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興宜擦著額頭上的汗,淒然笑道,“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師兄毒王馮恨海尚且敗在你手下,萬某今夜來,實乃自取其辱!”


    李安然道,“萬兄說笑了,孔雀膽再怎麽說,也不過是一件衣服。這世上有萬兄,就有用毒的至尊。”


    萬興宜苦笑道,“想不到我驕傲一生的孔雀膽,竟會破在你李安然的劍下!這豈不是荒唐之極!可笑之極!”


    萬興宜話說著,腳下踉蹌,跌跌撞撞地衝下樓去,嘴裏似吟似唱,漸漸消失在窗外的煙雨裏。


    謝小倩如夢方醒,籲了一口氣,笑渦輕旋,欣然道,“二哥真是好帥呀,劍舞的那麽漂亮,那麽美!這麽快就把孔雀膽給毀了,什麽時候教教我吧!”


    李安然坐在座位上笑道,“不識廬山真麵目的傻丫頭!身邊有一個用劍如神的郎君,卻到我這裏來學!”


    謝小倩的臉驀地紅了,楚狂在一旁打趣道,“輪到三哥醋溜土豆絲了!你不是也跟他說楚狂哥哥我帥嗎,怎麽不來和我學琴,我很樂意教你呢!”


    謝小倩站起身揮拳欲打楚狂,但想到他身上有虱子,於是心不甘情不願地作罷,怒哼了一聲,威脅道,“你再這樣和我開玩笑,小心我叫人把你丟到西湖裏去洗澡!”


    楚狂滿麵是笑,說道,“你再多加上幾十馬車鹽,把我在西湖裏醃鹹菜得了!”


    眾人哄笑,小倩薄嗔,邱楓染哄道,“你休要理他,和他抬杠,你是怎麽也抬不過他的!”楚狂一旁道,“就是,我這麽大一男人,有的是力氣,論抬杠,你個小姑娘是怎麽也抬不過我的!若是要抬桌子抬椅子抬木頭,你就更比不上了,什麽時候你和我三哥成婚,我給你們出苦力幹活去,隻是現在不要再惱我了!”


    小倩一笑出聲,打趣道,“我才不要,我可不希望我們的婚床上爬出幾隻虱子!”


    眾人又笑,楚狂惡狠狠道,“不是幾隻,是一堆,一大堆,咬死你們!”


    小倩撅嘴怒哼了一聲。


    付清流轉移話題道,“二弟,毒王馮恨海已死,毒君萬興宜亦敗,怕是二弟要成為用毒的君王了。”


    李安然道,“我是用毒的君王?大哥,你別開我玩笑了。萬興宜用毒有道,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所以才用盡心思做了那件孔雀膽穿在身上,號稱毒君子。後來人因為景仰,直呼為毒君了。我用劍劃破了孔雀膽,還付之一炬,人家是君子,我就成小人了,所以我最多也就得個名號,叫毒小人。”


    楚狂道,“毒小人?妙極!妙極!不過二哥好像平時也不怎麽用毒,單單是懂毒而已,你本來是習慣打那什麽勞什子暗器的吧,別被人毒小人毒小人的叫,最後被省略成毒梟了!看你溫文爾雅像個書呆子,哪有什麽不可一世的霸氣,也是做不得毒梟的!”


    小倩笑道,“你還說二哥是書呆子!也不知道是誰張口楚辭,閉嘴唐詩,酸溜溜的!”


    楚狂斜睨著謝小倩,佯裝晃了一拳質問道,“你這丫頭,今晚跟我對著幹上了是不是!若是再敢頂嘴,我可就扔虱子過去了!”


    這招比什麽都好使,謝小倩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了,隻好對楚狂做了個鬼臉,溫順可人地依在邱楓染的身側,邱楓染摸了摸她的額頭,輕聲責備道,“叫你不要來偏來!又漸漸燒起來了,晚上是不是還沒有喝藥?”


    小倩嬌聲道,“你不是說要在臨睡前再喝嗎?我讓丫鬟為我熬上了。你還怪我,我若是不來,哪裏會看到二哥這麽好看的熱鬧!”


    邱楓染道,“你還有理,又不懂武功,多危險!”


    李安然莞爾。付清流道,“三弟,既然小倩姑娘不舒服,那你就先送她回去吧。我們這也散了,來日方長,改日再聚!”


    邱楓染也不推辭,與眾人作別,臨別謝小倩在邱楓染肩側笑道,“等過幾天桃花開得正盛,我的病也好了,請各位到我爹爹的上善園去,我好酒好菜招待你們!”


    兩人相依走在煙雨裏,邱楓染體貼嗬護地為小倩打著傘,走了十來步,二人又回頭,笑著和眾人揮手。眾人望著他們消失在煙雨夜霧裏,楚狂禁不住感慨道,“想不到那麽冷傲的三哥,天底下的人都不入他的眼,也會為一個女孩子,傾心至此!”


    李安然側目而笑,對楚狂道,“隻是不知道你為哪個女孩子傾心至此啊!”


    楚狂的目中現出幾分調侃和寥落,笑道,“自古英雄多寂寥,我要做英雄,就得忍得住寂寞才是!”


    李安然道,“人家說英雄美人,誰說英雄打光棍啊?”


    付清流笑道,“四弟所到之處,也不知迷倒多少女孩子,隻是他不喜歡罷了!”


    楚狂於是嬉笑著,說道,“就是!我若是想要,每天可以娶一個!”


    李安然笑,“我倒是還記得,那個為得楚狂顧,時時誤拂弦的歌女呢!”


    楚狂一拳打在李安然的肩上,“呸”了一聲,說道,“我後來才知道,她看上的是你!”


    李安然道,“誰說的?分明是你楚狂啊!”


    楚狂道,“她故意誤拂弦,好讓我側頭看她,這樣她正好和你對視,她是嫌我在一旁擋了她的眼!”


    李安然搖頭笑道,“胡說!”付清流望了一眼謝小倩離去的方向,說道,“他們二人真是一對神仙眷屬,再般配不過。三弟寂寞,冷若冰霜,小倩姑娘卻溫柔愛笑,陽光和煦。”


    李安然道,“三弟找到意中人,兩情相悅,從此就不用一個人在竹林深處的閣子裏看星星了!大哥,你和楚狂住在哪間客棧,不如我們搬去住在一起吧!”


    楚狂自是同意,付清流道,“我還有些衣物在客棧,今天也很晚了,不如明天再去吧!”


    倒也不計較這一個晚上,三人分手,李安然也不知道為什麽,內心一直想再去看看白家那所鬼宅。


    已夜深人靜,黑漆漆的一團,偶爾傳來貓頭鷹古怪的笑。


    李安然推門而入,還是那所長滿野草的荒宅,燒紙的灰燼被雨打得七零八亂,隻覺更加荒涼。


    李安然在內心裏歎了一口氣,不知為什麽,這趟杭州之行,他總覺得和這江南白家有著某種神秘的宿緣。


    人鬼殊途。否則他真的想知道,那三十二位亡魂,在十四年前,在十四年後,都在想什麽?假若世間真的有鬼,那麽他們見到李安然,會幹什麽?是陰森森的側目,還是慘兮兮的笑?抑或是,他們隻是夜複一夜,我行我素,根本就無視一個大活人闖入了他們的地盤,而且一夜還來了兩次?


    細雨拂麵,如煙如霧。


    在東南的角落伏著一隻黑貓,此時突然“喵”的一聲,李安然看見了它光盈盈的一雙眼睛充滿戾氣。


    黑貓一步步朝他走來,“喵喵”地叫。


    李安然穿著一身白衣,半眯著眼望著它。黑貓突然怯步,靜止的,悄無聲息。它的眼睛聚焦在李安然身上,像是毒蛇盤起了身子一樣,靜止的。


    李安然靜靜地望著它。然後他聽見門外有人“吃吃”地笑。


    那是年輕女子的笑聲,聽聲音,那個人應該很美。


    她果真很美。


    她穿著一身白衣,外麵罩著一件薄如蟬翼繚若雲煙的輕紗,隻是無風,有雨,輕紗襲地。


    她沒有打燈籠,手裏卻拿著根柳枝,青翠可愛。


    她長長的秀發梳成兩條辮子垂在前胸下,她的手沒有玩柳枝,卻在玩著自己的辮梢。


    她十六七歲的樣子,白皮膚,瓜子臉。她的眸子很美,很黑,很亮,李安然從來沒見過那麽亮那麽黑的眸子,讓人一見不忘。


    如此明眸皓齒,她在自己麵前盈盈地笑,李安然卻恍覺她的眉宇間似有一層淡淡的月光,清冷而寂寥的,再細細去逼視追尋,卻又不見了,依舊明眸皓齒。


    可是那種感覺那樣清晰。天正下著煙雨,她眉宇間好像有一層淡淡的月光,清冷而寂寥。


    她在笑,眼波清如湖水。


    她的睫毛很長,天然地向上翻卷。此時她微微閉目,仰起頭,睫毛於是在臉上留下淡淡的陰影,在雨霧中,美到令人驚心。


    李安然的心突然像被什麽東西擊中,人世間總有許多難以言說的刹那,突然就愛上,突然就厭倦。


    李安然也不知是為什麽,在那個煙雨的深夜,在那個鬼宅,麵對那個陌生的女子,似乎帶著某種神秘的宿緣,他靜靜地望著她,內心就有一種嗬護她的衝動。


    她閉住了眼睛,微微仰起頭,雙唇半開,在幽暗的夜色中,宛如嬌潤而柔軟的花,含苞半放。


    她的身上有一種淡而幽隱的處子的清香,她在夜色中□出白皙的頸項,李安然突然覺得這江南的夜雨,會讓她很冷。


    而她正在仰麵接雨,還在輕鬆地和他說話,“李公子你這麽久一個人淋雨,有沒有嚐一嚐,這杭州的雨,是甜的。”


    她的表情和姿態,在刹那間像極了一個純真不懂事的孩子。李安然微微笑著望著她,說道,“是嗎?”


    她睜開眼睛,側著頭望著李安然,嫣然一笑,道,“師父讓我來請你,可是怕你不會去。不如我給你彈琴吧,聽了我的琴,你要答應會去的哦!”


    那女孩顧自從肩後抽出一架小巧的五弦琴來,坐在中庭的石階上,將琴放在膝上,舉手欲彈。李安然望著她笑問,“若是我聽了琴,還不肯去呢?”


    那女子怔了一下,側頭望了李安然一眼,笑道,“那,那就當朋友相聚,我略獻薄技,聊佐清歡好了!”


    她說完顧自彈,李安然含笑聽。


    她彈的曲子,李安然知道,那是最美的一首南朝民歌,叫做《西洲曲》。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這個梳著兩根大辮子的美麗女孩,似帶著一種欲語還休的羞怯。她半低著頭,隻是彈琴,不敢看李安然。


    而李安然在看她。在煙雨中彈琴的白衣少女,半笑不笑的表情。


    在這黑漆的夜,在這荒蕪的鬼宅。她迎著煙雨,身後長滿齊膝的野草。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曲與詞的情韻,在音節的流暢與宛轉中,隻覺得彈琴的人,柔婉如詩,靜靜地像一株白蓮,悄然半放,披著月光。


    無情有恨何人覺,月曉風清欲墮時。


    隻是今夜,隻有煙雨,隻有荒庭,沒有月,也沒有風。


    美,可以讓人在一刹那間產生幻覺。李安然又仿似看見了她眉宇間淡淡的月光,清冷而寂寥。


    那位白衣女子已收琴,抬起那雙黑而亮的眸子,望著他。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西洲曲》寫得好,隻是麵前的女子,也會有那樣的相思嗎?


    李安然笑,拍手。


    那女子輕聲道,“我知道我彈得不好。你,你明天會去嗎?”


    李安然道,“若隻是請客,我可能不會去,可若是朋友相聚,朋友既相約,我當然會去。”


    那女子歡欣地起身,將琴往背後琴袋裏一放,說道,“明天辰時,西湖北麵的花溪苑,我師父在那裏等您!”


    她欲轉身而去,李安然道,“朋友相約,你總該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吧。”


    那女孩道,“我姓楚,叫雨燕。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的雨燕。我不喜歡落花人獨立,我喜歡微雨燕雙飛!”她邊說邊往前走,臨出門的時候停住,回眸笑道,“你可一定要去啊!”說完跑出門去。


    天正下煙雨。那隻黑貓,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


    第23章 一種風華的凋落


    李安然睡了兩個半時辰,一早起來,外麵還殘留著淡淡的晨霧,空氣如流,滿眼青翠欲滴,令人心曠神怡。


    天已放晴,天邊飄著一大塊一大塊的彩雲,不久就是日出了。


    昨天夜裏,倒像是做了一個夢。那個彈琴的女子,楚雨燕,是真實的一個人,還是白家宅子裏一個現身的亡魂?


    李安然在一片晨曦中吃早餐,杭州的小籠包,有一點淡淡的甜。


    那女孩子說杭州的雨,也是甜的。


    關於楚雨燕的記憶還如此清晰。兩根大辮子,瓜子臉,白皮膚,一雙黑而亮的眸子,一雙嬌潤而柔軟的唇。


    一個那麽美的女子,帶著淺笑和嬌羞,在那荒廢的宅子裏,茂盛的野草間,彈琴。


    陶傑和馮春時在一旁吃早飯,見李安然若有所思地笑,陶傑忍不住問道,“少爺,到底昨天晚上碰著什麽好事情了,很晚才回來,一起床就笑。”


    馮春時道,“少爺平時也是笑的。”


    陶傑搔搔頭道,“可今天我覺有有點奇怪。”


    李安然道,“哪裏奇怪?”


    陶傑仔細瞧了瞧,納悶道,“仔細看又不覺得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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