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越是這般,傅劍寒越覺得自己非進那個破廟不可。他本能地感到,無論是那個哭哭啼啼的瘋子,還是那些阻止他的殺手,其中定有十分重大的陰謀並且陰謀的中心就是此刻正在廟中的東方未明。“此地伸手不見五指,我瞧不見他們,他們也多半瞧不見我。之所以方才擲出暗鏢,靠的便是‘聲音’罷。”傅劍寒想。為了驗證此事,他故意又出聲道:“未明”霎時又是幾道銳器接連襲來。這次傅劍寒早有準備,說話的同時便暗中伏低身子,兩枚利刃擦著頭皮飛了出去。他屏住氣息,將真氣匯於雙耳,仔細辨別著周圍的風吹草動。然而此時不斷傳入耳中的對話,令他幾乎無法克製心神的動搖。“好多人馬……在追殺左護法跟您的夫人……有些人……被你殺死了……有些人互相爭鬥而死……說是追到了左護法……就能掌握,聖堂之鑰的下落……大家都像是發瘋的野獸……血!好多血!!原來人可以如此瘋狂地廝殺……畜生,大家都是畜生……人怎麽能如此殘忍,咳咳……”“那些人都是些什麽人?回答我!否則我立刻殺了你!!”“是……好多中原的名門正派……少林,武當,刀劍門,青城,華山……還有許多都……參與了追捕……領頭人是赫赫有名的遼東大俠……穀雲飛……穀雲飛……一掌震斷了夫人的心脈……您發出了好可怕的嚎叫……”“啊”一聲撕心裂肺的狂吼幾乎掀開了破廟的屋頂,震得傅劍寒耳膜劇痛,連帶著胸口也生疼起來。但他偏偏一動都不能動,一聲都不能出;否則便成了不知身在何處的敵人的活靶子。“不要叫了!求求您不要再叫了!就是這種叫聲……這種……” 那個瘋子連滾帶爬地想要逃出門外,卻被人硬拖了回去。廟中傳來砰砰的巨響,仿佛什麽人拿拳頭一下、一下地捶打著地麵。土製的牆壁發出劈啪開裂的輕響,嗆人的灰塵在昏暗的火光中如蟲蛾一般翩翩飛舞。傅劍寒咬緊牙關。要去救他。不管用什麽法子也必須“……繼續說!”“……玄冥子,玄冥子來了……他暗算了穀雲飛……穀雲飛死了!玄冥子走向您,說他跟你是同一陣線的,他會幫您……然後……不是我殺您的!真的不是!是玄冥子!!您走上前去,抱起夫人,那哭聲是多麽哀慟……玄冥子趁機下手,取了您的性命……我……我親眼看見了……不是我殺的!不是我!!!”瘋子再次爆發出一陣驚恐的叫喊。說時遲,那是快,一隻酒壇忽然斜地裏飛出,咣的一聲砸在廟門之外。幾乎便在同一刹那,幾枚寒光閃閃的飛鏢呼嘯飛過,不由分說地砸向酒壇。酒香四溢中,傅劍寒旋身而起,一劍挺出,刺中了藏在對麵簷下的一名黑衣人。劍身入肉的一瞬間,他一把抓起對手軟倒的身軀擋在自己麵前,防止還有別的同夥。但好在那黑衣人似乎隻是獨自行動。他又靜待片刻,方才扔下屍首,衝進那座廟宇裏。傅劍寒終於看清了廟中的情形。一尊泥塑的佛陀低眉垂首,眼含悲憫地望著躺倒在地上的人形。那是個乞丐模樣的人,一身衣衫髒汙得看不出原貌,偏偏臉上戴了個式樣古怪的鬼麵具。東方未明就立在那人身畔,一隻眼睛腫著,兩頰的肌肉微微震顫,鼻子下麵汩汩地冒著血。他隨手一抹,將血塗得滿臉都是,看上去活像個從地底爬出來的惡鬼。難怪那瘋子乞丐如此怕他。但傅劍寒剛剛聽聞了那些驚人的秘密,此刻隻覺得心痛如絞。“未明兄,你怎麽樣?!!哪裏受傷了?!!”東方未明慢騰騰地抬起頭。他的視線仿佛浸了墨,一片幽深的黑暗和怨毒從眼底透出來;相比那個眼神,連滿臉的血汙仿佛也沒那麽可怖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嘶啞至極的嗓子裏擠出一串狂笑。傅劍寒過去從未想過,東方未明還會這樣笑;笑得人恨不得自掩雙耳,或者掐住他的喉嚨。但他還是強忍不適,一隻手攬住好友的肩背,替他擦淨麵孔。東方未明笑了一陣,終於啞得發不出聲來,咳了幾聲,吐出一口血沫。除了臉上有幾塊烏青之外,他並未受什麽外傷。“傅兄,你知道嗎,剛入穀的時候,大師兄對我說過……他的父親是在追擊一名窮凶極惡的惡人之時不幸去世的,母親也殉情而死;他永遠以這樣維護正義的雙親為傲……原來,他口中窮凶極惡的惡徒,就是我的父母!殺死我母親的,正是穀月軒的父親!!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我竟然叫殺母仇人的兒子大師兄!還如此尊敬他!!”“……未明兄,你冷靜點。”傅劍寒實在不知如何開解這般理不清的血仇,隻能輕輕撫著他的背。東方未明仿佛聽不見他的聲音,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玄冥子為何會有母親的半塊玉佩?他害死了我的父母,自然會去搜身找聖堂之鑰,玉佩當時就在母親的身上。原來……為了聖堂之鑰,不論正邪,都可以像瘋狗一樣爭鬥……不對,世上本就沒有正邪,這些人摘下仁義道德的麵具後,終究隻是赤裸的貪婪,隻渴望更高的權力!”傅劍寒聽他越說越走入歧途,語調陰狠,不禁暗暗心驚,又擔憂不已。“未明兄,那人說的,也未必句句屬實。當年的真相,未必如他所說的一般”“哼,我可是學過醫的,一個人是真瘋還是裝瘋,幾下便能試出來。何況我也並非隻聽信這瘋子一個。去年從成都回來,我便開始暗中搜羅關於我親生父母的線索……東方,武當弟子,東方曦……臥底魔教,叛師而逃……從別處得來的瑣碎消息,和此人所說的細節都能一一對上;大……穀月軒說他父親去世的時間,恰好也和我父母被人圍殺致死的年月吻合。我早就清楚中原武林是害死我父母的推手,但卻不知真相……是如此的不堪!”東方未明一隻手遮住雙眼,再次冷笑起來,手臂和手指都難以抑製地發抖。“……但他們誰也沒有找到聖堂之鑰父親,母親,他們的遺體一定不知被多少畜生反複搜過了。無論是正道武林,還是天龍教,抑或那個天意城……所以他們才能容我活到現在……因為他們都認為,我身上有父親留下的關於聖堂之鑰唯一線索……有趣,我竟是靠著那個害死我父母的物件,才無知無識地活到了十八歲!哈哈哈哈哈哈哈……”傅劍寒徹底無言,隻得雙臂用力,將東方未明困在懷中。他看了一眼倒在腳邊、生死不明的瘋丐,沉聲道:“如那人所說,當年追殺你父母的人,大多都已互相爭鬥而死了……活到現在的人,想必也是心懷愧悔,不至於一錯再錯。”“哦?”東方未明挪開手掌,眼神清明,隻是目光中充滿了尖銳的諷刺。“傅兄是當真那麽認為,還是隻想阻我向他們討還血債?”“討還……”傅劍寒輕輕重複了一遍。雖然念出的隻是兩個字,他卻仿佛看到了一片屍山血海,人間慘劇:一樁樁,一件件,像鎖鏈一般一個套著一個,綿延無盡。“我們見過許多自稱要報仇雪恨之人,他們各是什麽結局,未明兄和傅某都是親眼見證的”“事到如今,即便我不報父母之仇,你以為他們便會放過我?”東方未明冷笑道,“別人不說,就說玄冥子,過了二十年,他也從來不曾放棄。三番五次在我麵前出現,顛倒黑白搬弄是非,自是想把我變成他的棋子。當年他跟蹤大師兄想謀害於他,結果卻看到穀月軒從陝北十三雁手中救下我;那一刻他就已經認出我來多麽巧啊,穀雲飛的兒子救了東方曦的兒子,不死不休的仇人竟成了至交……他在那一瞬間便想出一個比原先更惡毒百倍的計劃。那酒裏的九轉蝕骨散,本就是下給我的!隻要我也成了逍遙穀的弟子,在適當的時機再讓我知曉真相,我和大師兄便不得不成為生死仇人;用同一個師父教會的武功,自相殘殺!!連我入逍遙穀本身,都是他一手策劃的一局棋!!!”傅劍寒被他話中揭露的惡意說得渾身發冷。“既然你已看破了他的用心,更不可遂了那惡人的願。”“老賊,我定要他死得……苦不堪言……”東方未明切齒道。他好像終於累了,靜靜地閉目了片刻。傅劍寒還沒放心一小會兒,又聽他邊咳邊假笑起來。“嗬嗬,玄冥子那個老畜生該死,但那群逼死我父母的武林‘正道’,又比畜生好到哪裏?少林,武當,刀劍門,青城,華山……有幾個不是藏汙納垢的所在!沐兄啊沐兄,你果然是個大智大慧之人,我可著實比不上你……”傅劍寒趕緊握著他的手道:“未明兄,所謂冤有頭、債有主,你若想殺玄冥子報父仇,傅某怎樣都願助一臂之力。但若是像絕戶梟一般濫殺無辜,那便走上了邪道”“什麽是正,什麽是邪?若說無辜,我爹娘難道不無辜?難道隻要人多,再怎樣狠毒無恥的行徑也都成了正?許多人一起作惡,就人人都不必付出代價?!”東方未明怪笑不止,“單憑玄冥子一人,如何殺得了我爹娘?若非穀雲飛等自詡‘正義’實則貪名圖利、以多欺少之人,他們又怎會慘死?!穀雲飛若是和我父親相鬥而死,我倒還敬他幾分;可他偏偏對我那剛剛生產過不久、柔弱無力的母親下手,此人的卑鄙下作,可見一斑。他的……他的後輩,又能好到哪去?!”傅劍寒皺眉道:“……別這麽說。若是惡人作惡,卻要無辜者付出代價,豈非更加不公?!你大師兄的為人,你不是最清楚的麽。你自己也說過,穀師兄是真正的君子,更幾次救你性命”東方未明又抹了一把滴下來的鼻血,齒縫間盡是血的腥氣。“自詡‘正道’之人,平日裏自然互相援助,虛情假意,然而一旦劃分了他們所謂的‘正邪’,便把立場不同之人說得十惡不赦,仿佛再怎麽殺戮也是天經地義。穀月軒若知道我的身世,說不定便是第一個搶著殺我之人,好大大彰顯他的俠名。”“胡說八道。”傅劍寒的語氣嚴厲起來,“穀大哥平日怎麽待師弟,我也算看在眼裏。你不問是非,妄自揣測,不就和你口中的‘正道’一般無二了麽?!”東方未明的語調中仿佛有股奇異的快活,“我比他們強多啦反正我本就是魔教妖邪之後,想殺人,就大大方方地殺,而不是往自己臉上貼金,把殺人害人比作‘斬妖除魔’。東方未明本就是惡人,殺的就是那群潔白無瑕、行止高尚的武林正道”傅劍寒連話也懶得說,一把捂住他的口鼻,將他的腦袋拚命往胸口上按。東方未明掙紮了幾下便不動了。傅劍寒怕他窒息,停了一會兒鬆開手,見東方未明臉上濕漉漉的,竟是哭了。傅劍寒見他這般模樣,心中大起疼惜之意,柔聲道:“未明兄,你要報父母之仇,傅某沒資格多說。但你的雙親一定不願見你像眼下這般……他們一定希望你過得平安喜樂,無痛無憂。”“你怎麽知道?你又不是我爹娘。如果他們的願望就是有人能為他們報仇呢?”東方未明仍不領情,“不是切膚之痛,說什麽都是枉然。若是老楊叫人給害死了,你是不是也能說一句‘兄弟們一定盼我無憂無慮’,然後便不管凶手如何,繼續在外麵快意逍遙?!”“你閉嘴!”傅劍寒被他氣得七竅生煙,偏偏不知從何反駁。二人互相瞪視,如狹路相逢的兩頭猛虎,各不相讓。須臾,傅劍寒終於開口道:“若是我的兄弟遇害,那傅某即便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要為他們報仇。但我隻誅首惡,不會殃及他人。”東方未明看上去好像也終於冷靜不少,道:“你也大可不必擔心我出去之後像瘋子一般見人就殺。我也沒那麽大本事,對上那些武林宿夙,前輩高手,估計在他們手底下撐不過幾十招;不過整治他們,根本無需親自下手。那群豬狗不如、隻知爭名奪利的偽君子,隻需再拋出一個誘餌,就足以令他們自相撕咬,不死不休。”“……未明兄,你到底打算做什麽?!”東方未明身子一擰,從傅劍寒的雙臂中掙脫出來。“我要做什麽,憑什麽要向你一一報備?你是我什麽人??”傅劍寒咬牙無對。若是平常聽了這種話,他鐵定要跟眼前這人狠狠打一架,再按倒教訓到他服氣為之。但他想到東方未明剛剛知道雙親慘死的真相,受了極大刺激,難免心緒激蕩、無所顧忌。想到此處,憤慨之心便去了大半。“傅某怎麽說也是未明兄的……朋友啊!擔心朋友也不行了嗎?!”不料東方未明聽了“朋友”二字,反而向門檻倒退兩步,目光一寒,“哼,傅大俠大仁大義,疾惡如仇,眼裏揉不下沙子……在下向來是非不分五毒俱全,不配做傅大俠的朋友。”“……你再說一遍。”傅劍寒忍無可忍,一拳打在身邊的柱子上。圓柱上紅漆剝落,現出幾道裂紋,而他的關節也被磨破出血。東方未明的瞳孔劇縮,嘴上仍是陰陽怪氣,“好啊,這不是跟任兄說得一樣,誰的拳頭硬,道理就在誰那一邊。傅兄何不殺了我,再也不用聽我這些胡言亂語,你便是天下最講道理的人了。”傅劍寒猛地躍前一步,縮短了二人之間的距離。東方未明正欲轉身,被他一把揪住雙肩,掰了回來,“你為何定要這麽說話?我對你是什麽心,你還不明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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