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都快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不哭。”


    李昭輕輕拍著兒子的背,笑道:“爹還沒吃上你娘的那道清燉鴨子,怎麽會駕崩呢。”


    我不禁鼻酸,手撐住頭,含淚看著這爺倆,哽咽著笑道:“說起來,我也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傳膳罷。”


    “好。”


    李昭莞爾,他眼神忽然變冷,道:“用罷膳,朕要去見見那孽障!”


    第199章 夜審   若你為帝,我必造反


    因李昭身子不適, 於是,我索性讓宮人們搬來個大炕桌,放置在床上, 我們一家三口就坐在床上用膳。


    沒多久, 珍饈美食就擺滿了一桌子。


    睦兒換下了鎧甲,穿上了親王朝服, 將宮人們都攆了出去,親自侍奉我和李昭用飯。他一會兒幫爹爹背後墊幾個軟靠, 一會兒又挽起袖子, 給我碗裏夾菜, 聊起了這些天的種種。


    我注意到, 兒子刻意避開了胡馬,當說起假皇帝以梁元舊案來治罪胡馬時, 他總會一筆帶過那日胡馬被人當街刺死之事,而李昭也沒有追問細節。


    其實從被救到現在已經過了五六個時辰,我想, 李昭應該宣他的朝臣仔細問過,也知道了胡馬之死。


    方才醒來後我就注意到了, 他眼睛有些紅腫, 似乎哭過, 眉宇間也凝著很深的哀愁, 但麵對我和兒子, 他還似往日那般溫和平靜、鎮定。


    他不是一個喜怒形於色之人, 心裏越痛苦, 他越會藏得深。


    我也避開胡馬這事,將話頭引到六郎、七郎身上。


    暘暘走的時候高燒還未退,也不曉得這幾日病好了沒?


    朏兒那小壞蛋總算如願以償, 終於能去洛陽看看什麽魔狐狸、群俠。


    如今亂平,也該把這兩個小鬼召回來了。


    我們三個就這樣用膳、說話,後頭再宣宮人們進來伺候更衣梳洗,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一個多時辰了。


    我穿了華服、梳了高髻,畫了個桃花妝,眉心貼了花鈿,髻上戴了鳳釵和芍藥花。


    李昭則換上了龍袍,他雖說用藥醫治過了,但還是太虛弱,坐在早都備好的輕便龍椅上,由幾個太監抬著出了偏殿正門,杜老父子一步不離地侍奉在他身邊,我和睦兒亦緊隨在他身側。


    原本我以為,他說今晚見見李璋那逆子,不過是單獨會見。


    可當我走出偏殿時,我發現事情並不是那麽簡單。


    勤政殿內外好多人。


    五品以上的文官列左,依次是部閣的尚書、侍郎、郎中、員外郎;禦史台禦史、侍禦史;六科給事中;大理寺卿、少卿等等;


    武官和武將列右,依次為武安公、五軍營的中、左、右三位都督、龍虎營都督、南鎮撫使路福通、撫鸞司的黃梅。


    餘者乃一些身份尊貴的勳爵、皇族宗親,譬如肅王、李鈺。


    我注意到,黃梅此時甚是虛弱,臉上毫無血色,官服上隱約滲出點點血,由手下女官攙扶著。


    往前看去,殿內外還跪著謀逆程度不同的犯人,皆由衛軍嚴加看守。


    殿外跪著的是齊王府的王妃海秀禾,有名分的侍妾唐氏、金氏等;


    海府的有功名的男丁等;


    袁府的大公子、駙馬袁敏行等;


    江城公主蘿茵,前不久新封的兩個妃子,江充容、周美人。


    其餘有誥命在身的婦人,暫圈禁在府;


    殿裏跪著罪行最嚴重之人;


    犯首李璋;


    兵部尚書海明路、首輔袁文清等一部分中下層官員;


    司禮監秉筆太監蔡居、孫濂;胡馬的心腹太監胡寂、小全子等;


    北鎮撫司鎮撫使沈無汪等武官;


    假皇帝、新封的淑妃康樂;


    太醫院的莫太醫;


    還有廢後張素卿。


    ……


    這陣仗,比起當年廢後真真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開始我以為,李昭要查數日才會審這宗謀逆案,沒想到他根本沒拖。


    仰頭看去,天上懸掛著一彎明月,繁星大盛,空中彌漫著沉水香馥鬱之氣,清風徐來,撩動士兵手中銀槍的紅纓。


    如今胡馬、蔡居、孫濂和胡寂等人落馬,便由司禮監隨堂太監“施周”暫頂替上,近身侍奉李昭。


    那施周我見過的,三十多歲,中等身量,貌不驚人,平日話也少,並未參與胡蔡兩黨爭鬥,故而這些年再沒怎麽升遷上去。


    隻見施周帶了數個太監在前麵開路,拂塵揮動,清掃前方浮塵,躬身請陛下進殿。在往裏走的時候,我特意打量了番那個假李昭,不禁吃了一驚,此人果然不論從身高還是麵容都和李昭酷似,就連兩鬢的白發、甚至連皺眉時的神態都一模一樣,乍一眼看過去,的確難分真假。


    不過還是有差別,這個假傀儡似乎更瘦些,李昭的唇角微微上揚,他的則下彎,給人種苦相惱怒之感;


    李昭耳垂上有顆特別小的痣,此人沒有;


    李昭氣度清貴從容,此人目光閃爍,有畏縮感。


    在假皇帝跟前跪著個形容憔悴的年輕美人,正是康樂,她仍穿著淑妃華服,肚子蠻不像八個月大,倒像更生完孩子般凸起小小一塊,頭發淩亂不堪,麵頰似有被人扇過耳光的印記,赤著足,腳指甲被拔光,腳心有數個針戳出來的血窟窿;


    我搖搖頭,扭頭往右邊看去。


    沈無汪被指頭粗的鐵鏈束縛住手腳,身上的飛魚服早已被鞭子打得破碎,麵上也多了些傷;


    而素卿此時癱跪在沈無汪跟前,她還是瘋瘋癲癲的,整個人都靠在沈無汪身上,手輕輕地撫摸著男人身上的鐵鏈,咯咯傻笑:“璋兒乖,娘哄你睡覺覺。”


    緊接著,她頭又枕在沈無汪肩頭,身子直往男人身後縮,扁著嘴,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哥,我不喜歡這裏,你帶我走。”


    就在此時,素卿看到了我,恰好與我四目相對。


    我停頓了片刻,原本我以為,我該深恨這個女人,不說踹她一腳,也該狠狠地剜她一眼,可這時,我隻感到唏噓,鬼使神差地衝她莞爾一笑;


    素卿眯住眼,似乎覺得我很麵熟,拳頭砸了下腦袋,嘴裏喃喃自語,忽然恍然,對我笑道:“你是我女兒茵茵。”


    素卿踉蹌著往起站,那雙滿是髒汙的手要抓我的胳膊:“茵茵,你過來,娘帶你去玩兒,不帶你哥哥。”


    立馬有侍衛將素卿拿住,素卿使勁兒掙紮,她急得望向龍椅上歪著的李昭,又喊又叫:“阿昭,你讓他們放開我,我是素姐姐哪。”


    李昭厭惡地扭過頭,轉動著大拇指上的扳指,輕咳了聲。


    大太監施周立馬會意,甩了下拂塵,讓人捂住素卿的嘴,將她強行從勤政殿拖出去了。


    我搖了搖頭,大步走上去,坐到了李昭跟前的鳳椅上,這時,立馬有宮人往我麵前抬了架珠簾,並且給我麵前的小桌奉上了糕點和茶水等物。


    待諸位文武臣工進殿行禮、問聖躬安後,李昭用帕子捂住口猛咳嗽了通,抬了下手指,虛弱道:“朕安,賜座吧。”


    李昭病懨懨地歪在軟靠上,接過杜仲遞上來的藥湯,強撐著精神喝了幾口,垂眸看向底下跪著李璋。


    李璋身上的華服早已被剝去,他頭懶懶地歪在一邊,麵無表情地盯著自己滿是血汙的手看,整個人如同丟了三魂六魄般,渾身透著木然和頹廢,可那雙眼睛裏缺含著恨和不甘。


    “去把首輔扶起來。”


    李昭下巴微抬,示意施周下去攙扶袁文清。


    誰知施周剛碰到袁文清的胳膊,袁文清立馬推開那太監,他將官帽取下,輕輕地放在身前,雙手伏地,聲音裏帶著股哭腔:“罪臣愧對陛下,未能教導好李璋,累得陛下遭厄難,實乃社稷罪人,請陛下降罪。”


    這時,李璋終於有了反應,他似想要扭頭去看袁文清,可又不敢,兩行濁淚倏忽而至,猛地抬頭,瞪向龍椅上的父親,喝道:“此事全是我一人所為,首輔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要殺就殺我一個,你不是自詡明君麽,若是冤殺了名臣良吏,你看天下人會不會罵臭你!呸,假仁假義的文宣帝!”


    “閉嘴!”


    睦兒大怒,直接衝前一步,揚起手一耳光打向李璋。


    他白了眼李璋,擰身走到袁文清跟前,雙手扶起袁文清,彎腰拾起官帽,後退兩步,恭恭敬敬地給袁文清行了一禮,誠摯道:“首輔何罪之有?學生雖跟您的時日短,但也知道您是個賢良公允之人,記得陛下常同弟子說《尚書》中的一句話‘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您給李璋教得了聖賢之道、君子之道,卻教不了他的心。”


    說到這兒,睦兒給施周打了個手勢,讓他給首輔搬一張椅子來。


    睦兒雙手扶著袁文清的胳膊,將首輔送到椅子邊,坐好,親自奉上杯香茶,笑道:“首輔先莫要急,一切等廷審過後,陛下自有公斷。”


    袁文清捧著茶的雙手一直在發抖,眸子通紅,低頭一言不發。


    瞧見此,我也不免輕歎了口氣。


    當初事發之時,我和梅濂、四姐夫等人商議對策,原本是想將袁文清請來的,但睦兒堅持將袁文清剔了出去。


    睦兒一些行事說話,很像他父親,雖說現在仍敬重首輔,但心裏未必沒有疙瘩,有時候我甚至在想,李昭和袁文清的情誼非凡,袁文清乃潛邸舊臣,是李昭的知己、肱骨,他讓睦兒認袁文清為師,會不會也擔心將來有一日因著李璋的緣故,睦兒會對首輔下手?


    若是有了師徒綱常牽絆,起碼能保得住袁文清一條命。


    哎,不論是梅濂還是袁文清,亦或是姚瑞、何寄……這些人性格迥異,或狠或直,李昭皆能容得下,他對他的臣子真的是非常厚道寬待了。


    我扭頭看向李昭,這些天他真的清瘦了很多,似乎要拿案桌上的糕點,手指觸了好幾次才碰到,他的眼睛肯定是出問題了,到底多嚴重,他沒說,而得救後我也沒尋著機會問杜老。


    我現在沒別的想法,隻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再別出什麽事。


    “開始吧。”


    李昭吃了口添了藥的糕點,輕抬了抬下巴。


    這時,一旁的大太監施周會意,直起身揚了下拂塵,高聲道:“陛下有旨,初審齊王忤逆謀反案。”


    我心裏一咯噔,看來李昭已經給這樁事定性了,就是謀反!


    往前看去,六部閣臣和幾位部閣重臣、軍中大將坐在椅子上,餘者皆默立各長官之後。


    此時,從梅濂身後走出個三十五上下的青年才俊,容長臉,劍眉斜飛入鬢,闊鼻厚唇,鼻下的胡須修剪得整齊,看麵相就是公正端方之人,我對他有點印象,此人是開平元年的進士,名喚馬瑛,官至刑部侍郎。


    這馬瑛恭恭敬敬地給李昭和我行禮,一招手,立馬有兩個刑部主事走了出來,他們各端一個四四方方的漆盤,上頭堆滿了卷宗。


    馬瑛環視了圈四周,衝他的官長梅濂略微點頭見禮,朗聲道:“陛下有旨,命刑部初查李璋謀逆案,因案中牽扯梅尚書之子梅鑒容,故而尚書大人退出此案審查,由微臣全權負責,二查暫定五日之後,屆時大理寺和禦史台將加入審查。”


    各部院重臣忙遵旨。


    馬瑛不苟言笑,在漆盤中拿了一份卷宗,他並未打開,十分流利地複述案情:


    “此案李璋為主犯,從犯依次為兵部尚書海明路、北鎮撫司鎮撫使沈無汪、司禮監秉筆蔡居、隨堂太監孫濂、前勤政殿侍女康樂、前象州學政張達齊等。”


    馬瑛放下這份卷宗,拿起第二份,冷著麵接著道:“經刑部對主犯從犯的初審,得知,開平二年六月,梁元案和廢後穢亂後宮案發,張達齊被貶至象州為學政,此人心懷不滿,命替身代他去象州,他則潛伏在長安,毀容後化名田大郎,以倒夜香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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