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於是低頭喝粥。陶傑不解道,“少爺今天心情好像不錯,莫非是昨夜發現什麽線索了?”


    李安然道,“我們昨夜隻是幾個結義兄弟一起喝酒,沒什麽。今天我要出去,你們兩個,到各條街市上轉一轉,旁敲側擊打聽一下我們商號的情況。”


    兩個人應了。李安然吃過飯走出客棧,信步走向西湖。


    西湖北麵的花溪苑。這個地方李安然很陌生。兩年前遊杭州的時候,那裏沒有花溪苑,近半年菲虹山莊突逢危難,他也未曾留意。


    逢人一打聽,才知道,那裏是杭州貴婦的休閑場所,裏麵不僅可以洗花瓣澡,還可以飲茶、飲酒,琴棋書畫,當然使得貴婦人趨之若鶩的,是美容化妝。傳言說花溪苑的胭脂是世界上最美的胭脂。


    李安然淡然一笑。他想起楚雨燕白皙美麗的肌膚,她的眸子,她雨中的唇。


    他叩門。


    打開門的是春風含笑的楚雨燕,她還是梳著那兩根辮子,見了李安然,幾乎跳起來,雀躍道,“你真的來了!我師父今日閉門謝客專門等你呢!”


    她歡欣雀躍的表情實在可愛極了,李安然禁不住笑,對她道,“你一直等我,怕我不來嗎?”


    楚雨燕今天穿了一件寬袖的白色衣裙,隻是在右袖口和左裙擺各繡了兩隻深紫色的小燕子,蝴蝶大小,在蹁躚飛翔。她微微仰起頭,含笑打量著李安然,動作和表情既俏皮又奔放,她說,“朋友相約,怎麽會不來呢!你昨晚答應的!”


    這個女孩子不知道哪裏牽動了李安然的心。在陽光下那她精靈般的笑容和聲音,讓李安然的心暖暖的,軟軟的,如沐春風般,愉悅的感受。


    她的一顰一笑都異常鮮活生動,宛若青春淘氣的精靈,讓李安然直想伸手捏住她的小鼻子,寵她。


    花溪苑亭台樓閣,風景明秀。入門的花園小徑種滿了紫鳶,垂柳婆娑。再深處則是一片荷塘,紅漆小亭子展翼於假山之上,池中小荷才露尖尖角,不時有綠翅膀的蜻蜓點水於碧波之上。楚雨燕回眸對李安然道,“我最喜歡這片荷花,是師父培育出的名貴品種,叫做白玉美人。荷花盛開的時候,亭亭淨植,花莖有一人來高,挺立搖曳於碧葉之上,花盤比尋常荷花略大,花朵色白如美玉,香氣襲人,我最喜歡迎風站在這裏吹笛子。”


    李安然道,“那一定是好風韻。”


    楚雨燕停住腳步,望著李安然淺笑道,“公子是在,誇獎荷花還是誇獎我?”


    李安然笑道,“荷花美人,互為神韻,都值得誇獎。”


    楚雨燕燦爛地笑,揚著頭道,“那是!花溪苑裏個個是神仙似的人物,可是以我為第一呢!”


    李安然笑而不語。楚雨燕領著李安然繞過假山,來到一片芍藥園。楚雨燕道,“這裏的芍藥,每朵都是純色,大如海碗。師父將花交叉種植,盛開的時候,各色爭豔,別提有多美了!這座園子叫做霓虹碎,師父說就是天上的霓虹跌碎了落到人間,也比不上這裏的顏色。”


    李安然道,“若是花謝的時節,在這裏飲酒起舞,倒是別有一番感受啊。”


    楚雨燕怔住,驚詫道,“我們就是在花謝的時候在這裏飲酒起舞的,你,你怎麽知道?”


    李安然玩味地望了半晌她的臉,微笑道,“人與人對自然萬物的感受,大多數是相通的。”


    楚雨燕望了一眼李安然英俊的笑臉,心突然怦怦地跳。她帶著李安然穿過薔薇簾,來到海棠署,指著一棵新葉初茂的海棠樹道,“公子可知道這是什麽海棠嗎?”


    李安然道,“從形貌上看,是西蜀海棠。”


    楚雨燕幾乎有點崇拜,說道,“啊?連這你也知道?”


    李安然道,“海棠美而無香,惟西蜀海棠例外,所以容易被人記住。”


    楚雨燕嫣然道,“的確,這是師父最鍾愛的白色西蜀海棠,每當花開的時候,香氣空濛,姐妹們乘著月色,長長來樹下撫琴。”


    李安然沒有說話,月夜清幽,人會是何等皎潔!


    楚雨燕望著他,輕笑地歎了口氣,對李安然道,“我隻能送你到這裏了,你沿著海棠樹下的小路向前走,師父在前麵等你。”


    李安然望著她亮晶晶的聰慧的眼睛,對她微微一笑。楚雨燕走近前,低聲央求道,“公子呆會見到了我師父,千萬別提黑貓的事,你一定記得啊,不然我就會挨罵了!”


    讓李安然突然想起來若萱,若萱怕他責備時,時常拉著他的衣袖和他這樣說話的,那種半是撒嬌的央求,軟語商量,惹人心疼。


    李安然很自然地伸手撫過她額前的碎發,對她道,“你放心,我不說就是了。”


    楚雨燕的臉一下子紅了,將頭低得更低,羞怯地偷望了李安然一眼,跑開了。


    李安然沿著小徑上前,地勢漸高,耳旁漸有淙淙流水聲。路兩旁種滿了茉莉和杜鵑,每隔十步遠,還有青蔥翠秀的香柏。而不遠處有一巨石如斷翼凸出,上麵有紅漆雕花的亭子,亭子裏花溪苑的苑主在等他。


    那人席地坐在亭內,似在做茶藝。


    她的衣袖襲地,穿一身華貴而素雅的錦緞,青灰的顏色。


    她的背影,宛若九天下凡的仙子,遺世獨立,有一種令人難以相信的美麗風華。


    李安然拾級而上,在亭內站定,行禮道,“在下李安然,來應苑主之約。”


    她並不起身,隻是淡淡道,“請坐。”


    她的聲音大約四十歲的年紀。她正揮著一把梅花扇,煮茶。在她的身邊,懶洋洋地臥著那隻黑貓,毛色黑漆如緞,光芒閃耀。


    李安然坐在了她的對麵,看見了她的臉,便再也難以將目光移開。


    她或許算不上絕色,可世間再也難找這麽美的女人。她的眼眶略深,笑若無意,靜似無心。


    讓李安然一下子想起空穀的雲,纖塵不染,來去淡然。


    她的五官看似普通,可是一組合在她的臉上,便是無一處不優雅。她笑時眼角有幾條淡淡的魚尾紋,便讓人覺得,原來魚尾紋是那麽美麗那麽動人的東西。


    她的身上集了世間女人所有的柔情和溫存,卻多了世間女人少有的淡然和智慧。她似乎經曆滄桑,似乎已年華老去,可是卻以一種別人難以企及的氣質和風韻,獨立於紅塵之上,淡化了別人各種各樣青春美麗的痕跡。


    李安然盯了她看了很久,自知失禮,笑著道歉。


    她將一杯煮好的茶放在李安然的麵前,笑道,“李公子不必介懷,老身已習慣了。李公子初到花溪苑,感覺如何?”


    李安然放眼一望,但見一條清溪蜿蜒,淙淙流水上飄落著好些花瓣,這正是櫻花凋謝的時節,估計不遠處溪泉的盡頭,應是種滿了櫻花,此時正落英繽紛。


    李安然回神淺笑道,“超脫凡俗,神仙府第。”


    苑主遞過一盞茶來,笑如春風,“得李公子盛譽,老身甚是欣慰。”


    李安然端起茶盞,輕輕呷了一口,頓覺五髒六腑似冰雪般透脫,齒間清香餘留,繞舌不散。


    李安然道,“多謝苑主賜茶,此茶飲後讓人惟覺天地清明,似欲羽化成仙。”


    苑主注目著遠天的蔚藍,悠然道,“成仙雖好,可惜高處不勝寒,如今正值陽春三月,草長鶯飛,還是難以遺棄這俗事紅塵啊!”


    李安然笑道,“想來紅塵的高士還是遠勝那些寂寥的神仙。苑主悠然於這亭台之上,超脫於這杯水之間,遊走於紅塵之內,看著苑主,便沒有人去羨慕神仙了。”


    苑主望著李安然,溫柔慈祥地笑了。


    李安然舉杯微飲,笑問,“不知苑主命在下來,有何吩咐?”


    苑主的目光清清淡淡,溫溫柔柔地停在李安然的臉上,微風帶著一陣濃鬱的茉莉花香吹拂她的鬢發,她的手瘦硬而白,在春日的陽光下可以看見手背上淡青的血管。她沒有喝茶,唇角的輕笑頗含著絲玩味,她說,“老身在這裏送往迎來,寂寞得久了,聽聞菲虹山莊的少主人,龍章鳳姿,是個難得一見的奇才,不由心生向往,想請公子您喝杯茶。”


    李安然行禮謝道,“承蒙苑主錯愛,在下不勝榮幸,不勝感激。”


    苑主的目光望向遙遠的春空,似含深意,微微歎息道,“隻望在江湖夜雨青春已盡之後,公子還能記起,老身曾請你,喝過一杯茶。”


    她的神色話語中頗含感慨,似暗含玄機,一時李安然還不能領會。


    江湖夜雨,青春已盡,她是慨歎現在的自己,還是今後的李安然?


    她複又道,“在享受青春愛情歡樂的時候,老身不曾預料,我會一生寂寥。人生有很多事,很多時候,都很奇妙,奇妙到,即便人如何強悍,在命運麵前都那麽渺小。李公子,喜歡看螞蟻嗎?”


    她帶著幾分歡顏,饒有興趣地發問。李安然對她的話若有所思,回過神來輕笑道,“在下,不曾留意過。”


    她指著茶杯旁的木幾桌麵,笑道,“你看。”


    桌麵上有一隻螞蟻,在快速地爬行,苑主伸出右手食指擋在前麵,螞蟻遇阻,怔了一下遂向左欲繞開,苑主再攔截,螞蟻再繞,她再攔,如此三番五次,螞蟻前前後後急得團團轉,找不到前行的出路。


    苑主收起手指,左手端起杯,臉上依舊是淡若無痕的笑,那隻螞蟻飛快地爬了幾步,她又伸出手指攔住。她對李安然道,“我伸出手指攔它,它繞開去;如若我用這水淋它,抑或是,……”她輕輕摁螞蟻於指下,說道,“我這樣摁下去,隻需輕輕一用力,……”


    李安然笑。


    苑主鬆開螞蟻,輕輕地飲茶,螞蟻如逢大赦,慌不擇路逃下桌去。


    兩人相視而笑。


    這時楚雨燕領著六個白衣少女翩躚而來。苑主道,“一杯薄茶,幾樣點心,如此招待遠客,還望李公子見諒!”


    李安然道,“苑主雅潔慷慨,不吝賜教,在下不勝感激。”


    楚雨燕文文靜靜的,從姐妹們手中接過點心,一樣樣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苑主輕笑道,“燕兒留下,其他人退下吧!”


    那六個女孩行了個禮,魚貫而退。苑主吩咐道,“坐下給李公子續茶。”


    楚雨燕應了聲“是”,坐下來,嘴上噙著笑,半低著頭,為李安然續茶。


    李安然謝了,看見她春蔥似的雙手,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


    苑主道,“這幾樣小點心,是我今晨親手為李公子做的,雖然不成敬意,但也隻有我們花溪苑最高貴的客人,才能品嚐得到。”


    李安然行禮道,“苑主錯愛,李安然甚是惶恐。”


    苑主笑意拂麵,聲音卻有點幽怨,說道,“這些茶點,配你手中的茶,吃起來別是一番滋味。”


    李安然不推辭,舉箸而嚐。嚐遍,苑主道,“公子以為如何?”


    李安然道,“糕點各有千秋,不但酥鹹軟甜各異,而且還有各種花汁花瓣特有的清香品味,配茶而飲,入口即化,留於唇齒的則是蓮芯的微苦,繼之則滿口生涼,似有蓮花的清芳遍及全身,物我兩忘。”


    苑主盈然而笑,說道,“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燕兒,你可知錯嗎?”


    楚雨燕驀地抬頭,茫然道,“我?……”


    苑主道,“昨夜去白宅,你若害怕,便可稟明於我,如何偷偷地,帶上了這隻黑狸?”


    楚雨燕窘道,“師父,我,我,……”


    苑主望著楚雨燕溺愛而笑,“是不是,李公子不說,我就真的不知道?”


    楚雨燕的臉紅了。


    苑主歎息道,“你們知道,這黑狸有何神異嗎?”


    楚雨燕茫然道,“不是,辟邪的嗎?”


    那隻黑狸懶洋洋地臥在苑主身側,安安靜靜地閉著眼,苑主撫摸著它道,“這隻黑狸,曾被毒王馮恨海施了一種毒咒,叫做碧海青天夜夜心。沒有人知道這毒咒的秘密,誰也不知道馮恨海在這黑狸的腦子裏放了什麽東西。總之,這黑狸每逢十五之夜,就變得異常暴戾,必欲見男人血而後快。尤其對陌生人,攻擊甚是淩厲,雖高手而不能防。”


    楚雨燕煞白著臉,驚聲道,“那,那昨天就是十五……”


    苑主目光轉向李安然,輕笑道,“昨夜黑狸見了李公子,就變成了一隻真正的貓了。”


    楚雨燕偷偷地看李安然,李安然在笑。


    苑主道,“當年馮恨海曾經說,若是遇到連黑狸也畏懼的男人,將開始一場劫數。黑狸如女人心,畏懼強大,更懼溫柔。”苑主望了望楚雨燕,對李安然歎息道,“像李公子這般讓黑狸也畏懼的人物,不知會讓多少女子心儀不已。我們花溪苑門第雖卑微,但每一個女子都冰清玉潔,堪稱絕色,李公子若不嫌棄,就請收了燕兒吧。”


    楚雨燕身子一震,望著師父驚道,“師父,我……”


    李安然也驚詫地望著苑主。


    苑主歡顏一笑,目光漸遠,美麗而淒涼。李安然突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苑主悲憫地望著淙淙的流水上麵飄滿了落英,她的臉浮上一種難以捉摸的表情,淡而醇,質實而又空靈。


    那難以描摹的美,難以複製的風華。仿似帶著蓮芯的微苦,卻氤氳著蓮花的清芳。


    李安然一下子衝了過去。


    苑主已漸漸倒下,倒在李安然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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