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裏停了很久很久,甚至有想過,如果我和她一起返程,是不是兩個人都會來到這裏,靠在車邊同看一場日落。於是此時此刻,她會出現在這張金門大橋的照片裏,藏在我的相機裏。不過世上從不少陰差陽錯。七月份我沒有跨越金門大橋,照片裏沒有她。八月份我跨越了重慶的查令十字橋,還是將她裝到了我的相機裏。而她如今再次坐在我麵前,對我笑,“我是開理發店的。”很像一場剖白的開始。但怎麽說我也不信她是開理發店的。特別是在這之後,她指了指麻辣燙店外的那家店,“就是那家店。”我往後看。隔著氤氳的霧氣,馬路上雜亂的腳步,一層模糊不清的玻璃,我看到對麵果真有一家理發店,卷閘門半拉著,玻璃門上用紅色膠帶貼了一個“玉”字,兩旁的旋轉燈也已經關了,很舊很老的一家店。我不信真是她開的。再回過頭來,我看到她還在看著我,眼底的好笑不是很能藏得住。於是我知道她在騙我,並且是很拙劣地在騙我。我很配合地被她騙,用筷子夾一片自己碗裏的海帶給她,海帶真的很辣很能吸油。我現在嘴巴麻得那麽厲害都是它害的。又望著她,很坦誠地說一件事,“我今年二十歲。”她看了我一會,重新拿起筷子,吃我給她的海帶,慢悠悠地吃完了,才給我夾她碗裏的木耳,看著我說,“我二十四歲。”我不愛吃木耳,這種菌類食品介於我完全不能接受和我非常喜歡之間,我每次吃麻辣燙都不會點它,沒有什麽別的原因,隻是因為它沒有任何存在感。但我還是乖巧吃下了,再夾一塊玉米給她,“我六月二十一日生日。”她不動聲色地皺了一下眉。玉米是非常難處理的食物,想必在陌生人麵前吃的話會很沒有形象。我有些幸災樂禍。想看她到底吃不吃,但又不太忍心,正想給她換成平菇。在這之前,她先做出決定,咬了一口玉米。有點狼狽,但還是很漂亮。我撐著臉笑,看她吃。如果這時候有人路過,看到我們在玩這樣的遊戲,肯定會覺得很幼稚很親密。誰會想到我們一個小時之前才見到麵呢?吃完之後,她擦了擦嘴,嘴唇變得有些紅了,應該也是吃不了太辣。“我也六月二十一日生日。”這件事讓我很訝異。我注視著她的眼睛,試圖在其中找尋到在開我玩笑的意味。可是沒有,她始終很冷靜地注視著我,我知曉她真的和我同一天生日。我雖然訝異,卻還是很快接受了這個事實。“好巧。”我說,並且想到我沒有送她生日禮物,而她用她的火機抵押,送了我一件泳衣。我是不是得送一件禮物給她?在離開重慶之前。畢竟二十四歲也是一個很重要的生日。而且和我在同一天。北半球最漫長的一個白晝,是我們兩個的生日。我很滿意這樣的巧合。“是啊,好巧。”她說。遊戲繼續。我們碗裏的土豆藕片菠菜肥牛麵筋豆皮蛋餃,一一被交換了口味。我也從中獲知了許多她的信息。之前在加州讀管理學碩士,去年剛剛畢業,英文名叫zoe,六月份回國才來到重慶,目前正在學遊泳,剛剛點煙其實沒有抽,因為最近想嚐試戒煙,可能也是因為戒煙所以胃口不太好……一個輪廓清晰的人逐漸出現在我眼前,但又不是太明確,這反而讓我生起更多的新鮮感,隻剩下那家理發店是否真的是她的這件事還存疑一個在國外讀管理學碩士的人會學到正宗的理發技術嗎?我不是很相信。低頭看桌麵,木桌上蓋了一麵紅白小細格桌布,兩碗麻辣燙,一碗微辣,一碗清湯都被吃了個幹幹淨淨。果真同人分享的食物才最美味。兩個人玩這樣的遊戲也會很開心。我開始覺得木耳也很好吃。這個時候,其實兩個人都吃得很撐了,我能講出來的所有信息也被她全部都挖走了。她望著我,和我說她叫張玉。我撐著臉看她,其實我知道她並不叫張玉。就在一分鍾以前,我心不在焉地瞥到一張貼在麻辣店裏貼著的電影宣傳海報,那張高飽和度靛藍基調的海報上用黃色的字體印張玉飾演者,孔黎鳶。海報還是簽名版。她的字也和她一樣隨意,黑色字體洋洋灑灑地跟在那下麵。不過是因為不火嗎?這張簽名海報被麻辣燙老板貼在牆邊,都沒有像那種名人來店裏那樣用玻璃框起來。讓她的名字成日成夜地被水汽煙火熏著,而她自己似乎也沒有很在意。原來姓孔啊。這麽好聽的姓為什麽要藏起來呢。當然我也不是覺得姓張就不好聽。黎鳶,幾十秒鍾之前,我趁她微微低著眼給我夾菠菜的時候,無聲地喊了一下她的名字。口型一閉一張,沒什麽特別,但我不自覺又多喊了一次。黎明的鳥,很好聽也很沉重的名字,似乎有種孤注一擲的悲薄基調。也許這個人原本的生命基調就是如此。一時之間我想起在加州的她,轉眼又看到現在的她戴著冷帽,半蓋著耳朵,撐臉看我,眼瞼下微微泛起靡豔的紅,在繚繞霧氣裏顯得很迷離。我突然產生一種很強烈的感覺,這個女人和她的名字很適配。以至於在心底默念:黎鳶,黎鳶。你好像還是和加州時的你一樣,一直都是一個讓人看不出你很落寞的人。在這之後,我將手伸到她麵前,懸在兩碗空掉的麻辣燙上,特別誠懇地和她說:“張玉你好,我叫肖丸子。”我隻希望她聽了會笑一下,沒有任何假裝。第76章 「番外四:霧城回信」她果真笑了。手撐著臉, 睫毛像無數隻小鳥扇動翅膀那樣震動,陰影蓋住眼瞼,嘴邊的笑弧在燈光下很明顯, 幅度比以往笑起來的時候都要大。我懷疑如果不是因為那頂冷帽, 那她那些飄順的金色頭發肯定會被她笑跑掉。這世上有人在笑的時候總是輕易能引得別人跟著一塊笑, 這叫作笑容的感染力,一般發生在有酒窩、有月牙眼、笑得特別誇張……具備這些特質的人身上。她是沒有這些特質的。但我還是容易跟著她笑。她一笑我就沒有辦法繃著臉故弄玄虛, 哎……兩個人在麻辣燙店笑成這樣像什麽話, 旁邊拿菜路過的大哥已經偷偷瞥過我們幾眼了。我雖然笑得肚子痛, 但伸出的手還是很穩,沒有掉到麻辣燙碗裏,始終懸在她麵前。大概笑了有半分鍾。她緩下來,喝了口水。望著我的眼睛裏還是有殘餘的笑意,在一片紅油香氣的麻辣燙店, 都像一場風情綺麗的夢。被熱氣氤氳過的手,握住了我的。掌心很親密很沒有距離地貼緊,彼此手掌上的溝壑都被對方三十七度以下的皮溫填滿。兩個三十七度體溫以下的人相加會超過三十七度嗎?還是這並不是簡簡單單的相加遊戲, 而是一種融會貫通?一時之間我突然冒出這個問題。而她很快鬆開我的手,同我講她真正的名字,“孔黎鳶。”她講這三個字時沒有任何語氣。其實她講話一般來說都不是這麽平平淡淡的, 她的聲音一般壓得比較低, 字正腔圓。一句話裏總有一個字稍微輕一點, 有點懶,聽起來像那種很自然很生活化的電影獨白。總是用一種很心不在焉的語氣透出她的情感。但她現在講“孔黎鳶”, 三個字都很空。“付汀梨。”我撚著我手指上殘留的餘溫, 輕輕地說,“你也可以叫我bertha。”我還記得她留給我的那條項鏈, zoe。既然她給了我兩個名字,那我也應該要給她兩個。她聽了,點點頭,像個具有求知欲的孩童,“這兩個名字都是好的寓意嗎?”我說是。稍微解釋了一下這其中的寓意,沒有去問“孔黎鳶”和“zoe”到底是好是壞。在我心底,隻要人是好的,名字就是好的哪怕她真的叫張玉,我也真的覺得她大概是北半球最特別的一個張玉,因為在南半球的那些國家裏不至於有人的名字叫作張玉。而隻有這個張玉會在今天晚上請我吃麻辣燙。結賬之後,我們帶著一身麻辣燙氣息往外走,路過門口,我又瞥到了那張被老板很隨便貼在牆上的那張海報。隻是概念宣傳性質,上麵還沒有任何拍攝的人物,隻有模糊虛化的店麵,開了黃燈,整體色調偏藍,主體就是對麵那家理發店。壓抑的氣息從海報裏撲麵而來,我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猜測這到底是一部怎樣的電影。她順著我的視線瞥過去,在我旁邊笑了,肩膀隱隱約約晃過我的肩,“原來是這張海報暴露了我。”“你是一個電影演員?”我掀開店裏的門簾,馬路上一輛車飛馳而過,濺起一片水花。她立馬拉過我躲開這片水花,空空的手掌在我的手腕上晃了兩三秒。鬆開之後回頭看我,臉上淌滿街邊小店紛亂的光影,什麽色彩都有。這一眼就似被定格的電影海報。“目前是吧。”她拉了一下帽簷,冷帽幾乎要蓋住她的眼睫。我們慢條斯理地踱步,仿佛吃完麻辣燙之後的固定曲目是壓馬路散味,沒有人可以違背。也沒有人提是不是要走,分開之後又要不要再見麵。@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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