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行人坐著步輦,穿過大半個皇宮,總算到了冷宮。


    這會兒天將亮未亮,離得老遠,我就聽見冷宮傳來陣喧嘩吵鬧之聲,蘿茵心急,還未等步輦落下就往下跳,哪知摔了一跤,手都被尖銳的石子兒擦破,她也顧不上喊疼,嘴裏念叨著娘,直往前跑,誰知跑到冷宮門口登時頓足,嚇得尖叫了聲,連聲喊快下來。


    我和鄭貴妃互望一眼,心道不好。


    疾步匆匆趕了前去,發現果然有異,此時張素卿正站在房頂手舞足蹈,地上疊放了許多桌椅,看來她是自己爬上去的,底下的宮女和嬤嬤恨得高聲喊:


    “要找死就去別處,你兒子的案子還沒了結呢,過兩日就輪到你受審了。”


    有兩個膽兒大的太監著了木梯,要上去把她弄下來,哪知被張素卿推開。


    張素卿赤著足,哈哈大笑,踮起腳尖要摘星星,懷裏抱著個枕頭,哼著哄孩子入睡的小調,忽然,她仿佛察覺到有人來了,終於停下瘋癲,轉身朝我這邊看來,癡癡地盯著我的臉看了許久,忽然揮動著胳膊,興奮地朝我喊:


    “你是妍兒,我認出你了,哥哥替我抄書去了,咱們倆能去逛花燈啦。”


    蘿茵跪在院子裏,抱拳嘶聲力竭地央告:“娘,娘你別這樣,求求你下來好不好。”


    素卿仿佛聽見了什麽,低頭朝底下看去,當瞧見了蘿茵,她怔住了,好似清醒了,嘴裏喃喃念叨著茵茵,丟開懷裏的枕頭,手伸向蘿茵,哪知被一塊破瓦絆倒,沒站穩,從房頂滾落下來,咚地一聲巨響掉到地上,後腦勺著地,人大口喘著粗氣,艱難地扭頭看蘿茵,看著看著忽然落淚,掙紮了幾下就不動了……


    也就在這時,在我身側侍奉的婢女手裏的宮燈驀地燃燒著了,火焰簇簇冒氣,沒多久就將那層紗給燒盡。


    我猛地就記起之前做的那個夢。


    小時候張達齊給我和素卿分別送了兩盞花燈,我的是西子浣沙,素卿的是嫦娥奔月。我自然恨這個當年害我萬劫不複的女人,二十多年過去了,可當看到她、她的子女還有張氏這個結局,我也是唏噓不已。


    素卿啊,你當年奮不顧身奔向了月亮,但你可知,那裏麵還有個廣寒宮。


    ……


    第201章 兩嬋娟   全文終


    從冷宮離開後, 我一時間茫然了,不知道該去哪兒。


    我知道,我如今最該陪在李昭身邊, 他很需要我, 可我真不知該怎樣麵對他。


    這麽多年的夫妻,我自問還是了解他的, 他一旦做了決定,沒人能撼動得他, 如今新政蒸蒸日上, 朝中大政需要文宣帝決策, 哪裏都少不了他。


    可我呢?


    三五年的光景, 這讓我如何接受?


    我不能和他吵,逼他放棄做皇帝;


    可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過度勞累而死。


    我恨他不愛惜自己的身子, 可又心疼他如此病重。


    痛苦之下,我沒回勤政殿,讓秦嬤嬤安排了下, 乘馬車逃回了府。


    府裏花紅柳綠,繁華依舊, 可隻有我一個人, 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躺在床上睡不著, 也不想遊湖賞花, 更不想宣命婦來一起聽戲, 最後晌午的時候, 我索性讓管事套了車,派人給四姐下了帖子,讓她陪我出城去魚莊散散心。


    我和四姐兩個在魚莊一連待了好幾日, 每日家要麽同陳硯鬆說幾句話,要麽侍弄杜老種的牡丹花,要麽就去附近的寺廟和名山賞玩。


    心裏悶悶的,怎麽都高興不起來。


    這幾天,李昭惦念著我,先後派了許多人勸我回長安,兒子也策馬來了好幾次,我誰都不願見。


    我知道,我這個年歲再鬧脾氣,還和皇帝鬧,挺過分的。


    可我……


    四姐也勸過我不少次,說陛下如今身子不適,我這一出走,他更擔心,病興許會更重。凡事總有解決的法子,不能一味的逃避,陛下心裏是有你的,經過此事後,想必他會很快立太子,到時候便不會像從前那樣全身心地投入朝政,肯定不會如杜老說的那般嚴重,他定會痊愈的。


    我笑了笑,沒有接這話茬,其實四姐的話在理,或許隻有這個折中的法子了。


    可我,總是不開心,我要的是他平平安安,身子康健。


    這幾日,長安的消息陸續傳來,朝堂已經正常運轉。


    撫鸞司的黃梅數次救駕於危難中,封忠武侯,並賜婚,這是本朝第一個女侯爵;


    北鎮撫司那位假扮越國將領的千戶申祖雄,還有那晚和我一起頂著人.皮麵具、潛入險地救李昭的士兵小武,也都相應受到了封賞。


    有賞必有罰,謀逆案已經交到了三司會審階段,李璋和他的王妃海氏、妾室唐氏、金氏及子女全都圈禁了起來;


    其餘的從犯該斬首的斬首、該抄家的抄家、該充軍的充軍、該連坐的連坐……


    另外,李昭還給雲雀賞了個恩典,在蔡居認罪畫押後,將蔡居給了雲雀,由雲雀全權處置。


    ……


    歇了好幾日,我緊繃的心緒總算放鬆了下來,因肚子裏還懷著個小的,雖沒什麽胃口,但還是強迫自己多吃多喝。


    說來也奇得很,當初李昭遭難,我屢屢感到不適,總覺得這孩子肯定保不住了,沒想到亂平後,孩子就不鬧騰,大夫說胎氣平穩,定能平安生產。


    今兒是六月初三,算算日子,就快到暘暘和朏朏的生辰了。


    天朗氣清,我叫了四姐和陳硯鬆一塊坐畫舫遊湖,賞荷花。


    而今正值傍晚,日頭將落,天上的雲仿佛喝醉了般,坨紅一片,湖麵上盛開著粉白荷花,草魚和鯉魚穿梭其間,偶爾有一條紅鯉越出水麵,叼走片花瓣,惹得畫舫上的小丫頭們拍手嬉笑。


    紅泥小火爐中坐著隻銅壺,裏頭煮著茶,小桌上擺了數道珍饈美食,還有一壺楊梅酒。我坐在金絲篾席上,懶懶地窩在軟靠裏,輕搖著小香扇,笑著看四姐,此時,四姐坐在船邊,正抱著她孫子雲哥兒摘蓮蓬玩兒;


    我對麵坐著陳硯鬆,老陳依舊穿華服,戴美冠,他喝著梅子酒,用玉佩逗雲哥兒,哈哈笑道:


    “這小子肥美極了,太逗了。”


    我笑著啐道:“我孫外甥又不是羔羊,你這老不休的,竟說他肥美。”


    陳硯鬆嘿然一笑,歎道:“出來這麽久了,我真想我閨女和那四個小孫子了,這些天老夫遊遍長安,給他們娘兒幾個買了十幾車的禮物,對嘍,你們長安有家鋪子的芝麻糖做得好,我小孫兒阿笠最喜歡吃,可惜洛陽賣的總不地道,我想著要不將店主買走,將他全家都帶回洛陽,專門做芝麻糖給阿笠吃,到時候還得請娘娘出麵,幫老夫解決一下這家人戶籍的問題。哎,帶回去又怎樣呢,盈袖那臭丫頭不讓孩子們吃糖,因為這事,說了我好多次。”


    我心裏不禁慨然。


    陳硯鬆也老了,當年那個無情狠絕的男人,如今也變得嘮嘮叨叨,嘴裏三句不離女兒和孫子,其實我也能想來十年前他為何要做那個局,左良傅乃封疆大吏,如今眼看著得聖寵,若哪一日遭忌憚……


    可憐天下父母心哪。


    我抿了口紅豆醪糟,笑著問:“打算什麽時候走?”


    “後兒吧。”


    老陳小指抓了下頭,羞慚笑道:“明日我也去寺廟,給陛下燒個平安香。”


    “嗯?”我不禁疑惑。


    老陳挑眉一笑:“你還不知道罷,自打傳出陛下龍體抱恙後,這長安附近的老百姓紛紛自發去廟裏,替他禱告求平安,哎,百姓眼裏他是好皇帝,那他就是。”


    說到這兒,老陳給我碗中夾了筷子魚,笑道:“妹子,你也該回去了,都多大的人了,還像小姑娘似的鬧別扭,哎,不是老哥說你,你覺著陛下愛江山還是愛美人?他這些年對你夠好的了,興許老杜在那兒瞎吹呢,哪裏就那麽嚴重呢。”


    “嗯。”


    我應了聲。


    正要說話,忽然聽見岸邊有人高聲呼喊。


    我讓秦嬤嬤打起竹簾,扭頭看去,隻見岸邊站了十多個衛軍,還有幾個穿著內宮官服的太監,為首的那個仿佛是施周,他不伺候李昭麽?怎麽來了?莫不是宮裏出什麽事了?


    我忙吩咐侍衛劃船返回,剛靠岸,就看見施周疾步匆匆跑來,他麵頰緋紅,跪下給我磕了個頭,急道:


    “啟稟娘娘,陛下今兒晌午昏倒了,又開始發燒,嘴裏說胡話,一直念叨著您呢,您快回去看看吧。”


    發燒了?


    我什麽也顧不上,忙讓侍衛安排套車,著急忙慌地往長安趕去。


    這一路,我恨得直埋怨自己,怎麽越活越回去了,明知道李昭現在離不開我,卻狠心出走這麽多日。


    沿路經過三兩道觀、佛寺,我的確看見了許多老百姓和達官貴人在上香祈福,而亂平後,長安亦恢複了往日的繁華,城中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瓦市中時不時傳出鼎沸笑聲,膚白碧眼 的胡姬在高台上拚命旋轉,跳著胡旋舞……


    我無心觀賞,也來不及回府換衣裳,直接進宮。


    入宮時,天空最後一抹紅霞落下,彎月升起,夜色降臨。


    我忙不迭地往偏殿行去,發現殿外守了許多衛軍,亦站了數位朝臣,我心裏的不安越發重了,急忙走了進去。


    抬眼瞧去,偏殿一如往日般富麗堂皇,諸文武重臣皆在,文臣有六部的袁文清、梅濂、姚瑞,禦史台的孫儲心等,武將這邊五軍營、龍虎營、威風營還有三撫司的官長也來了,皆是熟麵孔。


    怎麽回事?


    我接著往裏看,發現鄭貴妃和張春旭皆穿著後妃吉服,打扮得相當隆重,坐在拔步床邊的小杌子上;而睦兒和李鈺也換上了朝服,默默立在一側。


    李昭呢?


    李昭他此時好端端地坐在床上,臉色比數日前要好些,雖虛弱些,但根本不像高熱昏迷之樣,他手裏端著碗湯藥,看見我來了,精神一震,身子略微前傾,笑道:


    “皇後,你回來了。”


    我一臉的茫然,竟忘記行禮,大步走到拔步床前,仔仔細細地看他的臉、唇有無異樣,緊接著坐到床邊,手覆上他的額頭,擔憂地問:“施周說你發高熱了,如今怎樣?”


    “沒發熱。”


    李昭莞爾,抓住我的手,輕打了下:“若不這麽著,怎麽將你騙回來。”


    “你……”


    我氣急。


    “莫惱,先聽朕說幾句。”


    李昭拍了拍我的手背,他環視了圈朝臣,手忽然指著地上的蒲團,看向睦兒,正色道:“瑞王,你跪這兒。”


    睦兒不知爹爹要做什麽,還這般嚴肅地叫他瑞王,兒子愣了下神兒,噗通一聲跪到蒲團上。


    李昭喝了口藥茶,長歎了口氣,對眾臣道:“朕執政後期,的確犯了不少錯,太寵幸廠、衛,對群臣掌控太過,以致今日之亂,險些釀成大禍。”


    話音剛落,諸文武大臣忙跪下,連聲道:“陛下何出此言,是您的勵精圖治,才有開平這十多年的繁盛。”


    李昭揮了揮手,打斷諸臣的話頭,指頭輕點著玉碗沿兒,歎道:“朕如今力有不逮、精力不濟,且雙目因中毒而模糊不已,思量了數日,若朕以如此病軀繼續執政,恐於國於民皆不利,故而朕深思熟慮後決定,今後由太子李睦監國,六部閣臣同為宰相,共同輔佐,但大政仍決於朕。”


    我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李昭這是……提前“退位”?


    我扭頭,正好與李昭四目相對。


    不同於我的木然震驚,他坦然自若,唇角上揚,笑得溫和,那儒雅如玉之樣,讓人如沐春風。


    他衝我略點了下頭,轉而看向地上跪著的袁文清。


    袁文清此時並未穿官服,穿著身月白色圓領直裰,麵容淒苦,隻是數日未見,他眼角的皺紋仿佛更深了。


    “洵直哪。”


    李昭手伸向袁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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