,滴著冰涼的雨水。


    閃電劃破夜空,一聲驚雷,大雨瓢潑而下。


    兩個人靜靜地站著。


    李安然突然衝過去抱住她!楚雨燕沒有抗拒,似乎也沒有感知。


    李安然用力地抱著楚雨燕,痛心道,“燕兒!你這麽恨我,不能原諒我嗎?”


    楚雨燕傻笑,“原諒?原諒你什麽?恨你什麽?我本來就是別人安置在你身邊複仇的,你怎麽對我都不為過,你要我原諒你什麽?”


    “不要這樣說,我不是有意要傷你的心的,燕兒!我何嚐不想我們朝夕相處,柔情蜜意,可是就是因為我知道你背負著什麽,所以我不能。總要給你一次實踐的機會,總要讓你承認失敗,我們才可能重新來過不是嗎!燕兒!你知道嗎,我愛上你,可我不能把握你的心,那是件很恐懼的事情。一味去愛你,哪怕是我一廂情願,我都可以去做,從來也不會介意。可是,看著你在我懷裏內心那麽痛苦的掙紮,你對我動了心,卻不甘心愛我。燕兒你知不知道我心裏的感受!你知道嗎?”


    李安然捧著她的臉,大聲說著,動情地盯著她,熾熱的愛火在他眼裏明亮地燃燒,悲哀地跳躍,他對她說,“我本來想,我一味付出,把你寵到骨子裏,讓你在任何時候都沒有對我下手的勇氣。可是在我三弟成婚的那天晚上,你突然要把自己給我的那天晚上,說實話,我當時很生氣,很想摔開你!後來轉念一想,漸漸明白了你的心思。我終於知道,你想放棄了,放棄了仇恨,也放棄了愛!可是你不知道放棄的結局嗎?你背後的人會放過你嗎?你難道寧願,失去自己的生命,也不肯殺我了嗎?與其那樣,我寧願你殺我,你恨我,隻要,你不離開我!”


    楚雨燕突然一把推開李安然,痛徹心扉地喊道,“你不要說了!”


    李安然狠狠地一把抱住她!強硬道,“你還不承認!我承認我們在那個晚上在白宅相見那是一場劫數!我李安然怎麽會在那麽短的一瞬間,突然就愛上一個想要殺我的女人!”風卷著雨水席卷而來,一道閃電,楚雨燕望著李安然,清晰地看見李安然落下淚來。


    她不知不覺就軟了。看著這個男人流淚,聽他說從未有過的愛慕的話,她一下子心就軟了。


    他說,他李安然真的就愛上了一個明知要殺他的女人?


    李安然擁著她,對她說,“白宅是我的劫數。我不知道那天晚上為什麽我老想去白宅,去了一次,又去第二次,然後遇上你。天底下的人都說白宅的人是菲虹山莊殺的,但不是我李安然殺的!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命中注定就要比別人活得沉重。我從三歲開始,就不知道世界上還有玩這件事。每天寅時起床,午夜才歇,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回到家,馬上就四麵楚歌,死了爹爹,不懂事的妹妹,欲置我於死地的叔叔,內外交困,傷得半死不活,還沒有幫手,沒人分擔,高手一個接一個跑來殺!難道我的心裏,就不苦嗎?”


    楚雨燕不知道為什麽,僵硬地任他抱著,就默默地流下淚來。


    李安然道,“在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好像是遇到了可以懂我的知音。那天晚上你很美,看似不經意,卻美到驚心動魄。你讓我似曾相識,我曾經見過你的姐姐,還清晰記得,她有一雙和你很相似的眼睛。我看見你第一眼就敏銳地知道,你就是那江南白家的二女兒,你深夜來到自己的家,冒著雨,來邀請一個過客,一個仇敵,來設置一個陷阱。可是不知為什麽,我就憐惜。貼心貼肝地憐惜。你裝作不會武功,裝作才智平常,但我知道你從小一定走了和我一樣的路,吃了和我一樣的苦。看著你不能殺我又不能原諒自己的樣子,那種無助,我就不知道我是在憐惜你,還是憐惜我自己。難道,你從來沒覺得,所謂仇恨,莫名殺戮,我們置身其間,好像命運戲弄,人力卻很渺小,在這個層麵上,我們從來都是一樣的,同病相憐。我們為什麽還要相互殘殺,你就不能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嗎!”


    楚雨燕突然推開他,柔弱地放聲大哭。


    李安然複又死死抱住她,情不自禁落淚,央求道,“燕兒,我冷落你這麽久,你也嚐遍恨我,殺我,又殺不了我的滋味了,你以為我好受嗎?饒了我吧,好不好?我給了你機會,你色誘成功了,進了菲虹山莊,用一顆恨我而不是愛我的心,你盡了最大的努力報仇了,別人為你設計的人生你已經經曆過了,就當今夜你被我殺了,你暴露了,打不過我,被我殺了好不好?我們重新活過,好好相愛,好不好?”


    楚雨燕大哭著,一把推開李安然,喊道,“不好!一點都不好!”


    李安然幾乎束手無策,“那你到底要怎麽樣!”


    楚雨燕突然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怎麽樣。她隻是機械地道,“你憑什麽裝作沒事人一樣,看著我表演,戲弄我!”


    李安然沒說話,楚雨燕喊道,“你既然要我恨你,來殺你,為什麽還要去勾引我,戲弄我!我殺不了你,那你就殺了我,誰要你放過我,可憐我!”


    李安然沉默,楚雨燕哭道,“你愛我就愛得徹底,讓我心甘情願束手就擒,你不愛我就殺了我,你憑什麽既不愛我,又不殺了我,你憑什麽,憑什麽!”


    李安然道,“我何時沒有愛你?我一直愛你,可你不能心安理得接受我的愛,當我的愛成為你的負擔,我的愛就怯了。情到濃時情轉薄,如果你恨我恨得理直氣壯,你的心裏舒服,我也別無選擇。”


    楚雨燕叫道,“我就是恨你,恨不得殺了你!”


    她這樣說著,一道閃電劃過,驚雷劈空而下!


    驚悚,楚雨燕驚悚地望著李安然。李安然冷峻道,“如果非要殺了我你才滿意,那你就過來殺!”


    楚雨燕怔怔地望著他,不敢動。李安然卻一把抓過她的腕子,低吼道,“是不是我死了,大家才滿意,天下才太平!這是哪輩子做的孽,你一定非要我死嗎?你一定要殺了我才肯罷休,一定要我死才能證明我愛你是嗎,難道你不死,不是一樣的嗎?你殺我,我不殺你,隻要你願意,我李安然熱熱鬧鬧娶你,這樣還不夠嗎?我是在戲弄你嗎?難道一定要我死,你才肯滿意嗎?”


    楚雨燕突然有一點恐懼,這個男人發怒的樣子讓她有點恐懼,輕輕戰栗。李安然突然一把將她拉進自己懷裏,深情地抱住,流淚道,“我的傻燕兒,我死了你真的開心嗎?你也是愛我的對不對?不要生我氣了,原來都是我不好,不要生氣了。本來我們可以幸福地在一起,為什麽還非要你死我活。我早和你說過,你等我,給我時間,等事情真相大白,對你們白家還有我們李家都有一個交代。這仇已經十四年了,非得一時一刻來報嗎,何況你也報不了,好好練幾年功,或許你還有機會。”


    李安然說到這裏,幾乎笑了一下,撫著楚雨燕的頭道,“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或許我們都是無辜的,我們背負著別人的罪,在折磨我們自己。我再求你一遍,等我,等我將來有一天帶著你去告慰所有無辜死去的人,等著我,為你從西湖采一捧半開的蓮,我們終可以,心無芥蒂地笑。”


    楚雨燕突然淚如泉湧,在李安然懷裏痛哭失聲。


    楚雨燕脖子上的相思翼因為剛才的打鬥斜在耳後,李安然輕輕地拿起來,握在手心裏,幽幽地說道,“是不是你從來就沒有弄懂你師父的心意。她為什麽給你這塊相思翼,她為什麽要死。”


    楚雨燕的身體輕輕一顫,驚訝茫然地望著李安然,這個男人要說什麽,他到底知道師父什麽?


    李安然對她道,“這所謂相思翼,是男人用來檢驗女人對自己是否真心的,當然這隻是傳說,因為人一旦動了情,難免體溫升高、呼吸急促,相思翼裏麵含有香料,被蒸騰出來,就會散發香氣。其實沒什麽好神奇的。我一開始也不知道,為什麽你師父要把這東西給你,為什麽。”


    楚雨燕靜靜聽著,仿佛李安然正在揭開長久以來自己想也不敢想的事實真相。


    李安然苦笑道,“在離開江南之前我突然明白,你師父暗含的苦心。她是用這個東西在告訴我,你在愛著我,我不可以傷害你。”


    楚雨燕痙攣,抓住相思翼推開李安然道,“你胡說!”


    李安然道,“怎麽是胡說?她就是用這塊玉在提醒你,你愛上我了。同時也在提醒我,我麵前這個女孩是無辜的,她在愛我,我不可以因為知道真相,就殺了你。”


    楚雨燕不可思議望著她,雨水從她臉上靜靜地流下。


    李安然道,“她也沒把握,我會真的愛上你,這一點她和你想象的一樣,都是不相信的,所以她煞費苦心地提醒我。要知道,這是男人測試女人的,不可能是師父送給徒弟的嫁妝。她正是用這樣矛盾的事實,來讓我疑惑,去猜測,明了她的一番苦心。你可能從來不知道,她有多疼你,疼到在自己臨死前,用這種東西來哀求我,放過你。


    楚雨燕像被重擊一樣,頹然後退,麵色煞白,身體在劇烈地抖。


    李安然溫柔地望著她,說道,“還記得你師父在這世上最後一句話嗎,她說,‘我們花溪苑門第雖卑微,但每一個女子都冰清玉潔,堪稱絕色,李公子若不嫌棄,就請收了燕兒吧。’你還記得吧,或許你師父沒有奢求我會照做,但這是她死前為你找的最後的歸宿,她在把你,交給我。按照你們的計劃,隻要你混到我身邊能來到菲虹山莊就行了,是吧?可是你師父說,讓我收了你,她其實在對我說,讓我愛你,如果不能愛你,她用相思翼提醒我,請我放過你。”


    楚雨燕突然情不自禁,蹲身埋頭淚下滂沱!


    李安然上前扶起她,對她道,“你師父是毒王馮恨海的夫人,叫做林夏風。像她那樣最具智慧和風華的女人,這世上除了馮夫人,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做得到。”


    楚雨燕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身子軟下來,抱住李安然放肆地哭。


    李安然憐惜道,“你仔細想想,你師父明知我們是白家和李家的孩子,她為什麽還要把你交給我,還煞費苦心做這許多暗示,她不是瘋了,燕兒你想想就會明白,你師父這是在成全我們,我們不要再鬧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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