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嗡嗡作響,是李維麗的電話。付汀梨勉強在被子裏翻了個身,迷糊睜眼,便瞥見床頭放置的那一件飛鳥白模雕塑。雕塑還沒成型,有些細節始終殘缺,她始終沒找到機弋會補全。而電話裏,李維麗沉默了一會,說,“剛接到消息,劇組下周就開機,現場指導人選今天就得定好。”大概是被感冒病毒所綁架,付汀梨有些走神。等李維麗再次催促時,她才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正盯著雕塑上隨意掛著的一根項鏈。狹窄冷風仍舊從巨大窗戶的縫隙裏透進來,呼呼地吹著那些掖進窗邊的舊報紙邊角,樓下不知哪裏來的小孩被鬧哭,扯著嗓子嘶吼,將她本就沉甸甸的頭炸得嗡嗡作響。一切都好似在提醒:她的當務之急,是應該搬離這間廉價濕冷的出租屋,是應當抓住一切細微的機會把自己身上的陰暗青苔剝離,而不是被那一點點的遲疑……或者是倔強,困在這裏。她翻了個身,掩住咳嗽聲,“下周?”手卻莫名伸出去,殘存的溫熱體溫迅速消散,觸摸到項鏈吊墜,反複摩挲著那上麵的字母:zoe。李維麗在電話那邊說,“對,下周。”付汀梨鬆手,掛在雕塑上的吊墜失了力,在冰冷的空氣中搖來晃去,淡漠地親吻著空氣中流動的光影。她翻過身,蒙著被子,“那到時候……我的感冒應該好了。”-上海的雪從來都不久留,這便是這座城市涇渭分明的性格。雪完全消失的時候,付汀梨的重感冒似乎也跟著消融。付汀梨換去感冒這幾天穿的大衣,才感覺那些從自己毛孔縫隙中透出來的疲倦和蒼白褪去了些。她戴上口罩,裹著不起眼的駝色大衣和牛仔褲來到了李維麗所說的影視基地。影視基地在郊區,場地很寬敞,被劃分了好幾個區域,區域又劃分成不同的拍攝環境,古城、老城和民國老上海建築都聚集在其中,攝像機和戴著帽子的攝製組隨處可見。付汀梨迷了路,不知是撞進了哪個攝製組,路邊停放著幾輛加長的高檔商務車,穿著羽絨服和馬甲的工作人員匆匆忙忙地從她身邊路過。她對那些打量自己的目光視若無睹,站在路邊,剛想隨便攔住個人問路,身後就傳來李維麗喊她的聲音,“bertha!”她詫異回頭,等還有些氣喘的李維麗到她身邊,將人扶穩後才輕輕開口,“我遲到了嗎?這麽急?”“沒有。”李維麗呼出一口白氣,“就是雕塑組組長問你到了沒,我剛剛在那邊喊你你沒反應,想著你是不是回國不久喊本名不習慣,所以才喊的bertha。”“我剛剛沒聽到。”付汀梨有些抱歉,“那快走吧,不是說人在找我嗎?”“哦對了,我得趕快帶你去見下聞老師。”說著,李維麗就帶著付汀梨穿過熙攘的人群,往她剛剛來的方向走。但她們不知道,就在她們走之後,就在付汀梨剛剛站著的路段邊,停放著的那輛高檔黑色商務車,車門被緩緩拉開。纖細骨感的手扶住車門,白皙手腕內側有隱隱的青色血管。但裏麵的人還沒下車,一條複古海藍色的絲巾就先被風吹落,慢悠悠地飄了出來。柔柔地落在地上,肆意怪誕的圖案被風吹得蠢蠢欲動,像是與涇渭分明的城市並不適配,所以拚了命地滾到遠處。有穿著印著《白日暴風雪》馬甲的工作人員路過,跑過去將絲巾撿起來,遞到車裏那人的手中,“孔老師,您的絲巾。”“謝謝。”一道溫和清潤的聲音從車裏傳出,然後是端著熱咖啡的手,從袖口伸出來的薄細手腕被風一刮,顯得過分的白膩,“天氣涼,小心生病。”工作人員受寵若驚地接過咖啡,“好的,謝謝孔老師。”“不用謝。”車裏的人說,頓了幾秒後,又問,“你知道,剛剛過去的那個人是誰嗎?”-李維麗帶著付汀梨,路上碰到其他人便又耽擱了一會。走了一段極為長的路,才來到另外一處場所,拐到一個氣質優雅的女性麵前,大概四五十歲左右,精致的燙卷發,深紫色的毛衣裙和偏淺的紫色大衣,正端著杯咖啡候著她們。見她們來了,便揚了揚下巴,說話時帶著點上海本土的腔調,“來了?”付汀梨問好,“你好,聞老師。”“聞老師。”李維麗也問了聲好,然後又補充,“這是付汀梨,之前您去加州參加的那個展也有她的作品,不知道您有沒有注意”“沒有。”聞英秀幹脆利落地截斷了李維麗的話,皺著眉,“這麽多我怎麽記得過來?”李維麗扯起嘴角笑了笑。付汀梨倒是不懼,任由麵前的聞英秀打量自己。回國之後,再輕視再不友好的目光,她都受過。何況這一點點挑剔的審視?聞英秀盯了付汀梨好一會,才從鼻子裏哼出一口氣,“倒確實是小年輕一個。”“我之前發的劇本簡介你看了吧,《白日暴風雪》是一部追夢和尋找自我的電影,主人公是一個年輕雕塑師,所有情節也都是圍繞主人公的成長線來刻畫的……”李維麗在一旁解釋。付汀梨很利落地接過她的話,“所以在這部電影中,主人公的所有雕塑作品都尤為重要,不能是現有的出過展的作品,不能過度參考現實中已經存在的藝術作品,以及在所有拍攝鏡頭中涉及到雕塑專業知識的,都必須有人盯著拍攝現場。”“所以我讓她把你叫來。”聞英秀將喝完的咖啡杯扔到垃圾桶,轉頭又瞥她,“口罩不摘?”付汀梨下意識地將手指搭到口罩耳帶上,剛準備摘下,不知從哪裏飄來很輕聲的一句,“哎,孔老師拍完宣傳照了?”冰涼的手指在空氣中懸停,似是憑空凝固成舊日雕塑。旁邊的李維麗和聞英秀都跟著這道聲音抬頭往聲源處望去。攝製組內嘈雜的漩渦好似都在那一瞬停止,遠處有個人從正中央憑空躍了出來。在做足心理準備來到這個劇組之前,付汀梨有設想過,如果孔黎鳶要在她的生命裏再次出場,會是以一種什麽樣的方式,才能將那個在加州夏天衝撞到她車前的女人完全掩蓋。戲劇化一點,是她三百六十度摔倒後摔進孔黎鳶的懷裏;現實一點,是陌生到彼此都默認記不起那個夏天的眼神;再誇張一點,是孔黎鳶扔上五百萬在她麵前,讓她把那些照片刪掉。唯獨不會是現在這種。在她不算貧瘠也不算沉悶的二十四年人生裏,她以為自己已經見過數一數二的世麵和風景。但當她看到,一個恍恍惚惚的,騎著一匹白馬不緊不慢地踏過濕漉漉的冰冷冬天的女人,在她麵前逐漸變得清晰時。一切都好像失了真。付汀梨才遲鈍地注意到,周圍騎馬的人不隻這一個,馬匹也零零散散地散在四處,她跟著李維麗來到的是一個類似馬場的地方,背對著冬日荒蕪樹幹和直射下來的太陽,四處散落著棕色白色的馬匹,以及騎著馬拍攝宣傳照的演員和跟在馬下尋找角度的攝影師。這是一個影視基地,連民國建築和古城都可以同時存在,什麽光怪陸離的事情都可以發生。譬如,一個穿著棕黃色毛絨牛皮風衣的女人正騎著一匹白馬,朦朧而清晰地向她走來。女人黑發筆直地垂落在肩頭,細窄腰帶在瘦細腰側係著鬆垮的結,隨著馬匹緩慢的步調飄搖著。像一隻隨時會散落的蝴蝶,又像一張隨時會攤開的迷離大網。敞亮涼薄的冬日馬場,周圍騎在馬匹上的人或是小心謹慎,或是亢奮嘈雜。但基本都被冷冽的冬裹上一層渾鬱幹燥的紗罩,沉甸甸的。唯有這個女人,手裏垂著馬鞭,驅動馬匹徑直地朝她踱步過來,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白皙脖頸透出青色血管。緩緩停在她麵前幾米,任刺目日光在側臉淌動,任晦暗陰影和燦白日光在她們中間劃出一道極為鮮明的界限。鮮活得似是液體淌在視野之前的那種質感。付汀梨下意識垂眸,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沒辦法摘下口罩,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躲。可還是沒能躲過那雙眼。小心翼翼地側了身,身旁的李維麗在女人慢條斯理地下馬朝這邊走過來之後,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她被迫捂著口罩抬頭,才得以看清女人驚心動魄的眉眼。然後真的一個踉蹌,差點絆倒,卻被一雙溫熱柔軟的手扶住手腕。她狼狽抬眼,好像還記得這人手指撫摸她濡濕頭發時的柔情和平靜,似乎也還記得這雙手慢慢拖著她的手,按住對方腰間那隻鮮豔飛鳥紋身時的膩滑觸感。遲鈍的身體記憶不由分說地被喚醒一秒,提醒她:眼前的這個女人,是一個由瘋狂與平靜揉雜而成的矛盾體。而一秒過後,她將自己僵硬冷冰的手腕從孔黎鳶手裏掙脫出來。對方深邃的目光似是鉤子,將她臉上那層薄薄的口罩撕得七零八落,不由分說地將她抓住,然後不緊不慢地說,“這位弋老師是?”第3章 「羊絨手套」一摔一扶的動靜不大,但因為孔黎鳶的存在,仍舊引了不少注意力過來。就在孔黎鳶這個問題之後,日光似乎往她們這邊移了一點,形成一層燦白薄罩,將兩人完完整整地籠罩住。好像整個世界隻有這兩個人,而兩人又都在蟄伏靜候著什麽,仿佛隻要誰先開口,誰就會將這層薄罩戳破。然後,就會有什麽東西流出來,淌得滿地都是。率先反應過來的是李維麗。她剛想回答孔黎鳶的問題,卻聽到付汀梨先回答了,“孔老師你好,我叫付汀梨。”聲音柔軟清亮,好像剛剛的沉默和對峙都沒有發生過。“這位是我高中同學,這次雕塑組的現場指導。”李維麗得體接話,“孔老師之前和組長聞老師也見過了,因為聞老師要出展又在工作室忙電影雕塑的時間比較多,所以汀梨會主要跟現場。”“聽說孔老師也是對雕塑感興趣,汀梨雖說年輕,但也學了十幾年雕塑,最近幾年也有不少創作和參展經驗,孔老師平時要是有什麽想了解的雕塑方麵的問題,都可以和汀梨溝通。”“聞老師,你說是吧?”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先把聞英秀的話語權捧了上來,說清楚了付汀梨在劇組的主要職位,又沒說到“手替”這個詞,便不會讓孔黎覺得自己在專業方麵被輕視。聞英秀瞥一眼付汀梨,“當然是,雖然我這老胳膊老腿不能常來跟現場,但小付自然也會盡心盡力,好好盯著每一組涉及到專業的拍攝。”大概是出於某種“自己人不能受輕視”的心態,剛剛在聞英秀還是“小年輕”的付汀梨,變成了“小付”。“原來是這樣。”孔黎鳶微微頷首,“那得提前感謝幾位老師的指導和幫助。”不徐不疾地將那隻剛剛扶過付汀梨的手收進大衣兜裏。另一隻手裏仍舊垂著馬鞭。一聲又一聲連付汀梨自己之前都沒聽過的“小付”和“汀梨”,好像變成了孔黎鳶那句“這位老師是誰”的答案。付汀梨有些走神。提前設想過的久別重逢就這樣偏移,有點戲劇化的絆倒過後,是標準化的陌生疏離。她應該說些什麽的,像李維麗那樣滴水不漏,又或是像聞英秀那樣直來直往。而就在她要繼續開口之際,孔黎鳶卻又望過來,大衣兜裏的手腕再次探出,懸在她呼吸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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