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彥澤瞥了她眼。“怎麽?”“沒怎麽。”喻彥澤笑得有點油:“沒想到你這麽聽話,我還以為說要帶你回喻家,你會跑。”喻宜之在心底冷笑:跑有用嗎?她小時候跑過那麽多次,最遠一次都混上八個多小時的大巴到d市了,還不是一樣被喻文泰找了回來。找回來以後等著她的是什麽?她完全不想回憶。這時樓梯一陣輕靈的腳步聲傳來。喻宜之抬眸,任曼秋順著樓梯拾級而下,盛夏將至仍裹著披肩,一如既往的蒼白、文雅,像個不入世的藝術家。她在喻宜之麵前坐下:“宜之,好久不見。”喻宜之輕聲:“我根本沒想到這輩子還會再見你。”大姨媽帶來身體的寒意,裹挾著窗外的雨氣,讓她一直在微微發抖。上一次見任曼秋,還是她高三的時候。喻文泰暴斃以後,她搬出了喻家,任曼秋一次也沒有找過她。那次見麵,是她主動找的任曼秋。她來求證一件事:“我提前批走不了清大,是你動的手腳?”“是,並且我告訴你,別想著高考出分後報這些名校,就算文泰去世了可他的影響力還在,我一樣有辦法讓你上不了。”“為什麽?”任曼秋那雙鉛灰眸子向她看過來的時候,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問題很多餘。她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天哪,任曼秋愛喻文泰。她一直以為,任曼秋主導了去孤兒院找個小女孩回家養,並且日日年年躲在音樂房、一門心思沉浸在音樂中,都是因為想避開喻文泰。錯得離譜。任曼秋之所以這樣過了幾十年,是因為她愛慘了喻文泰,愛到無論做出多麽荒唐的事,隻要還能把喻文泰留在她身邊就好。喻宜之一直以為喻文泰是這個家的主導者,現在看來,任曼秋才是幕後主使。任曼秋看向喻宜之的眸子,剝離了表麵的無欲無求後,有一種瘋狂的嫉妒。任曼秋親手把她養在喻文泰身邊、養成喻文泰喜歡的樣子,而在這十多年的時光裏,任曼秋沒有一天不嫉妒她。“文泰的死到底跟你有沒有關係?”“沒有。”但無論如何,單衝這份嫉妒,任曼秋也不會讓喻宜之好過。她斷了喻宜之的前途,像折斷一隻親手養大的鴿子的翅膀。從小在喻家這樣的家庭長大,的確賦予了喻宜之精於算計的本領,她環視了一下周圍開始蒙上防塵白布的家具,很快明白了擺在自己麵前的出路隻有一條。任曼秋瞟了她眼:“你在想什麽?如果你是想用麵前的熱茶潑我,我勸你不要這樣做,沒意義,太幼稚。”“那你想讓我怎麽做?”“跪下,你肯麽?”任曼秋作為養大喻宜之的人,其實很了解喻宜之,明白喻宜之在喻家這麽多年,支撐她走過來不至於精神崩潰的,全憑那一股骨氣和自尊。喻宜之一定不肯。令任曼秋沒想到的是,喻宜之緩緩站了起來,手一鬆摔了茶杯。任曼秋麵色一凜:“你幹什麽?”喻宜之跪在了她麵前。任曼秋一震。她印象裏的喻宜之,看上去總像隻驕傲的天鵝,從不願彎一彎那美麗的脖子低頭。現在喻宜之居然真的肯對她下跪?這跟讓喻宜之死一次差不多。喻宜之跪在她麵前,雪白的膝蓋被碎玻璃渣磨損,淌出夜鶯泣血般的鮮紅:“你處理完後事,應該不會再回k市這個傷心地了。我可以不去邶城海城讀一流大學,我就留在k市讀一個最普通的大學,求你,給我留一條路。”任曼秋:“為什麽?”為什麽願意這麽做。對她下跪是放棄自尊,跪在玻璃渣上又透出狠絕,讓任曼秋心底震撼。喻宜之閉了閉眼:“因為這是我唯一的路。”!第67章 其實這不是喻宜之唯一的路。或許在這棟老宅裏,喻文泰和喻彥澤都自以為他們了解喻宜之,但真正最了解喻宜之的,是同為女性的任曼秋。喻宜之表麵看起來很溫馴,可她能從喻宜之的眸子裏看出野心,喻宜之想的是爬上更高位置徹底扳倒喻家也不一定。或許其他事,喻宜之會委曲求全,但要斷了她的前途,等於碰了她的底線,任曼秋本預計喻宜之會跟她拚個魚死網破。可喻宜之就這樣跪在她麵前,讓她不得不問:“你在盤算什麽?”喻宜之搖頭,一個十八歲的女孩身上透出罕見的滄桑:“我沒盤算什麽,我就是想過普通人的生活。”任曼秋在猶豫。喻宜之輕輕叫了一聲:“媽媽。”任曼秋肩膀震蕩。如果沒有喻文泰那麽變態的訴求,或許喻宜之可以正常的被他們收養,會像一個普通的女兒一樣對她承歡膝下。她忽然也覺得累了,揮揮手:“你去吧,記住你答應我的,一輩子留在k市,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喻宜之從喻家別墅出來時,是午後三點,時至盛夏,太陽大得出奇,陽光灑在人身上像火山岩漿,像要侵蝕一切。喻宜之一陣天旋地轉,腿一軟,幾乎要倒在地上。一個炙熱的懷抱托住了她。“喻宜之,你的膝蓋怎麽了?!”“我打碎了杯子,又摔了一跤。”“我先帶你去醫院。”從醫院包紮出來,漆月看她有些恍惚,把她帶到樹蔭下避人處,讓她靠樹幹坐著:“你等我會兒。”跑回來的時候手裏拿著瓶冰橙汁:“給,歇會兒再走。”喻宜之喝一大口緩過來點,拉拉漆月:“你也坐。”漆月猶豫。“這兒沒人會看到。”漆月觀察了下,這才坐下。終於一陣風吹來,掃清先前的悶熱。漆月問:“你跟她談什麽了?為什麽會又打碎杯子又摔倒?”喻宜之沒答,笑笑先問了句:“你怎麽會來?”“能讓你在高考前缺課的事有幾件?”漆月看著她:“你提前批錄不了清大是不是他們搞的鬼?”“嗯。”“我他媽……”漆月咬咬牙:“喻宜之,你希望我怎麽做?”“我希望?”喻宜之喃喃重複一遍。“是啊喻宜之,我這個人呢,”她笑看著喻宜之:“從小混在爛泥裏,沒什麽前途的,所以你不用擔心會毀了我什麽的。”她的聲音,狠戾卻溫柔:“你需要我做什麽,我都會幫你去做。”六月盛夏陽光下,少女琥珀色的瞳仁灼灼閃亮,風吹著頭頂樹葉嘩啦啦的搖,似有天使在吟唱。喻宜之雙膝微微並攏,綁著剛剛包紮的白紗布,她並不想漆月為了她,去做任何自毀的事。她握住漆月的手,漆月沒掙脫,但把緊握的雙手藏到她背後。這樣喻宜之也知足,兩隻柔嫩的手蹭著樹皮,粗礪的質感帶來一種踏實。“月亮,你是我見過最幹淨的人,真像月亮一樣的。”那是她第一次叫漆月“月亮”。“我不需要你做什麽,我現在覺得,留在k市讀大學就是我最想要的。等我們都上大學,我們就正式在一起好嗎?”漆月扭頭看喻宜之:“你真這麽想?”喻宜之誠摯點頭:“真的,我最想的就是和你在一起。”風揚起少女柔黑的長發,發隙間透出一雙清靈的眸子,湖水般清澈。漆月握緊她雙手,兩人手指又一起蹭過樹皮。“喻宜之,我有多喜歡你呢?”沒牽的那隻手撓撓一頭紅發:“說不好,就是大概,比你以為的喜歡還要更喜歡一點。”喻宜之和漆月牽著手躲在樹下,喻宜之覺得腦子裏那棟紅磚別墅,一瞬變得很模糊了。那是她想徹底告別的過去,她真心甘願和漆月一起過普通人的生活。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更讓她堅信這是能實現的。她本來擔心就算任曼秋放過了她,喻彥澤也不願意放過她,沒想到很快,漆月給她看了一則新聞喻彥澤想學他爸做生意,沒想到卷入一場騙局,出了很大的經濟問題,這事若喻文泰還活著,或許可以幫他蓋下來,但現在喻文泰死了,就算任曼秋勉強還維持著影響力,到底也比不上喻文泰。一個漏洞沒蓋住,牽出千百個漏洞,喻彥澤被判入獄七年。七年,喻彥澤那樣的人,就算有再高的心氣也磨沒了。漆月咬牙說:“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喻宜之附和:“對。”那一刻她真的相信了天道報應,冥冥之中,喻文泰和喻彥澤都受到了應有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