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裏點了數盞宮燈,博山爐中點了些能讓人凝神靜氣的道遠香,諸位重臣皆焦急地立在數步之外,靜靜地等著李昭平安的消息。


    外頭的一眾犯官、犯婦和罪將該入獄的入獄、該審查的審查、該圈禁的圈禁,而袁文清並未離開,也沒有進偏殿,他一直跪在殿外,請罪。


    這才隻是個開始。


    我坐在床邊,不安地守著李昭,他這會兒昏迷著,臉色甚差。


    杜老爺子上了年紀,眼神不太好,坐在床邊的小杌子上,盯著杜仲給陛下施針,他時不時地給旁邊立著的幾位太醫念藥方,說陛下體內餘毒未清,視力受損,趕明兒要開始給陛下藥浴,這樣能恢複得快些。


    我心裏擔心李昭,什麽話都不想說、也不想問,默默落淚。


    睦兒站在我身後,手按在我肩上,勸我莫要擔憂,杜太醫都說了,爹爹方才隻是被那孽障氣得血氣上湧,這才暈倒的;


    老三李鈺也柔聲勸了我好一會兒,說這裏有他們守著,讓我去歇息。


    鄭貴妃和張春旭聽聞陛下暈倒,也著急忙慌地趕來侍疾,皆苦口婆心地勸我莫要太擔心,該保重自身才是,當心腹中的孩兒。


    李昭還昏迷著,讓我怎麽能放心呢。


    方才我已經暗中給梅濂等人通氣,讓他們勸勸李昭,近日依舊由六部閣臣監國,好好讓陛下休養一段日子。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我看見昏迷的李昭身子微動了下,眼珠滾動,緩緩地睜開眼。


    他仍虛弱無比,掃了圈眾人,目光落在我身上,吃力地抬起手,輕拍了拍我的手背,莞爾:


    “莫哭,朕沒事。”


    見他醒了,我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他讓我莫哭,可我怎麽都忍不住落淚。


    他雖是天潢貴胄,可小時候日子過得並不好,成長後也是日日夜夜活在警惕和算計中。


    於我,他是好人、是丈夫、更是一生相伴的至親,我真的不想他再這般消耗自己的身子,就算涉嫌幹政,我也得做些什麽。


    我拂去眼淚,哽咽道:“眾臣有話同你說。”


    李昭一怔,皺眉看向底下。


    這時,諸臣相互觀望,顯然不怎麽好說出口,都不想當這個出頭鳥。


    我看見姚瑞忽然從後邊推了把梅濂,梅濂咬牙切齒地扭頭,怒瞪姚瑞。


    姚瑞努了努下巴,用嘴型示意:“你說。”


    梅濂白了眼姚瑞,深呼了口氣,上前數步,抱拳躬身給李昭見禮,猶豫了下,小心翼翼道:“啟稟陛下,臣等和娘娘皆擔心您的身子,這、這……臣等建議,暫、暫時由六部監國,您先安養段時日。”


    李昭沉默了片刻,眯住眼,看向床邊的杜仲,問:“朕這是……活不了了”


    杜仲收起銀針,忙跪下回道:“不不不,陛下中毒雖深,但有藥可醫。”


    就在這時,一旁坐著的杜朝義忽然憤憤地甩了下袖子,噌地一聲站起來,老人剜了眼兒子,直麵李昭,皺眉道:


    “陛下,老臣是快進棺材的人了,今兒便是冒犯天子,也要說幾句實話。其實陛下的身子如何,您自己心裏最清楚,病根是多年前三王之亂時驚懼焦慮之下生起的,加上十年如一日的勤政,身子虛耗極快,若非小兒杜仲悉心調養照料,您活不過四十。此番又中毒,更加損傷元氣,若是再強撐著日夜辛勞,怕是隻有三五年的光景了。”


    三五年?


    我心猛一咯噔,頭嗡地一聲炸開,木然地扭頭看向李昭。


    李昭顯然也楞了下,但很快就平靜下來,他沒言語,怔怔地盯著床頂看,笑了笑:“朕知道了。”


    轉而,他衝底下的朝臣、鄭貴妃和李鈺等人揮揮手,孱弱道:“朕無事,會善自保養的,忙了數日,諸愛卿也累著了,都退下吧。”


    梅濂和姚瑞、孫儲心等人互相交換了下眼神。


    李昭話已至此,其實很明白了,他並未接受諸臣的建議,依舊會親力親為地執政,直到油燈枯竭。


    我明白,這是帝王的使命,他生下就是做這個的,可,可怎麽就那麽讓人心裏不舒服呢。


    這時,我察覺到手一暖,垂眸看去,原來是李昭抓住了我的手,他輕輕地摩挲著我,眼裏含著歉意,還有許許多多複雜之色,最後輕歎了口氣,柔聲道:“妍華啊,朕心裏煩的慌,你陪朕說說話吧。”


    我心裏憋悶得厲害。


    總有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於是,我低下頭沉默不語。


    我將他的手推開,坐在床邊,明明心裏有很多憤怒、埋怨、心疼還有勸說的話,可到嘴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最後,我避開他的灼灼目光,抿唇笑了笑,說:“你好好歇息罷,殿裏有些悶,妾、妾出去走走。”


    說罷這話,我起身就往外走。


    睦兒和李鈺都追了上來,我揮揮手,讓他們兄弟在陛下跟前侍疾,別跟出來。


    ……


    其實我也不知道往哪兒去,就是心裏煩,想找個清靜地躲一躲、靜一靜。


    深夜淒淒,天上的彎月被一抹黑雲遮住,所有的星子似乎失去了要追捧的光,也不再閃爍。


    涼風徐徐吹來,掀起我的裙角,宮裏仿佛少了大半人似的,寂寥非常。


    我前後皆護著不少侍衛,兩個宮女打著燈行在頭裏,照亮方寸之地。


    經過一場短暫卻激烈的硝煙,禦花園裏的牡丹、芍藥折了腰,花瓣散落一地,被人踐踏成花泥,牆壁和回廊上的鮮血早已幹涸,腥味和畫香混雜在一塊,讓人心裏不舒服,巡夜衛軍披堅執銳,正在到處搜查有無漏網之魚。


    一切的一切,又都恢複了往日的寧靜,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可偏偏又發生了很多。


    正在此時,我聽見身後傳來陣環佩叮咚聲,轉身看去,從遊廊盡頭走來個略胖富態的女人,是鄭落雲。


    她穿著寬袖大袍,梳了盤桓髻,髻上簪了朵將開未開的牡丹,耳上戴了金珠耳環,化了淡妝,雖不甚美,但舉止投足間盡顯雍容貴氣。


    鄭貴妃疾步朝我走來,給我行了個禮,笑道:“皇後娘娘腳步好快,臣妾都快追不上了,瞧瞧,這肚子裏定懷了個哪吒,踩著風火輪吧。”


    這些年我同鄭貴妃關係不錯,打趣她:“你若是再多吃些燒鵝,更追不上嘍。”


    我倆相視一笑,讓隨行的太監和侍衛莫靠得太近,並排走在幽靜的長街。


    我手挽住鄭貴妃的臂彎,愁緒湧上心頭,長歎了口氣,鼻頭發酸,腳下如千百斤般沉。


    鄭貴妃輕拍了下我的手背,柔聲道:“陛下叫我出來開解開解你,他知道你擔心他,說外頭更深露重,讓你略走走就回去就寢。”


    我苦笑了聲:“對啊,他什麽都知道,可卻……”


    鄭貴妃默然,歎道:“國君死社稷,他素來先國而後己,難免會辜負了身邊人。”


    我用手背將臉上的淚抹去,扭頭看著鄭貴妃,柔聲問:“姐姐,你恨他麽?”


    “作為女人,我心裏難免對他有所抱怨。”


    鄭貴妃眼裏似有淚光,衝我莞爾,挑眉一笑:“可他的胸襟和膽魄我卻是很敬服的,當年若不是他的信重決定,我不會有機會走出宮門、走出長安,去廣袤的天下看看,更不會立下那點微薄功勞,他吧,有時候疑心病犯了的確讓人恨,可我也做過不少錯事,若換做先帝,早都賜我毒酒了,可見,他是個好人哪。”


    我和鄭貴妃再次沉默不語,一起往前走。


    走著走著,我倆忽然笑出聲,岔開這個話頭,聊起了旁的。


    就在此時,我發現前頭人影綽綽,隱約能聽見爭吵聲。


    走近後發現,竟是蘿茵和袁敏行等人。


    蘿茵相當狼狽,發髻歪在一邊,有一部分長發淩亂地散在背後,臉上的妝早已被淚衝散,身上的紗衣撕裂了好幾條,露出蓮藕般的玉臂。


    此時,蘿茵哭得好不淒慘,跪在袁敏行腳邊,雙手抓住袁敏行的袖子,淒聲哀求:“駙馬,我求求你了,你深得陛下和皇後娘娘的寵愛,你同他們求求情,要不再找一下五弟,讓我把娘帶走吧,她瘋成這個樣,若沒有人照顧,不知道怎麽活下去。”


    袁敏行一把將袖子抽走,他憤憤地瞪著蘿茵,再也沒忍住,揚手打了妻子一耳光,喝道:“什麽駙馬!你竟還當自己是公主?”


    袁敏行氣得渾身發顫,手指著蘿茵的臉,斥罵:“你還敢替那賤婦求情?我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麽孽,怎地就遇上了你這克星,前腳和梅鑒容私通,後腳又要去色.誘年歲都能當你爺爺的將領,你究竟有沒有羞恥心!我被人嘲笑罷了,可你和你哥害得我爹都抬不起頭,他是堂堂首輔啊,如今卻被弄得要辭官。”


    蘿茵癱跪在地,痛苦地哭:“對不住,我知道自己糊塗,我錯了。”


    “早知今日,你何必當初!”


    袁敏行用帕子擦了下臉上的殘淚,瞪著蘿茵,冷聲問:“我現在家去,你走不走?”


    “可是”


    蘿茵不敢看丈夫,怯懦道:“我娘她……”


    袁敏行重重地冷哼了聲,沒理會蘿茵,帶著侍從揚長而去。


    “駙馬,敏行、敏行……”


    蘿茵絕望地望著漸行漸遠的丈夫,雙拳砸地,哇地一聲大哭。


    我無奈地搖搖頭,或許這丫頭現在才真正地長大了吧,不過,以後的代價會慢慢找上她。


    正在此時,我看見從禦花園拐角處走來數個衛軍,為首的那個年輕人白淨俊朗,正是趙童明,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到蘿茵跟前,雙手攙扶住女人,柔聲問:“怎麽了公主?為何哭得如此傷心?”


    蘿茵悲痛難抑,抓住趙童明的胳膊,哭得喘不上氣:“都不要我了,他們都不要我了,我還不如死了。”


    趙童明輕撫著蘿茵的背,柔聲勸:“螻蟻尚且偷生,您莫要再說這樣的話,再說駙馬不關心你,有的是人關心你。”


    ……


    瞧見此,我和鄭貴妃互望了眼,默契一笑。


    我倆走下台階,轉過遊廊,跨出葫蘆形拱門。


    也就在這時,長街上痛哭的蘿茵發現了我們,連爬帶滾地跑過來,跪在我和鄭貴妃的腳邊,悲痛地哀求:“皇後娘娘,貴妃娘娘,求求你們了,讓我再見一眼娘親吧。陛下厭恨我,以後不讓我進宮,我這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見到娘,求求你們了……她再壞,可也是我娘,這世上我隻有一個娘啊。”


    “快起來,孩子。”


    我忙讓婢女們過來攙扶起蘿茵,見她如此,我心裏也不太好受,思慮再三,蘿茵雖可恨糊塗,但那份孝順確確實實讓人動容,且素卿經過這事後,想必也活不了多久,讓她們母女再見一麵,也算給李昭和腹中孩兒積個德。


    “你娘看見你這樣,肯定擔憂。”


    我用帕子擦著蘿茵臉上的胭脂和眼淚,柔聲道:“去換身衣裳,把頭發也梳一梳。”


    “多謝娘娘,多謝娘娘。”


    蘿茵跪下連連給我磕頭。


    我歎了口氣,轉而看向趙童明,笑著問:“如此深夜,你怎麽還在宮裏?”


    趙童明跪下給我和貴妃磕了個頭,抱拳笑道:“回娘娘的話,草民奉瑞王殿下之命,帶人查尋皇宮密道,看有沒有殘餘的亂黨躲避,再則密道已然大白於天下,未避免以後生亂,王爺讓草民連夜丈量,不日就將密道填堵封死。”


    我點點頭,兒子考慮得在理。


    “對了。”


    我扶了下髻邊簪著的芍藥花,讓趙童明平身,笑道:“你出走多年,也該回家看看你長姐燕嬌,你母親也很想你。”


    趙童明起身,含淚恭敬道:“草民多謝娘娘這些年照拂家人,來世結草銜環也難報萬一,隻是如今王爺的差事要緊……”


    “你自便罷。”


    我笑了笑,沒再說什麽,同貴妃帶著蘿茵朝冷宮走去。


    那日老陳感慨了句,說這趙童明和年輕時候的梅濂很像,當時我不以為然,如今看看,真挺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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