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步並作兩步,衝到他身邊,兩手抓住他微涼的左手,笑道:“我在。”


    李昭見我來了,終於鬆了口氣.


    他抬手,幫我拂去頭發和臉上的土,眯住眼,似想要看清我,苦笑道:“你好像瘦了。”


    我幫他將被子掖好,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不知該說什麽,鼻頭發酸:“你也是。”


    這時,大福子手執繡春刀,疾步匆匆趕了上來,跪在李昭身前,雙眼猩紅,恨道:“微臣救駕來遲,還請陛下恕罪。”


    李昭擺了擺手,忽然像想起什麽似的,忙問:“黃梅愛卿她……她如何了?”


    大福子往前跪行幾步,忙道:“還活著。”


    “那就好。”


    李昭鬆了口氣,微微點頭,轉而看向我,虛弱道:“記得提醒朕,給黃愛卿封個爵,事後,再給他倆賜婚。”


    “好。”


    我擔心他問胡馬的事,忙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趕緊走吧。”


    我話音剛落,立馬有人抬來一駕低座竹椅,女衛軍攙扶著我坐上。


    由大福子在旁護衛,我和李昭被抬著急速往外撤。


    也不知是不是地道兩側站了太多的衛軍、士兵,昨晚那種陰冷恐怖之感頓時消散,顛簸間,我回頭看了眼後麵,雖說隻過了一夜加一個早上,可我感覺像過了好幾天、好幾個月那麽久。


    ……


    因這回有人抬著跑,且沿路的一些障礙早都被清理了,約莫半個時辰,我們這行人就到了護城河下。


    離得老遠,我就看見前麵有無數火把,而在淤泥邊站著個穿著銀鱗鎧甲的少年,他手裏拿著杆紅纓長.槍,腰間還懸著把巴掌寬的長刀,眉宇間英氣十足,容貌肖似李昭,斯文輕俊間又帶著幾許野性,正是我兒子睦兒。


    睦兒身側站著龍虎營的都督常煒和謀士趙童明,前後還有數百將士,皆貼牆而立,眾人見李昭和我行來了,忙行禮問聖躬安,問皇後娘娘安。


    睦兒更是一陣風似的跑了來,將紅纓長.槍丟給旁邊的士兵,衝到李昭跟前,抓住他爹爹的胳膊。


    “兒子、兒子。”


    李昭強撐著要坐起來,他眼裏含淚,手都激動得發抖,摩挲著睦兒的手,欣慰地笑道:“你來救爹爹了?好兒子,爹爹還當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來了,爹!”


    睦兒哽咽著回應。


    這孩子從小就是個硬骨頭,之前李昭下了狠手,把他打成那樣,他都不曾掉過一滴淚,如今看到爹爹被折磨得如此病弱,兒子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下,手輕撫著他爹爹清瘦的側臉,又掀開爹爹的衣襟。


    當看見李昭脖子上有明顯的手指掐痕,心口也有數處女人指甲的抓痕時,睦兒登時大怒,扭頭朝旁邊唾了口,憤怒地斥罵:“狗崽子!竟敢如此傷害我爹,找死是吧!”


    睦兒手抹了把臉,給李昭將被子蓋好,起身從近侍手裏搶走銀.槍,沉著臉,喝道:“走!清宮!”


    說話間,睦兒就帶了常煨等將士朝前奔去。


    坤寧宮和禁宮守著的北鎮撫司的衛軍,素來以強橫而聞名,我擔心兒子的安慰,急得忙喊住他。


    “娘,你好好照顧爹爹和自己。”


    睦兒揚了揚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這時,我看見李昭手緊緊地抓住竹椅的扶手,強撐著側身,麵帶焦急,大口地喘著睦兒,奈何他此時實在太孱弱,沒喊幾聲就咳嗽了起來。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睦兒。”


    我高聲喊住睦兒,扭身朝後看,正好與兒子四目相對。


    其實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兒子是動了殺心了,但我明白李昭。


    我皺眉,沉聲命令:“活捉李璋!”


    睦兒一怔,看了眼李昭。


    兒子輕抿住唇,胸脯一起一伏,顯然是在極力地克製憤怒,良久,兒子鄭重道:“是,活捉李璋。”


    聽見睦兒說這話,李昭終於鬆了口氣,軟軟地癱在椅子裏,閉上眼,一言不發。


    於李璋,他真的是仁至義盡了。


    我擔心睦兒的安危,便讓大福子也去接應。


    在往出走的路上,我心裏默默地掐算著,這會兒睦兒是不是已經從密道上到皇宮了?坤寧宮那邊,老陳有沒有被發現?他有沒有和杜仲、小武安全撤離?逆賊會不會趁亂潛逃?


    正在我顧慮千千間,瞧見前麵有了亮光,甚是刺眼,隨之而來的還有芍藥濃鬱的香氣。


    出口早都被人拓寬,故而沒怎麽費力,我和李昭就被抬了上去。


    四下環視了圈,杜老、五軍營的中軍都督何寂、左右軍都督、武安公,還有刑部尚書梅濂、禦史台孫儲心等朝中重臣皆在,眾人全都屏聲斂氣等在一旁,見李昭出來了,趕忙圍上來問安。


    我府上的秦嬤嬤和丫頭、太監們也疾步朝我這邊走了,人群裏,似乎還有四姐婆媳……


    我仰頭看去,碧空萬裏,白雲幾朵。


    連日來的雨水洗淨了長安的頹靡,陽光從榕樹葉子縫隙照下來,夏蟬居高嘶鳴,溫暖而又幹淨,忽然,眩暈感陣陣襲來,我感覺頭昏昏沉沉的,再也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


    *


    我做了一個夢,很長很長的夢。


    我居然夢到了十一二歲,那時姑母正得盛寵,年後賞了些精致的小首飾,有碧璽的手串、宮紗堆出來的花釵、紫檀木的鎮紙……我下了帖子,請張家的姐姐過來挑些,其實,我的目的是想和素卿一起去逛花燈。


    素卿多文靜秀氣哪,端坐在小圓凳上,說她好想去看大鼇山,還想吃芝麻白糖餡兒的湯圓,可惜母親派了兩個嬤嬤盯著她,讓她略坐坐就回去。


    素卿姐轉動著手腕,滿臉的愁容,說:之前母親交代下來,要她背長孫皇後的《女則》,她背的不好,母親說她不用心,命她把書抄上五遍,等抄完就背會了。所以她一整個正月都悶在家裏,才將將抄了兩遍,腕子都要廢了。


    我當時心疼張姐姐,避開那兩個老嬤嬤,偷偷同素卿說:趕明兒我幫你抄,今晚咱們就出去好好樂一樂,看東風夜放花千樹,一夜魚龍舞!


    素卿已經躍躍欲試了,可怕母親責罵,含著淚說:算了罷,明年的元宵節咱倆再去賞花燈,時候不早了,該家去了,若是晚了,母親又該說教了。


    我雖說不舍,但還是遵從素卿姐的意願。


    等送她出門的時候,剛巧就碰上了張達齊,那時候的張家哥哥好年輕,又高又好看,手裏拿著兩盞花燈,一盞是嫦娥奔月,給了素卿,另一盞是西施浣紗,給了我。


    張家哥哥將披風給素卿披身上,輕拍了拍他妹妹的肩,笑道:知道你想和妍丫頭去看大鼇山,剩下的《女則》哥給你抄,隻是不許亂吃外麵的食物,當心鬧肚子。


    素卿愛不釋手地撫摩著花燈,頑皮地衝她張達齊吐了下舌頭,撒嬌:哥,你最好了。


    ……


    夢著夢著,我就醒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頭依舊暈暈的,腹內空空,餓得我眼冒金星。


    四下打量,猶記得從密道出來時,還是正午,而現在已經入夜,掌了燈,我竟昏睡了這麽久?


    我發現自己此時竟躺在勤政殿偏殿的大床上,熟悉的金線繡牡丹的帷幔、纏枝花的軟枕,而旁邊,躺著熟悉的男人--李昭,他已經換洗過了,穿著月白色的寢衣,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發髻用一根金帶係在頭頂,他身上藥味甚濃,臉色雖蒼白,但要比囚禁時要好多了。


    李昭察覺到我醒了,睜開了眼,虛弱地扭頭看我,柔聲問:“醒了?”


    “嗯。”


    我應了聲,強撐著坐起來。


    左右看了圈,發現殿裏竟沒一個侍奉的宮人,圓桌上擺著珍饈美食,玉碗裏是濃黑的藥,博山爐中燃著李王帳中香,而床邊,赫然趴著個身穿銀鱗鎧甲的小少年,正是我的睦兒。


    睦兒的頭發稍稍有些亂,兩條腿隨意敞著,若細看,鎧甲的縫隙還能看見血和刀砍過的痕跡,兒子頭枕在胳膊上,不知是不是太累了,呼吸稍有些沉重,口水呀,流得老長,都將床打濕了一小坨。


    我正要叫睦兒,李昭食指放唇邊,噓了聲。


    我們倆什麽話都不說,就這麽靜靜地看著小少年。


    好快,當年那個雪地裏撒賴,說不要弟弟,爹娘隻要小木頭的奶娃娃,都這麽大了,能保護爹爹和娘親了。


    “怎麽回事啊?”


    我躺到李昭身側,與他同枕一個枕頭,手摟住他,輕聲問:“我怎麽忽然暈倒了?”


    李昭抓住我的手,放在他心口,柔聲道:“真是辛苦你了,妍妍。”


    他歎了口氣:“後頭咱們出來,杜老就緊著給咱倆醫治,你沒事,就是這些天太過勞累,朕也沒事,不過是中了點毒,已經吃了藥了,你呀,睡得連怎麽被人抬上馬車,又怎麽進宮都不知道。”


    我鬆了口氣,他沒事就好。


    “那後來又發生了什麽?逆賊平定了沒?”


    “平了平了。”


    李昭輕拍了下我的手,扭頭看了眼熟睡的睦兒,對我笑道:“當時何都督帶五軍營精銳護住古刹,咱們小木頭和常煨帶威風營和龍虎營將士,從四個密道口出去,大福子率領南鎮撫使的衛軍從午門進宮,來了個幾麵包抄,血洗後宮,沒一會兒就把亂平了,傀儡皇帝、沈無汪、李璋還有康樂、蔡居等人全都活捉了,刑部和南鎮撫司正審著呢。對了,咱們小木頭身先士卒,勇悍無比,事後幾位將軍沒口子地誇他。”


    “是麽?!”


    我大為自豪,轉而冷笑數聲,這些逆賊真是不堪一擊。


    忽然,我想起了老陳,忙問:“那陳硯鬆和杜仲呢?有沒有事?”


    李昭莞爾:“你把朕救走沒一會兒,那些太監就進去伺候,到底還是發現了老陳假扮,忙呼喊衛軍進來拿人,刀都快架脖子上了,地洞裏忽然躍出數個將士,正好將老陳等人救下。”


    我心裏的石頭總算落了大半,又問:“那你處置逆賊了麽?”


    “還沒有。”


    李昭搖了搖頭:“朕擔心你,加上自己也體力不支,便讓眾臣等都在勤政殿外,咱們小木頭牽掛咱倆,平亂後連盔甲都沒脫,忙不迭地守在床邊,兒子多日勞累,這不,趴下就睡著了,中間秦嬤嬤要他去貴妃榻上躺著,他不幹,非得守著朕和你。”


    “他比我還擔心你。”


    我抿唇輕笑。


    這時,我發現李昭情不自禁地去撫摩兒子的頭,他仿佛看不清般,眯著眼尋摸了會兒,才摸到兒子。


    我一怔,正要問他身子到底怎樣時,忽然,酣睡的睦兒被驚醒了。


    兒子用手背揉了下眼睛,迷迷瞪瞪地左右看,伸了個懶腰,手撐著床沿兒站了起來,俯身擔憂地看我和李昭,連聲道:“爹爹,娘,你們醒了啊,我這就將宮人們喊進來伺候你們洗漱用飯,再把杜老爺子也傳進來,給你們診診脈。”


    “不忙不忙。”


    李昭拽住睦兒的腕子,讓兒子坐在床邊。


    他深深地看著兒子,眼裏有欣慰還有驕傲,良久,他眼窩濕潤了,摩挲著睦兒略有些粗糙的手,柔聲笑道:“多謝兒子了,真厲害,比爹爹年輕時要厲害。”


    “啊。”


    睦兒一愣,這厚臉皮低下頭,抿唇偷笑。


    忽而,睦兒哇地一聲哭了,沒敢撲在李昭身上,頭窩在他爹爹的肩頭,哭得像個丟了糖的小孩子,身子不住地戰栗,銀鱗鎧甲相應發出刺啦啦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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