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呆的間隙,回憶起剛剛的夢,又不自覺地想起昨晚的劇組聚餐。開機第一天,整個劇組包了個火鍋店聚餐。她這些天胃口不好,吃了幾口,胃一被刺激就不舒服,捂著嘴到了廁所。又吐了個稀裏嘩啦。回來的時候,聞見從包間裏飄出來的火鍋味,臉色又白了幾分。索性就沒再進去,站在廊前窗邊透氣。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她回頭,灰黃燈光似是蒙上一層冷霧,穿著冷白色風衣的女人走出來,微垂著眼,腰背挺直,被腰帶勾勒出清晰雅致的線條。付汀梨還沒反應過來。女人便抬眼,隔著廊前閃爍光影,與她對望。隻是吃一頓飯而已,孔黎鳶便又換了一身衣服和妝造,風衣上的任意一條褶皺,都珍貴得好似古希臘雕塑家精心刻畫。付汀梨低頭,看到自己外套上被沾上的鍋底紅油,濃鬱的氣味讓人無處藏匿。輕笑了一下,然後又抬頭,與僅僅幾步之遙的女人對視。麵對狼狽潦倒的狀況,她偏要以一種坦誠敞亮的態度去對待這大概也算一種年輕的驕傲。孔黎鳶盯她一會,收在衣兜裏的手抽了出來,好似有往她這邊走過來的趨勢。可下一秒,有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戴圍巾女孩衝上來,“孔老師,你來這邊!那邊是抽煙區,別走錯了。”“你不是聞到煙味就想吐嗎。”極為陌生的一句話,讓付汀梨難以控製地縮了一下手指。她沒辦法不將那個幾乎被紅酒爆珠煙浸滿的夏天,與現在沉寂荒蕪的冬作對比。直到敞開的窗戶外刮進來一陣冷風,她被激得咳嗽一下,咳出被冬日涼風裹挾的靈魂出竅。那邊的孔黎鳶停頓了幾秒,輕聲和那個跑過來的女生說了幾句話。然後徑直轉身,似是要朝這邊走過來。“孔老師。”在這之前,付汀梨率先開口,微彎起的眼柔軟純澈,“小心這邊風大,我先進去了。”將孔黎鳶走過來的步子截斷在半路,然後便又鑽進那個充斥著濃烈火鍋味的包間。加利福尼亞的那個女人濃烈任性,偏偏最喜歡抽廉價的紅酒爆珠煙;上海的孔黎鳶無限寬容,卻聞到煙味就想吐。她是得分清這兩者的區別。付汀梨想。隻是,有些不該在她這裏的東西總是放心不下,譬如那張被塞到手套裏的車庫門禁卡。滿滿當當的熱水下肚,付汀梨又重新縮回已經變得冰涼的被子裏,渾渾噩噩地閉上眼,翻來覆去地,卻是怎麽也睡不著。當她以為自己已經輾轉反側足夠久,可醒來,睜眼看到的時間也才三點。於是一晃眼,又看到被放置在床頭櫃上的殘缺飛鳥雕塑,以及隨意掛在雕塑上的項鏈。她一看到這個雕塑就會想起她,這就像是這個人在她的記憶裏釘上了什麽不可磨滅的標簽,讓一切都經久不絕。於是,她開始變得不喜歡這個雕塑。但在回國收拾行李的那天,明明已經有些裝不下,她還是莫名帶上了這個雕塑。興許是因為她的強迫症,桎梏住她,讓她以為,飛鳥雕塑的完成就會是那個故事的結尾。亂七八糟的記憶湧入腦海。她恍惚地看向那張車庫門禁卡,在冷冰冰的被子裏蹭了蹭自己蠢蠢欲動的心,然後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拿起那根掛在雕塑上的項鏈。摩挲著上麵的“zoe”字母。也許門禁卡才會是那個夏天的結局?可如果她現在去這個車庫,就能見到孔黎鳶嗎?-付汀梨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竟然在將近淩晨四點的上海冬天,艱難地將頭垂到床下,將那條被她不小心掉到床邊縫隙裏的項鏈,灰頭土臉地撿了出來。然後縮著脖子,拿著這條項鏈,和那張已經用過的門禁卡,站在了一個正在朝她敞開大門的車庫外麵。車門緩慢打開,寬敞的場地沒開燈,漆黑的冷空氣似是快要將她吞噬進去的漩渦。她有些失神地站在門口,僅僅在三個月之前,她還愜意懶漫地駕著車,從加州那間屬於自己的車庫悠悠開出。車輪壓過太陽和寬敞的柏油路,她的人生信條年輕而衝動地閃爍著:不想做的事情絕對不做,想做的事情絕不憋著。時過境遷,她做了許多不想做的事情,也有許多想做的事情沒有做過,做不做什麽事,也很難再以“想不想”為僅有的評判標準。就像此時此刻,她知曉:這張在她手裏的門禁卡就是個燙手山芋。想要把這個燙手山芋扔掉,就得踏進這張門一次。車庫裏漆黑朦朧,付汀梨在門口僵站了一會,猶豫著,還是踏了進去。這已經是這個巨大租用車庫裏的344號,可裏麵的光景足夠大,裝載著空蕩蕩的陰冷和幾輛零星停在拐角處的跑車。被付汀梨黯淡的手機燈光照耀著,都是沉甸甸的黑色,似是被遺棄在這裏的孤獨星弋子。理所當然的,孔黎鳶此時此刻不在這裏。要是在這裏才有鬼了。付汀梨在黑暗中站了一會。輕笑了一聲,呼出一口白氣。便將一直揣在兜裏的門禁卡拿出來,想要擱置在某輛稍微看起來有使用痕跡的車窗上。隻要將門禁卡留在這裏,孔黎鳶自然會知道,她沒有要要挾她的意思。門禁卡將她剛剛倉促收在兜裏的項鏈帶出來,匆促地垂在她凍得發僵的手指上,發出很細微的、劃開空氣的聲音。動作頓了頓。剛想把門禁卡放在車窗上,巨大空蕩的車庫內就出現了發動機的聲音。然後是往她身上吹的暖風,像一張細密暖融的網,將她冰冷僵硬的身體籠在其中。徐緩而平靜的車聲從身後傳來,黃白色車燈似是一張大網鋪過來。付汀梨回頭,目光卻遲緩了一秒,頭頂暖風撲簌簌地吹到她臉上,將她身體裏彌漫的冷空氣吹出來。她禁不住咳嗽出聲。車燈發著光暈,充盈著視野,有些模糊。她抬起手擋眼,去看那輛徑直朝她開過來的車,卻又看不清。直到那輛車停在她麵前,空氣裏“嗒”的一聲,車燈熄滅,暖風搖動她剛剛被外麵雨絲濡濕的發。有些長有些亂的發絲飄著,描摹出車裏那雙幾乎快要被她刻在骨子裏的眼。加州三個夏夜裏的最後一個,她呲牙咧嘴地從病床上睜眼醒來。也是這樣一雙漂亮得驚心動魄的眼,在她費力抬起的手指描繪下,在女人垂落在她臉側的柔順長發下,從模糊恍惚逐漸變得清晰。然後再次在她無法支撐的體力下變得模糊,好像還伴隨著一句細微的歎息。現在又以這種方式出現。孔黎鳶終於打開車門,在恍惚視野裏寂靜地望向她,黑色風衣和長發被風吹得揚起。付汀梨如夢初醒般地回神,落空的手無所適從,將項鏈重新扔進兜裏。淩晨四點,一抹淺淡亮光初來乍到,熄滅沉寂夜晚,孕育著漫長混沌的白晝。是黎明,是清夢最為模糊虛幻的焚毀時刻。孔黎鳶怎麽會出現在這裏?第5章 「水邊的梨」給我三千萬,我保證對加州的那個夏天隻字不提,把你留下的那些照片刪得幹幹淨淨。如果付汀梨足夠不要臉的話,以她現在的處境,好像是可以說出這種話。可她又不是這種死纏爛打的類型。除非她真的不要臉。揭過這個亂七八糟的念頭後,她想:她又跟這個女人在車裏坐著了。一輛純黑配色大g,內斂、沉默……被孔黎鳶緩慢開過來的時候,好像滋長著野蠻而荒誕的情緒,又或者隻是荒蕪。孔黎鳶在送她回去。潮濕雨絲似霧絨質感,湧趴到車前玻璃,建構粘稠霧罩,將車外的黃綠色車燈暈得渾圓又迷幻。“付汀梨。”這三個字出現得平靜輕慢,被揉雜在雨刮器的搖擺聲裏。以至於付汀梨沒有反應過來。直到雨刮器刮清車前玻璃,城市的黎明光景倏地清晰。她回過神,目光從一下一下刮動著的雨刮器上,移到旁邊的女人身上。孔黎鳶正在開車,側臉隱在車外明黃色光影裏,白得近乎於透明的脖頸透出青色血管。她像是根本沒有喊過她。付汀梨若無其事地移轉視線,頭靠在車窗。車拐了個彎,黃綠色車燈光影緩慢從她身上淌過,淌到孔黎鳶搭在方向盤的手腕上。孔黎鳶的手移了一下位置,重新隱在黑暗裏。“水邊的梨,是好的寓意嗎?”付汀梨這下聽清了。孔黎鳶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懶。讓人不禁去猜測,孔黎鳶在這個時間點來車庫到底是做些什麽?“梨樹生性喜水。”付汀梨想了一下,還是解釋,“我媽懷我的時候喜歡吃梨,她說給我取這個名字,是希望我可以活得富足快樂,一輩子無缺無病,無痛無災。”恰好遇見個紅燈,孔黎鳶停穩車。雨刮器匆促刮開黏膩雨絲,她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打幾下,說,“是個好名字。”“孔老師的名字也好的。”付汀梨很隨意地戳了戳車窗玻璃,被雨浸濕得像一層戳不破的薄膜,“要不是下雨,這會兒一抬頭,應該就能看見飛過去的小鳥了。”她說話素來愛加些修飾詞,別人都說飛鳥,可她偏要說小鳥。仿佛她這樣說,飛過她頭頂的鳥都會比別的鳥輕盈許多。外麵天光灰亮得像是蒙上一層霧,車內靜了一會,紅燈轉為綠燈。孔黎鳶靜了兩秒,懶懶地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