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亭中的石桌附近,已經坐了一個人。是個年紀極輕的少年,身著蔥綠短打,外罩藏青大氅,一頭短發在日照下泛出青藍的光澤。東方未明順著鷂子翻身爬下去,信步走到他麵前,招呼道:“江賢弟,好巧啊。”江瑜抬起頭,微笑著做了個相請的手勢。“確實巧得很。不知東方兄可有興致與小弟手談一局?”他麵前的石桌上被人用刀子刻了十九路縱橫棋盤,一側擺了兩盅棋子。“哎呀,那愚兄便獻醜了。”東方未明抓了一枚黑子,毫不客氣地往角上一按。江瑜輕笑著和他輪流落子,擺開開局。東方未明下著棋,嘴上也不停,嘮嘮叨叨地問:“賢弟是何時來此處的?看了今日的比試麽?我二師兄和傅兄這一戰,實在是精彩萬分呐”“小弟還是以為,昨日東方兄揭破那凶手的麵目時,更為精彩。”“咦?賢弟太謬讚了。愚兄這點小聰明,如何能和人家精妙絕倫的真功夫相提並論”江瑜提走一枚黑子,緩緩道,“舞刀弄劍之人,過去有很多,將來還會有更多。即便是這個六年一度的少年英雄大會的魁首,二十四年間也出了四五人。但像東方兄和……這樣的人,或許幾十年也出不了一個。”“承蒙賢弟抬舉,在下誠惶誠恐。”東方未明當真擺出了一幅“誠惶誠恐”的神態,拭了拭幹燥的眼角。“楊意不逢,撫淩雲而自惜;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江瑜抬手落了一子,“東方兄,可知你與身邊的至親好友,江湖同道,最大的區別是什麽?”“愚兄麽……為人誠懇,從不騙人?”東方未明也落下一子,與白子打起“劫”來。江瑜有些無奈地假咳兩下。“東方兄眼下何不去為奪冠的同門慶功,而有興致到這下棋亭中觀景呢?”東方未明嘴裏嗯了一聲,撚著黑子猶豫半天,幾次要落又收了回來,再放,再收看得江瑜眉峰皺起,幾乎想扇他一巴掌;卻隻好勉強按捺住。“……其實關於這件華山命案,愚兄還有幾件想不明白的事兒。比如最早登山時那顆擺在石像上的人頭,到底是什麽意思呢?難道僅僅是為了告知眾人高鴻飛已死?那刻在人麵上的‘梟’字,讓我想到曾經在長江貨船上經曆過的一樁命案:那件案子的真凶喜歡玩拆字的謎題,他從自己的稱謂‘梟’中拆出一個‘木’字來,補上江邊之水,以‘沐’姓自居。今日我才想到,山道上的頭顱會不會在提醒我一個同樣的謎題?高鴻飛被滅了口,而一連串慘案的真凶姓丁;將高字去掉下麵一‘口’,補上‘丁’字,正是一個‘亭’!並且高鴻飛多半就是在下棋亭中遇害的。”東方未明終於落了子,抬頭認真地盯著江瑜,“愚兄以為,刻這個字的人,是想和在下定一個約;而約定的地點,便在這下棋亭中。”“原來如此。”江瑜淺淺一笑,白子貼著東方未明方才的黑子落下。“小弟從今早起便徘徊亭中,不知是否壞了那名和東方兄約定之人的好事。”東方未明搖頭道:“行事如此詭譎殘忍之人,還是少見為妙。另外還有一事,就是那人頭出現的時機。據在下推測,高鴻飛的人頭當夜便被送下了山,隻是先前藏得很好,走過路過的人都未曾察覺。隻有知曉那人頭存在的人把它從隱秘之處取出、擺放到雕像上,下一個經過的人方能看見。愚兄看過華山派在山門處的登記名冊,對上麵的名字和順序尚有些許印象記在冊子前麵便是先到的,後麵的則是後到的。在愚兄到達之前,先後到達的人有虛真師父、燕兄、秦護法、傅兄、江兄等……我問過傅兄,到他為止都沒有發現人頭,偏偏在下看到了因為‘自古華山一條路’,那麽必然是在傅兄之後、在下之前,有人在山道上動了手腳。這是不是很巧?”“的確很巧。”江瑜笑道。東方未明心道這小鬼裝蒜的本事確實不差,幾乎與我不相伯仲,“……不知江賢弟,究竟想和在下說些什麽?”“小弟想說的話,以前在茶館便說過了。”江瑜道,“以兄之才幹,混跡於俗夫之中,無異於明珠暗投,白璧生塵。東方兄當時說會回去細細思量一番,不知如今可想出個結果?”“……唉,在下愚鈍,尚未考慮清楚。”“……那小弟便繼續靜候佳音了。”二人聊到這裏,話已說盡,便心照不宣地在棋盤上你爭我奪。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功夫,東方未明放下手中餘子,為自己‘百劫星羅’的名號掩麵歎息。“唉,這局輸了。”“東方兄承讓。”東方未明抬頭望著那個少年,忽然笑得露出一排牙齒。“不過,在下棋亭裏輸了,是不是說我要當皇帝啦,哈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踏出亭外,幾步躍上鷂子翻身,當真像鷹鷂一般矯健。江瑜望著他的背影,雙眸幽暗,默然無語。東方未明走下東峰山道,前麵遠遠過來一個人影,身上披著赤黃相間的袈裟。他心思一動,幾乎掩飾不住嘴邊的壞笑。小鬼,是時候教你一些做人的道理了。他熱情洋溢地迎了上去,招呼道:“虛真小師父,你怎的也在這裏賞景?”虛真行禮道:“曹掌門設宴招待參加大會的各派少俠。可惜貧僧戒酒茹素,不願掃了大家的興致,便先一步告退了。卻不知東方施主又是為何?”東方未明陳懇地道:“小師父,我方才見洛陽的江賢弟一個人在下棋亭中黯然出神,想是為了名次不佳而鬱鬱不樂,故而想要開解他一番。可惜在下笨口拙舌,說不出什麽道理,未能令江賢弟展顏。”虛真道:“阿彌陀佛,東方施主是有慧根的人。我聽聞江施主年少有為,精研佛法,該當知道修行最戒生出得失心,好勝心。如實知一切有為法,虛偽誑詐,假住須臾,誑惑凡人。”“是啊,所以還請小師父這樣的高僧點化他一番。至少念上三十遍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令他心胸開闊,五蘊皆空。”“貧僧定當盡力。”目送虛真上了別院,東方未明連蹦帶跳地竄回玉女峰,果然已經開宴多時了。華山派在主屋院內擺了酒,各門各派的掌門少俠都在此地推杯換盞,起坐喧嘩,熱鬧非凡。雖是大會的慶功宴,但江湖兒女沒那麽多拘束,很快便各自笑鬧折騰起來;酒品不好的,三杯兩盞下肚便已紅光滿麵,大著舌頭劃拳吆喝。東方未明趁著人聲鼎沸,溜到一桌滿是熟人的坐席旁,可惜還來不及坐下便被逮住了。“東方兄去什麽地方了?”“咳,那個人有三急”陸少臨本已歪倒席上,聽到這話猛地爆發出一陣大笑,停都停不住。還清醒的幾人起哄道:“罰酒罰酒!” “罰什麽罰,酒都被傅兄喝得一滴不剩了”傅劍寒忙道:“哪有,我特地給未明兄留了半壇子”說著便把酒壇殷勤捧來。東方未明也不客氣,抬手捧著便往口中灌。任劍南難得還算半醉半醒,胳膊撐著側臉笑道:“區區半壇,在未明兄這樣的酒豪麵前實在不值一哂。罰個別的罷!”東方未明打了個酒嗝,一抹嘴,道:“那我便為兄弟們獻樂一曲,請諸位傾耳聽了!”“……又是將進酒?”“別是逍遙派的養花歌吧”東方未明嘻嘻輕笑,餘光掃過院子不遠處,荊棘正被華山派的師兄師妹拉著輪番敬酒;秦護法和齊姑娘、小師妹幾個女孩子一桌,也在行什麽酒令,不時傳來陣陣銀鈴般的歡笑聲;自己這桌,蕭遙吃空了一桌子酒菜,正眼冒金光地望著鄰桌的雞腿;西門峰和夏侯非踩在凳子上劃拳,已經醉得跌了好幾次;青城派的燕兄與武當派的古兄用好了飯菜,正在飲茶消食;陸兄、任兄都已半醉,卻笑吟吟地等著他獻曲,傅劍寒拿筷子敲著空酒壇給他伴奏;此外,一個小小的藏青色的身影漸漸從遠處走來,在院外佇立不動。什麽是俗,什麽是雅?曲高和寡,卓爾不群,又有什麽意思?東方未明從懷裏掏出一把折扇,唰地抖開,比劃了幾下書生前輩教的扇功套路。眾人醉得七倒八歪,也不知他在跳什麽名堂,反正都轟然叫好。他一腳踩上桌子,拿著扇子又胡亂舞了幾下,高歌道:“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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