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次還似之前那樣,動手動腳地砸東西,辱罵李昭,想要激李昭同她吵架;


    後麵那次,她哭成了個淚人兒,站在李昭跟前時,又一幅驕矜樣,讓李昭叫她姐姐,說,隻要李昭肯跪下給她認個錯,她就原諒李昭。


    見李昭昏睡著不理她,又開始發瘋了,一件件一樁樁細數二三十年前的往事,一會兒說她錯了,一會兒又罵李昭狼心狗肺。


    鬧了大半夜,那瘋婆子也困了,終於肯放過李昭,垂頭喪氣地回偏殿歇息去了,我的耳朵也終於得了清閑。


    其實看到張素卿這樣,我也是感慨良多,若是當年我沒有選擇離開梅濂,常年累月的怨恨和互相算計,會不會最後也這麽瘋?


    不會。


    如果重來一次,我覺得我還會選擇同梅濂和離。


    ……


    這晚,就這麽過去了。


    我熬不得夜,坐在小杌子上直打盹兒,一個機靈就給驚醒,抬頭瞧去,天已經亮了。


    我趕忙伸了個懶腰,依照杜仲的指點,和小武兩個去小廚房端梳洗的熱水和粥飯。


    清晨有些冷,鳥兒歡快地在枝頭鳴叫,昨日的雨疏風驟,打亂了滿宮的牡丹花,花瓣落了滿地,誰知被衛軍踩碎,徒留清香一片。


    到底身上有了,就容易餓。


    我在小廚房吃了兩碗瘦肉粥後,就端著漆盤往正殿走去。


    剛進到內室,我就看見李昭已經醒來了,杜仲和小武已經伺候他梳洗換了,昨晚上吃了解毒的藥,他精神看上去好了很多。


    我洗了手,半條腿跪在床上,給他喂稀粥,看著他消瘦的麵龐,心疼不已,輕聲問:“今兒感覺如何了?肚子可還發痛?”


    李昭仍有些虛弱,他咽了口粥,笑道:“好很多了,昨日眼前還霧蒙蒙一片,今兒勉強能看清人了。”


    因外頭守著數人,我也不敢多說話。


    就在此時,我聽見床底傳來“咯噔”一聲,似乎是石頭斷裂聲,也就在瞬間,外間的四個太監小跑著進來,他們警惕地打量了圈四周,笑著問:


    “怎麽了夏蟬姐姐?”


    我此時極緊張,知道定是底下的地道挖通了。


    正當我思慮如何回答時,床上坐著的李昭忽然抓起我手裏的碗,扔了出去,他虎著臉,喘著粗氣,虛弱地怒喝:“滾,都給朕滾!”


    我作出驚嚇之狀,衝外頭的小太監聳了聳肩,那幾個太監顯然懼怕文宣帝,吐了下舌頭,閃了出去。


    等他們走後,我忙讓小武去小門那邊守著,隨後跪在地上,身子俯下去往裏看,赫然瞧見床底多了個黑咕隆咚的大洞,也就在此時,從那洞裏彈出個大腦袋,此人頭臉皆是土,壓根瞧不出什麽模樣,衝我憨憨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


    我登時喜的心花怒放,剛要低聲問兩句,忽然,小武焦急地輕咳了兩聲,示意我有人來了。


    我一時慌了,來不及站起來,索性跪著往前爬了幾步,徒手去拾方才被摔碎的瓷碗。


    就在此時,腳步聲徒然響起,我仰頭朝前看去,是李璋和張達齊一前一後進來了,而張素卿不敢進內間,做賊心虛似的趴在門框,探頭往裏看,滿心滿眼都是她兒子。


    李璋今兒倒拾掇的齊整,身穿蟒袍,頭戴金冠,長身玉立,乍一看,倒真是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可再細看,他雖說看似氣定神閑,可眉頭緊蹙,額上凝著三道橫紋,眼底的烏黑甚濃,顯然是許久未睡。


    能看出來,這孩子雖故作鎮靜,可心頭上的重壓還是很沉的。


    明明地上有塊尖銳的瓷片,他居然沒看見,腳踩上去,瓷片不堪重壓碎裂,登時發出咯嘣一聲,這孩子倒吸了口冷氣,往後退了兩步,就如同一隻被嚇著的貓。


    他唇緊緊抿住,咽了口唾沫,深呼吸了幾口來調整緊張的心緒,垂眸看了眼我,揮揮手,讓我趕緊拾掇,隨後大步走向拔步床,負手而立,笑道:“陛下怎麽了,昨夜沒睡好麽?大清早的就摔盤子跌碗。”


    我一邊跪下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和熱粥,一邊跟菩薩禱告,床底的秘密千萬別被發現,這時,小武低下頭,踏著小碎步過來,跪下與我一起拾掇,他用眼神告訴我,讓我莫要擔心。


    我深呼吸了口氣,偷偷用餘光看去。


    李昭麵無表情地掃了眼李璋甥舅,他眼神銳利,顯然是把兒子所有細微動作都看在眼裏,仿佛在解讀他兒子。


    “爹爹莫不是還在生孩兒的氣?”


    李璋莞爾,裝模作樣地給李昭躬身行了個禮,隨後從懷裏取出一張淡黃色的帛,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似乎還有朱紅的大印。


    李璋兩指夾著那塊帛,甩到床上,笑道:“知道您不願見我,這麽著吧,傳位詔書我已經替您擬好了,您看看,若是沒什麽問題,孩兒可就靈前登基去了。”


    “靈前登基?”


    李昭淡淡掃了眼那張詔書,不慌不忙地笑著問:“你是想殺了朕?”


    李璋略怔了怔,輕咳了聲,刻意避開父親的目光,強裝鎮定,笑道:“若是您把兵權交出來,孩兒保證,讓您富貴平安地安度晚年。”


    “嗬。”李昭用帕子捂住口,猛咳嗽了通,擦了下唇角的血,挑眉一笑:“好兒子,傳位給你可以,兵權給你也可以,但朕問你一句,你當了皇帝以後,準備怎麽執政?用哪些人?”


    “自然是行仁政,用忠良。”李璋白了眼他父親,傲然道。


    “哦。”李昭意味深長一笑:“想必你登基後,朕的這幾個部閣大臣你都不會留,高氏的親族,譬如孫儲心、武安公、何寂,加上何太妃,羊家,鄭貴妃……你也會斬草除根,那到時候朝堂就空了,這些人的位置你準備放誰?”


    “朝廷就指著這些人運作?沒了他們,朝堂就辦不了政務了?”


    李璋有些生氣了,冷聲道:“這個本王到時候自然會重新選人。”


    “哦,這樣啊。”李昭笑了笑,又道:“江州乃關中最重要的防線,刺史朱九思乃高鯤的嶽父;再說說東京洛陽,那裏不僅有朕從小寵到大的皇妹月瑟公主,還有駙馬謝子風,對了,那裏還有高皇後的妹夫左良傅,此二地之封疆大吏不服你,同時起兵反了,說要為朕和高皇後報仇,你該如何應對?五軍營的將士隻聽朕的話,他們也起了疑心,你該怎麽應付?好兒子,前前後後加起來逾十萬雄兵,你對付得來麽?”


    李璋已經被說得額上生出細汗,有些結巴了,仍強硬道:“這、這、這個就不勞你費心了,本王屆時自有打算。”


    “好,我兒真硬氣。”


    李昭嘖嘖稱歎,豎起大拇指:“行,爹爹再換個問法,象州周邊部族蠻橫凶殘,該如何治理?越國如今的皇帝是誰?施行的是何政?掌權的又是誰?邊關榷場是開好還是關好?榮國公老矣,北方可抵抗越國大將為何人?”


    李璋早都被這一連串的問題繞暈了,眼珠子左右亂轉,極力思考,忽而甩了下袖子,喝道:“這些事我登基後自然會慢慢接觸,以我的才智,相信很快就能上手。”


    說到這兒,李璋怨恨地瞪著李昭:“當年我還是嫡長子的時候,你讓我嚐試著議政,我當時資質如何,你和朝臣們可是曆曆在目的。若不是你這些年偏心李睦那狗崽子,疑心我,我為了自保壓根不敢碰一下朝政,如今你來問我,我怎會答不上!”


    就在此時,張素卿沒忍住衝了進來。因李璋在,她不敢太放肆,可還是朝李昭麵上啐了口:“你趕緊把兵權交出來,大家都好過。我兒怎麽不配,他外祖可是首輔,舅舅是大理寺卿,我兒骨子裏傳下來就會執政!”


    李昭並不理會那瘋婆子,看著李璋,笑道:“那行,爹爹不問你軍政方麵的事,問你個簡單的。”


    言及此,李昭斜眼看向張達齊,柔聲問:“你背後站著的這個舅舅,你又了解多少呢?”


    “你閉嘴吧!”張素卿大怒,直接從發髻上拔下簪子,朝李昭扔去,李昭來不及躲避,被劃傷了脖子。


    “你少挑撥我們張家人!”張素卿喝了聲。


    “素素,你給我閉嘴!”


    張達齊從後麵拽住他妹妹。


    這男人臉色微變,直往外推素卿,隨之看向李璋,急道:“璋兒,如今大事已定,莫要再與他多廢口舌……”


    “兒子啊。”


    李昭絲毫不理會張達齊,他用手背蹭了下脖子上的血,淡淡一笑:“當年爹爹可是讓你看全了勤政殿廢後一事,你外祖自盡、你舅母林氏招供、你表姐張韻微冒死力爭,他們保的是誰?是你嗎?”


    李昭冷笑數聲:“你再怎麽樣都姓李,是爹爹的長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且朕疼你了你一場,若要害你,你能活到今日?”


    這時,張達齊上前一步,手按住李璋的肩膀搖晃,極盡慫恿:“璋兒,你如今犯下的可是謀逆大罪,無毒不丈夫,殺了他,讓他永遠消失在這世上,然後再殺了勤政殿那個傀儡,你拿著詔書登基稱帝,誰要質疑李昭諭旨,誰就是逆賊!舅舅自然會在背後協助你,當年你外祖的門生故吏在朝堂的仍有不少,定能輔佐你成就一番偉業。”


    “哈哈哈哈哈”


    李昭被逗得哈哈大笑,都笑出了眼淚,他搖搖頭,憐憫地看向兒子:“聽說假皇帝冊封了三個妃子,其中有個淑妃,已然懷孕八個月,這是誰的孩子?”


    李昭有意無意地掃了眼張達齊。


    “你聽誰說的!”


    李璋盛怒不已,隨之看向左右,指向我:“你?!”


    然後,他又指向小武和跟前立著的四個太監:“還是你們?”


    我和小武等人“麵麵相覷”,嚇得忙跪下。


    “你身邊少了什麽人,難道你還沒察覺出來?”


    李昭壞笑:“淑妃肚子裏的孩子是那個假皇帝的?你的?還是你舅舅的?嗯?”


    “蔡居、蔡居…”


    李璋慌神了,喃喃自語,扭頭問他舅舅:“蔡居不是說去搜查元妃府麽,今早還沒回來?”


    “……”


    張達齊並未回答他外甥這話,直勾勾地盯著李昭。


    “璋兒,舅舅很早以前就給你說過,讓你別太寵信太監,尤其是那種和後妃勾結的太監,罷了罷了,現在不是相互埋怨的時候。老沈方才來報,五軍營不太對勁,若是蔡居被捕,咱們的事遲早暴露,如今最要緊的就是殺了李昭,毀屍滅跡,然後再和老沈、海明路商議一下,究竟用詔書靈前登基,還是盡早撤退……”


    李昭再次打斷張達齊的話頭,看著兒子,笑得溫和:“兒子呀,你記著,身邊人一定要攏住,看來你並不知道蔡居的去向,也不太清楚淑妃肚子裏的孩子究竟是誰的,你在這邊下死力氣謀反,和高皇後母子四人拚了個魚死網破、兩敗俱傷,被天下事唾罵討伐,人家淑妃那頭立馬生了個皇子,那嬰兒子憑母貴,順利登上皇位……”


    說到這兒,李昭陰惻惻地看向張達齊:“到時候是不是得封個攝政王啊?還是當年爹爹問你的那句,你到底姓李,還是姓張!”


    李璋已經有些慌了,直勾勾地看向他舅舅張達齊。


    是啊,蔡居失蹤、五軍營異動,再加上淑妃肚子裏孩子身份成謎,這麽多年他汲汲營營奪權陷害弟弟,極盡全力給世人營造美名,可卻本末倒置,完全沒思考皇帝怎麽當,一旦被李昭拿住命脈發問,他就不自在了,三歲看八十,他從小就是個沒主見的軟懦之人,很容易三兩句被人挑撥。


    此時,李璋臉色煞白,可脖子卻紅了,仿佛又犯了那種病,腳底一個踉蹌,差點暈倒,身子微微打顫,大口的呼吸,不知在想些什麽。


    也就在這時,張達齊忽然從靴筒抽出把短匕首,立馬要往李昭心窩紮去,還是小武反應快,手成爪狀,空手奪白刃,迅速將匕首搶走。


    而此時李璋也反應過來,一把推開張達齊,怒道:“你什麽意思,當著我的麵殺我爹?”


    張達齊眼裏殺意甚濃,喝道:“那會兒咱們已經商量好了,你怎麽又變卦了!優柔寡斷沒個決斷,既然你下不了手,舅舅幫你解決。”


    “你幫我解決什麽?”


    李璋手揪住張達齊的衣襟,冷聲質問:“我一直疑心你和康樂不對勁,她出宮後可是一直由你照顧的,但後來她為何刻意回避你?不敢與你直視?後頭她有孕,三番幾次讓人給我帶話,說受不了外頭的貧寒,她一個宮女,本就是伺候人的,怎麽可能說出這種話,分明是有問題的!你今兒給我說句實話,她肚子裏到底是誰的種!”


    張達齊甩開李璋的手,氣急了:“自然是你的!舅舅這麽大年紀了,怎麽還能生得了孩子!”


    “那可不一定。”


    李璋牙關緊咬:“舅舅你頭幾年不是才生了小女兒麽,怎麽,你還真想讓這江山改姓?”


    張達齊瞪了眼病榻上的李昭,隨之,又恨鐵不成鋼般跺了幾下腳,望著李璋,恨道:“你別被皇帝給挑撥了!這個時候咱們不能內亂,我再說一次,立馬殺了李昭,是去是留,咱們得趕緊拿一個主意。”


    “你居然敢命令本王?”


    李璋不可置信地看著張達齊,冷笑數聲:“我早都說了,蘿茵是我妹妹,不許糟踐她,哪怕是糟踐,也得經過我的同意!前兒蔡居剛去兩營調兵失敗,這會兒又派公主去□□將領,肯定會惹人懷疑,誰讓你昨晚私下找公主胡說八道,又是誰給你的權利,讓你指派她出城勾引老男人的?簡直寡廉鮮恥!!”


    這時,旁邊畏畏縮縮的張素卿看見兄長和兒子起了爭執,她忙上前去勸架,一會兒抓哥哥的袖子,一會兒又作揖鞠躬地給兒子禱告:“別吵了,求求你們別吵了。”


    奈何李璋和張達齊壓根不搭理她這茬。


    我冷眼看著,也不近重重歎了口氣,十年不長也不短,這對甥舅都在變,他們並非日夜相處,不信任對方是正常的,尤其是李璋,他性格優柔寡斷,更讓他在緊要關頭自亂陣腳,懷疑起自己人,實在成不了什麽氣候。


    “如今我還沒掌權呢,你就紅口白牙地開始做我的主!”


    李璋氣恨得渾身戰栗,叱道:“梅鑒容是你策反、假皇帝是你訓練的……你鐵石心腸,這麽多年不理會自己親兒女,能這麽好心?全心全意幫我奪權,便是沈無汪,我也是前兩年才知道他和張家的關係,你什麽事都成竹在胸,謀定後才知會我,你讓我怎麽相信你?”


    “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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