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卻對他的一切都感興趣。他的性情,習慣,生活的態度,言語的形式,包括他一舉手一投足的姿儀,包括他毫不避諱地在自己麵前掏鼻屎,抓頭發的小動作。


    他有時候像一個不會照顧自己的隨性的大男孩,可有的時候,他卻英偉得直可以吞吐山河,需要人仰其鼻息。


    世界上有那麽多出色的人物,自己為什麽坐井觀天,把命就那麽輕易地交付給李安然,明知道他不愛自己。


    原來以為,李安然就是她的唯一,現在卻突然才明白,這世界,沒有什麽東西是唯一的,人的選擇本來有很多,是自己把自己逼入絕境。


    陽光清透,陽光中的那個男人很炫美。他不是很愛幹淨,卻不知為什麽,總能讓別人自慚形穢。


    沈紫嫣走到他身邊坐下,楚狂看似隨意地把散佚的曲子整理了一下交給沈紫嫣道,“我剛剛看過了,隻有三首曲子是全的,剩下的都是散佚的,沒有多少可取的東西,隻有一篇,倒有些山野的風味,就是最上麵的,你哼哼看。”


    沈紫嫣有些驚訝,這些散佚的曲子,自己整理了一早晨,不過整理出三個殘篇,楚狂看似隨意翻閱了片刻,就整理好了?這男人的資質,不是一般的聰慧。


    楚狂在座位上伸了個懶腰,瞧著沈紫嫣笑,問道,“怎麽了,你看著有錯誤嗎?”


    沈紫嫣道,“不是,隻是,你隻是看了幾眼,不到一盞茶,就把這些譜子瞧透了嗎?”


    楚狂道,“我早些年就是泡在舊曲譜裏,弄這些,可是比你有經驗多了。”


    沈紫嫣對他一笑,不再說話。楚狂四下看了一下,不見人影,問道,“婷婷那丫頭呢,這麽大一個地方就不見人影,你不悶嗎?”


    沈紫嫣道,“她估計是上街了吧,讓她整天呆在家裏,她哪裏呆得住。”


    楚狂道,“今天的天氣委實不錯,你也別悶在家裏看琴譜了,反正你的功課我已經替你做完了,我就帶你上街看看風景,找個茶樓喝喝茶,怎麽樣?”


    沈紫嫣遲疑道,“我,我這身體,怕是不方便吧。”


    楚狂道,“有什麽不方便,你沒大礙了,出去散散心,好得更快!”


    沈紫嫣幾乎有些雀躍,出去逛街,看風景,喝茶,一想想也是很有趣的事。


    她並肩走在楚狂身邊,外麵的世界真是熱鬧,她看什麽都稀奇,都歡欣,別人為這對俊男美女側目,她小聲地問楚狂,“我有什麽不對嗎?為什麽總有人看我?”


    楚狂笑,對她耳語道,“你不知道自己是個大美人嗎?你難得出來逛,大家自然都想看。”


    沈紫嫣的臉一下子紅了,楚狂湊近自己的動作非常親昵但是自然,她卻沒來由地心跳。


    前麵有一個賣藝的場子,楚狂詢問道,“看看去?”


    沈紫嫣點頭,楚狂順勢牽了她的手,拉著她擠了進去。他的手溫暖有力,略顯粗糙,但平實坦然。沈紫嫣一直不很明白,為什麽一雙彈琴的手會粗糙,後來她才知道,那雙手不僅僅會彈琴,還會拿刀。


    那天他們看耍猴,那俏皮可愛的小猴子做著各種各樣討好的動作,沈紫嫣看著開心,眼睛裏閃現著歡呼雀躍的光,楚狂淡淡地看了一眼,繼續專心致誌看耍猴。


    小猴子托著盤來討賞,沈紫嫣才突然知道自己沒帶錢。側頭看楚狂,楚狂已經準備好零錢放在托盤裏,順手摸了摸小猴子的頭。


    人群漸漸散了,小猴子不小心將銅錢掉了幾枚,被耍猴人狠狠地抽了一鞭子,猴子畏懼地忍痛望著耍猴人,被耍猴人嗬斥著,躲在一個角落默默蹲著。沈紫嫣憐惜地望了一眼,拉了楚狂走。


    楚狂帶著淡淡的笑,“怎麽了,剛剛還好好的,挺高興的,怎麽突然難受了呢?”


    沈紫嫣道,“那小猴子太可憐了,它辛辛苦苦為人賣藝,出了一點錯,就被打罵,被鞭子打出來的乖巧,怎麽能讓人愉悅呢?”


    楚狂道,“它不過被抽了一鞭子,你就難受成這樣,也不想想你半死不活的時候,別人看著你多難受。”


    沈紫嫣一下子沉默,輕輕地抿住嘴角,偷偷看了楚狂一眼,他從來沒埋怨過她半句,現在是在責備她吧。


    迎麵是喚作“逍遙飲”的茶樓,才開張不到三個月,客人很多。楚狂指著“逍遙飲”道,“我們進去喝壺茶吧,這大半天你也累了,正好歇歇腳。”


    沈紫嫣溫順地隨了他進去,迎麵有年輕英俊的小廝招呼,楚狂淡淡笑了一聲,叫了間雅間,點了一壺玫瑰花茶,有侍者殷勤地為他們送上精美鬆軟的點心,楚狂靠在椅子上笑道,“這裏不光是可以喝喝茶,還能從窗口看看南山的景色,客人們一般喜歡清早或是黃昏月夜來這裏,那時南山巍峨,有淡淡的霧。這裏清幽華美,茶香襲人,老板很是有眼光,不過這裏最有情調的,還是曲子。你是不知道,這菲虹山莊的地麵上,伴奏音樂最好的,就數這家,裏麵的歌女一個個色藝雙絕,彈的曲子的確能叫人耳目一新。”


    沈紫嫣四下打量,裝修設計果然古香古色,處處透著優雅精致。對楚狂道,“彈曲子能被你誇獎,技藝一定是很高超了。”


    楚狂笑道,“我喚一個來叫你聽聽。”


    不多時年輕的小廝端來熱騰騰的茶,一個年輕貌美的歌女,明眸皓齒,抱著琵琶進來,向他們問安。


    楚狂仰靠在椅子上,揮手道,“你不用多禮,大家都是彈曲子賣唱的,請坐。”


    歌女羞澀但好奇地偷偷看楚狂,謙卑道,“彩雲技藝生疏,但請,杜公子和沈姑娘指正。”


    楚狂道,“技藝生疏,你怎麽跑出來混,這逍遙飲聞名菲虹山莊,誰不知道這裏的曲子彈得好,你切莫客套,彈出來聽聽。”


    那叫彩雲的歌女遲疑了一下,撥動琴弦,彈得正是白居易的《琵琶行》。樂曲婉轉,伴著輕唱,直讓人心旌搖蕩,唏噓感慨。


    曲畢是短暫的沉默,楚狂含笑呷了口茶,然後鼓掌稱讚。那叫彩雲的歌女微微含了淚,向楚狂請教。


    楚狂想了半刻,指出樂曲的第三段怎樣加工更美,怎麽樣用樂曲表現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意境,彩雲頓時茅塞頓開,盈盈向楚狂施禮。


    賓主盡歡,彩雲告辭而去,不忘頻頻回首,目視楚狂。沈紫嫣的內心驀然心酸,楚狂不隻是那個對自己噓寒問暖體貼照顧的楚狂,楚狂還是名滿天下被所有歌妓慕名傾慕的楚狂。難道在那許多鶯鶯燕燕之中就沒有琴技高超的知音?楚狂在杭州,效仿柳永,幾乎成了所有歌妓的老師和頭目,那樣的風流俊賞,豈是長久臥病閨中的她所可以想象?


    她突然自卑。楚狂在他自己闊大的的世界裏才是楚狂,他想怎樣就怎樣,無拘無束,任性縱情。而弱不禁風的自己,又可以留得住他幾分的熱情。


    楚狂望著沈紫嫣的臉色有些蒼白,關切道,“怎麽了?剛才太累了嗎?回頭我得問二哥要幾個方子,讓你的身體快快強壯起來。”


    沈紫嫣苦笑道,“沒有。”


    楚狂察言觀色,似有幾分了悟,靜靜笑了一下,為她倒了杯茶,拉過她指著外麵的南山道,“你看,從這個角度看,南山半陰半晴,深濃淺綠,很是漂亮吧,幹淨磊落,是不是勝於清晨月夜的雲遮霧蓋呢?”


    沈紫嫣幾乎被他拉到了懷裏,楚狂就在自己的臉側說話,她幾乎都可以感知他胡子茬帶著體溫的冷硬。


    她的心砰砰亂跳,臉偷偷地紅了,楚狂道,“我最喜歡大中午來這裏喝茶,山就是山,線條突出才是明朗,雲霧雖美,可是把眾人眼睛都搶了去,就沒人看到山的真相了。”


    沈紫嫣自然聽出了楚狂的話外之音,內心一暖,回眸望他,楚狂道,“我自小酷愛音律,爹娘盡是街邊賣藝的瞎子,五歲就成了孤兒,也是靠著賣藝的叔叔伯伯幫襯,才得以存活。長大後混跡市井,出入青樓,為世人所不屑,是不是連你,也嫌棄我?”


    沈紫嫣內心大慟,抓著楚狂的衣襟道,“沒,我沒有。”


    楚狂於是笑了。沈紫嫣鬆開抓著他衣襟的手,垂下頭去。


    那個上午,沈紫嫣就和楚狂麵對麵靜靜地喝茶。很靜很靜,可以聽到心靈顫動的聲音。


    李安然好久好久沒來了。楚雨燕在林蔭的椅子上閉著眼睛,計算著時間,一個月,零十七天。


    很久嗎?好像沒有多久,可是楚雨燕卻覺得漫長得令人窒息。


    悠遊自得的日子,最炎熱的日子馬上要過去了,李安然一去無蹤影。


    他在外麵一身繁華,從來不會因為沒有她而孤單寂寞。而自己,卻真的很寂寞,寂寞像是陰冷的毒蛇,在黑暗的角落裏盤踞,偶爾痙攣騷動,咬得自己遍體鱗傷。


    不可以這樣的。


    她要麽做自己該做的事情,要麽死。這樣被閑置,被圈養,被人冷冷地猜疑,不是她應該過的生活。


    李安然不來,像是徹底忘了有這一回事,像是徹底忘了有她這樣一個人。


    這個男人夠狠,真的這樣下去,自己真的生不如死。


    靠著表麵的無所謂,並不能平息自己的心。楚雨燕的心是悸動的,她現在還不是一個淡泊無欲,心如死灰的人。


    原來他在自己身邊,她總算有一個對手,她總有演戲的機會。現在他不來,她的所有伎倆都不入他的眼,她不能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改動機關,不能表白她的恨,卻久久回味她的愛。


    有多少時候,她仿佛陷入時空的錯覺。那個男人,曾經表現出的溫情一遍遍在寂寞的夜裏重演。天下著細細的雨,他們打著傘,他深沉地歎息,對她說,人死了已經在快樂地生活,卻讓我們活著的人徒增煩惱。


    最記憶深刻的一句話,最讓她深深感動熱淚盈眶的一句話。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白家的二小姐嗎?他在暗示自己不要執著仇恨嗎?可是,家裏除了自己全部死絕了,讓她不計較,她怎麽做得到!


    自己愛慕他,卻要殺他。他會喜歡自己,也折磨她嗎?


    那個男人對自己還是不錯的,陪她演了這麽久的戲,揭下帷幕還是不殺她,說他舍不得,自己的女人。


    嗬嗬,他的女人。


    楚雨燕嘲弄地在暗夜裏冷笑。他的女人,多可笑的身份!


    那該死的李安然到底要幹什麽!來殺她啊,這樣不輕不重地折磨她,他在等什麽,等我背後那個人嗎?我還是釣魚上鉤的餌?


    隻可惜自己是一顆小棋子,就算死了,會有更強的來,不會因為自己而改變全局,李安然那麽聰明的一個人,不會是想不開吧?


    楚雨燕真的覺得自己快要瘋了。玩弄我,這是李安然一貫的手段,原來玩弄自己的肉體,現在玩弄自己的精神。


    他就是等著自己扛不住,去求他是不是?他要愛誰愛誰,要娶誰娶誰,管我什麽事,我為什麽要去求他?


    去求他給自己一個了斷嗎?


    了斷自己,多麽簡單的一件事,她又不是沒有力量和手段,殺死自己,還用得著求別人嗎?


    楚雨燕拿著彎刀在靜夜裏靜靜地笑,內心宛如古井裏的青苔一樣陰冷。李安然,你知道我不可以殺了我自己,家仇未報,我無權自殺。所以你蹂躪我的感情,你在逼我,那好,我去殺你!


    明知不可,亦要為之。人生有許多事情就是這樣,不得不去做,一定要去做!


    風暴,我渴望風暴。我渴望刀光劍影,淋漓盡致,死也痛快!


    第70章 凶,愛


    一連好幾天,李安然發現書房有人在動。不是李若萱,也不是曉蓮。很細微的痕跡,稍不留神就會錯過,但明擺著是留給自己看的。


    他坐在書房裏靜靜地望著窗外,若有所思。整整一個半月了,他沒有理楚雨燕。


    太久了,她,會想念自己嗎?會,恨嗎?


    那天的夜,很深,很黑,天下著淅淅瀝瀝的雨,所有的人都安歇了。


    黑色的人影,穿著夜行衣,蒙著臉,偷偷地潛入李安然的書房,徑直打開後牆的暗門。


    菲虹山莊號稱是最奇詭的建築,暗門背後是一道道機關,控製著一條條的通道。


    黑衣人點亮微弱的火石,很嫻熟地拆卸操作!


    李安然望著黑衣人,淡淡笑道,“光線那麽弱,一不小心,可就傷了自己了。”


    黑衣人住手,身體卻沒有任何驚慌,一動不動,好像是一尊雕像。


    李安然道,“好定力。”


    他走過去,站在黑衣人背後,黑衣人突然出手。


    黑衣人用刀,是那種圓弧形的彎刀,氣勢淩厲,刀鋒如雪。


    李安然側身,黑衣人反手又是一削,李安然躲,伸手去奪刀。


    黑衣人的腕子一抖,刀就像被施予某種魔力一樣,直直地向李安然的手割去,李安然隻能縮手,任憑彎刀的鋒芒在自己眉尖閃過。


    黑衣人滾身在兩丈外,李安然閃身堵在黑衣人麵前。黑衣人毫不遲疑,揮刀欺身而上,刀冷硬,人決絕。


    李安然與之走了幾招,一手扯開了黑色的蒙麵,夜黑暗,看不清黑衣人的臉。


    她的一頭長發轉眼傾瀉,然後隨著她的轉身在李安然身邊,如斷了線的風箏般,飛飄。


    李安然的手穿過糾纏的發絲,一把抓住了她拿刀的右手。


    她毫不遲疑地側身踢腳,李安然閃身,她的腳挾帶著強勁的風聲,然後飛出三把纖細的飛刀。


    李安然為了避飛刀,隻能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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