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而,張素卿又一把抓住張達齊的袖子,淚眼盈盈:“哥,你不能放棄璋兒哪,你是他親娘舅,高妍華能靠兒子爬起來,咱們家也能靠璋兒重新繁盛的,快,你去給璋兒賠不是,我兒子身子不好,不能動氣的,你趕緊去給他跪下磕個頭,他會原諒你的。”


    張達齊見素卿說話如此顛三倒四,連聲應承,他環住妹妹往外走,走到小門口時停下,扭頭望向背對著他的李璋,男人眼裏含淚,微微搖頭:“再怎麽樣,她都是你娘,這世上誰都會背叛你,惟有你娘不會,她是最疼你的。”


    李璋獰笑了聲:“那您呢?張先生。”


    張達齊沒言語,扶著張素卿出去了。


    ……


    殿裏再次陷入了安靜,宮燈裏的燭焰似乎感到了不安,左搖右擺。


    脂粉和龍眼核般大的珍珠散落了一地,雖說焚著龍涎香,可依舊遮蓋不住那腥臭的尿味。


    李璋手背抹了把臉上的淚,端錚錚負手而立,站在拔步床前,麵無表情地盯著李昭,他讓小武去換身衣裳,讓我打盆水來,給陛下擦洗。


    我擔憂地看了眼這對父子,低頭疾步走了出去。


    瞧著今晚這架勢,張達齊是對李昭起了殺心,夠很的,李昭永遠消失,隻要我們找不到,那麽勤政殿昏迷的那個假的,就永遠變成了真的。


    在我打水的時候,換了衣裳的小武來小廚房尋我,同我說,他已經將李昭的位置報給了大福子,密道裏的衛軍挖掘得很快,估計天明就差不多了,並且,他還將杜仲寫在帕子上的病症和方子交給了杜老,杜老改了兩味,已經去製作丸藥了,估計得兩個時辰才能送來。


    還有一事,蔡居私下逃了,哪知正好被守在城外的五軍營斥候抓住,拷問下才知,蔡居察覺事有不妙,連夜收拾細軟,準備去找小明珠,後半輩子隱居,不再摻和進爭儲奪位,哪知命不好……


    ……


    在我和小武端著水盆進到正殿時,發現李璋依舊直勾勾地盯著他父親,而殿裏的其餘太監則在拾掇滿地的狼藉。


    我過去給李璋屈膝見了一禮,從櫃中抱出床新被子,給李昭把淋了尿的那床換去,隨後,我又擰了個手巾,跪在床邊,替李昭擦洗頭發和臉上的髒汙。


    李昭閉著眼,他呼吸依舊虛弱,興許擔心我被李璋察覺出不對勁兒,他看向李璋,與他兒子對視,勾唇淺笑:“怎麽這幅表情,外頭的事不順?”


    李璋冷笑了聲,用小指抓了下側臉:“順不順的,和你有什麽關係。”


    父子倆不說話了。


    李昭盯著床頂發呆,李璋則盯著地上散落著的一顆珍珠出神。


    這時,李璋彎腰拾起那顆珍珠,指尖摩挲著珠子,不知想起了誰,眼圈忽然紅了,他將珠子緊緊攥在手心,恨道:“我給過你機會,但凡你能容得下明珠一丁點,我今日也不會造反,是你逼的,都是你逼的。”


    “來曆不明的野種,朕為何要認。”


    李昭嗤笑了聲,隨之,他緩緩地扭頭,看著兒子,極盡嘲諷:“六部尚書中有四人支持睦兒,海明路遲早被排擠出閣,沈無汪敢叛朕,興許和你外祖張致庸有點關係,但本質還是因為他遲早會被路福通和黃梅取代,蔡居愛權,想獨掌司禮監……其餘的那些宗親和中下層官員,因為好處才向著你,你自小軟懦,沒那個膽子造反,想是被逼上梁山了吧。”


    “嗬。”李璋鄙夷一笑:“你真這麽以為?在你眼裏,我就這麽不堪?對,在你眼裏,我就這麽不堪。”


    李璋深呼吸了口氣,指頭將眼淚揩去,忽然手附上自己的側臉,問:“知道不,今日袁師父將我拉在一邊,質問我是不是起了奪位的心,又問我,是不是想要推翻新政。我說是。師父好生氣,當即打了我一耳光,罵我糊塗。可是我不恨他,我反而很高興,你知道為何?”


    “朕怎麽知道。”


    李昭頗有些不耐煩。


    “是,你當然不會知道。”


    李璋背過身子,用袖子將淚抹去,冷冷道:“我最喜歡吃什麽菜,你知道麽?你不知道,可首輔知道。每年到九、十月,他總會讓人去澄陽湖去弄新鮮的蟹,親自釀菊花酒,將我叫出來,與他月夜遊湖,吃蟹飲酒;前年我腳上起了個膿包,疼痛不已,我怕耽誤了給你請安,強撐著,一瘸一拐地去勤政殿給你磕頭,你沒注意到,你隻知道李睦頑皮,爬樹跌了下來磕破了頭,著急忙慌地讓太醫給李睦醫治,訓斥責打跟前的太監和侍衛。可首輔看出我病了,問我腳怎麽了,他親自給杜仲下帖,讓太醫到王府給我看腳,當時膿血粘住了鞋襪,脫不下來,我疼得滿頭是汗,是老師用剪子親手給我剪開鞋麵的,第二日,他又讓人送來了兩雙寬鬆些的鞋子,並上書給你,說我身子不適,近日不能給你天不亮就請安,你呢,不痛不癢地讓太監過來問了幾句,賞了些果子,我全家都得跪下謝恩。”


    “朕日理萬機,哪裏顧得上這些瑣事,再說了,朕難道對你不好?十多歲頭上就給你封王,怕你被人奚落,也給你賜婚了門好親,當年你做了多少錯事,朕難道沒擋在你前麵,一力替你承擔,全給你處置了?張氏犯錯,朕難道遷怒到你頭上了?”


    李昭別過臉,沒去看李璋。


    “對,你對我真好。”


    李璋冷笑數聲,接著道:“首輔打我,是恨居然教出個與他背道而馳的小人,可我知道,他更多的是擔心我,怕我爭儲不成,不得善終,我不恨他,我反而很高興,有時候我就想,如果他是我親爹,該多好,哪怕他無官無地位,哪怕師母不識字,又是農戶出身,可我不介意,一點都不介意。”


    李璋搖頭,嗤笑道:“但我就介意你打我,你不是作為父親打我,你是因為李睦那個狗崽子打我。”


    “那是你先算計睦兒的!”


    李昭怒急,掙紮著要往起坐。


    “嗬。”


    李璋鄙夷一笑,不再多說,擰身就走,冷冷地撂下句話:“我不光算計他,我還會殺了他,我要你白發人送黑發人,你記著,李睦是因為你死的。”


    “你敢!”


    李昭急得抓住被子,往出爬,若沒有我在旁扶著,肯定會掉下地。


    他怒瞪著李璋的背影,竭力嘶叫,等李璋走遠了,沒聲音了,他這才消停冷靜下來,半個身子斜趴在床邊,閉眼,大口地喘著,扭頭悄悄問我:“小木頭真的出城了?”


    “嗯。”我忙環住他,將他按在床上,手摩挲著他的心口,反複安慰。“你放心,睦兒跟前有那麽多的人護衛,不會出事的,倒是你,你別再刺激李璋了,對你有什麽好。”


    我歎了口氣,岔開這個不愉快,對他低聲說:“逆賊很快就會伏誅,他們已經內亂了,蔡居趁亂逃跑,已經被斥候捉拿了。”


    李昭怒氣未消,略點了點頭。


    他平躺在床上,大口喘著氣,鼻子又流下血,我要去給他擦,他推開了我的手,反反複複地罵,忽然不說話了,怔怔地盯著床頂,落淚了。


    這事我沒法勸,目前的情況也不容許我勸,如今一個謀逆弑君,一個被困中毒,矛盾無法調和,誰都不會冷靜下來反思自己。


    他們父子間的感情恩怨,前前後後二十多年,正如當年我絕不摻和進去,現在的我,也不會去評價,更不會勸李昭,告訴他該怎麽做。


    擦洗完李昭後,我就站在床邊守著,杜仲擔心我身懷有孕,給我拿來個小杌子,說這兩日夏蟬她們守夜的時候,會坐下,偶爾也會輪換著出去喝個水什麽的,讓我別太緊張,反而會惹人懷疑。


    可正當我準備坐下的時候,忽然發現,從小門外進來個黑瘦高挺的男人,半邊臉有火燒過的傷痕,身穿寶藍色夾紗直裰,正是張達齊,而隨著張達齊進來的,還有四個大太監,皆警惕地立在一邊,防止意外發生。


    張達齊也沒靠近,就站在殿中間,笑著看李昭。


    而李昭仿佛也察覺到有人進來了,緩緩地轉過身,當他看見是張達齊,毫無半點方才的情緒失控,又是一副冷靜自若之樣。


    這兩個男人就這麽互相看著對方,不說話。


    忽然,張達齊垂眸一笑,轉動著小指上戴著的一枚金戒指:“當日我當街鬧事攔路,皇後隨手賞了枚戒指,風吹開簾子,我不經意間看到了她,妍丫頭和小時候還是一個樣,沒怎麽變,一下子就讓我想起了當年,她和素素一齊在我家裏刺繡玩鬧,天真明媚,好不快活。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她們倆一先一後都當了你的皇後,真讓人唏噓。”


    李昭沒接這話茬,上下掃了眼張達齊,冷笑著問:“當年你被貶象州,沒多久就遭遇泥石流身亡,朕派沈無汪去查,但並未查出什麽問題,沈無汪那時候就和你勾結上了?”


    “更早些。”


    張達齊笑笑。


    李昭皺眉細思了片刻:“朕登基前?”


    張達齊搖搖頭:“還要早些。”


    李昭白了眼張達齊,沒再問下去。


    他長歎了口氣,招招手,示意我和小武過來,將他扶著坐起來。


    李昭盯著張達齊的臉,冷笑著問:“那個假皇帝,是你弄出來的?”


    “嗯。”


    張達齊點點頭,氣定神閑道:“多年為官,加之過去我與妹夫你情誼甚好,我自問還是很了解你的一言一行。”


    “所以……”李昭鄙夷一笑:“這十年你就幹了這事?像隻老鼠似的躲在陰溝裏,時時刻刻想著算計朕,控製璋兒,進而取而代之?隻不過,璋兒看起來好像和你有些生疏,並不怎麽信任你,你的野心太大了。”


    張達齊搓了個牙花子,笑道:“是啊,他長大了,聰明了。如今我們甥舅身份地位不同了,若我還是大理寺卿……嗬,不提了,陛下啊,這些年你過得怎樣?”


    “朕比你強。”李昭傲然一笑:“朕推行新政,輕徭薄賦,海內升平。”


    “是麽。”


    張達齊舌尖輕舔了下舌尖,笑中帶著些許嘲諷:“六部掌朝政、六位閣臣同為宰相,為百官之首,百官為禦史台監察,禦史台底下又設科道官,監察六部,羽林衛明理暗裏監察百官,而司禮監又監察羽林衛,胡馬蔡居相互製約……嗬,你這朝堂人人自危、恐怖時時發生,也不怎麽樣,你太多疑了。”


    這兩個男人就這麽對視,忽然一笑,誰都沒言語。


    張達齊轉身離開,而李昭亦掙紮著躺了下來。


    第197章 淚滿襟   如夢幻泡影


    我並不喜歡張達齊這麽說李昭。


    他知道什麽呀。


    作為枕邊人, 我能知道、看到的是,他登基後勤於朝政,經常看章奏看到很晚, 而且他是一個很有胸襟的人, 記得兩年前他癡迷上玉,將所用器具全都換成了玉的, 包括床、碗還有桌椅,上行下效, 他的喜好一度造成玉價上漲, 長安興起一股佩玉之風, 就連普通老百姓, 脖子上也要戴一顆玉豆子,否則就要被人嘲笑趕不上時興。


    戶部尚書姚瑞知道後, 直麵指出他已經到了奢靡的程度,這會引起朝野不正常的攀比之風。


    他沒有生氣,反思了兩日, 確實覺得自己的這種喜愛稍稍過了,於是讓內官將所用玉器折算成銀子, 一部分充入國庫, 另外的則讓底下人去大量收購桑樹、麻樹, 由戶部商量著分給農人。


    不僅如此, 他還召集群臣, 坦誠自己一時貪慕奢侈, 讚揚了姚瑞直言進諫, 讓大家引以為誡,官員應行濂風,愛惜百姓。


    此舉一行, 朝野百姓都讚頌他胸襟和憫農,便是越國那邊當政的宰相淳於齡,也屢屢誇讚文宣帝,給他們國家的小皇帝講這位漢家皇帝勤勉愛民的故事。


    所以在我心裏,李昭可能不是好父親,但他絕對是個好皇帝。


    我怕李昭心裏不舒服,趕忙湊了過去,隔著被子輕輕地摩挲他的胳膊,輕聲勸道:“不必把李璋和張達齊的話放心上,你有大肚量,能容天下事。”


    “嗯。”


    李昭臉上的痛苦和疲憊甚濃,他招招手,讓杜仲到床上來,給他按摩腰腹。


    他臉色煞白,強忍住疼痛,對我笑道:“朕不會被他們三言兩語所影響,這會兒比得就是耐性。對了妍妍,方才你說……假皇帝冊封了個淑妃,還懷了孕?”


    “嗯,叫康樂,就是以前勤政殿那個小丫頭,據說懷了八個月,都快臨盆了。”我忙問:“怎麽了?”


    “沒事。”


    李昭垂眸,似在思索什麽。


    他長出了口氣,搖頭一笑,忽然抓住我的手,輕聲道:“妍妍,朕這幾日都沒怎麽睡,你不會走吧。”


    “當然不會了。”我莞爾。


    “那就好。”


    李昭讓杜仲伺候他躺下,打了個哈切:“朕有些累了……”


    我知道,他是真的累了,從被囚禁到現在,他同樣承受了很多。


    我來了,他就心安了。


    ……


    這一晚,是我這輩子度過最長的一夜。


    我的丈夫纏綿病榻,三個兒子不知情況如何,外頭仇敵環繞。


    後半夜的時候,我借口出去解手,回到偏殿取走杜老給李昭配的藥丸,略問了下大福子挖掘的進度,可喜,威風營裏有兩個從前以盜墓為生的士兵,一路指點協助衛軍挖掘,比預計的要快多了,估摸天明就能挖到李昭的床榻底下。


    回到正殿這邊後,外頭那四個太監每隔一會兒就進來問問情況,我也不敢太過“伺候”李昭,隻能搬了張小杌子,坐在床邊,靜靜等著。


    這晚,素卿這瘋婆子來鬧了整整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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