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出頭的時候,我得知他封了個寶婕妤,把他灌醉後,對他又打又罵,裹著被子哭了一宿。


    四十歲了,我知道他一下子封了三個女人為妃,除了生氣,我更多的是冷靜,哪怕是他厭棄了我,我也得和他好好溝通一次。


    正在此時,馬車忽然停了。


    大福子穩厚的聲音從外頭響起:“娘娘,到北鎮撫司了,王爺、雲雀、梅大人都在,還有……蔡居。”


    我現在最不想聽到的兩個字,就是蔡居。


    “知道了。”


    我冷冷地應了聲,讓秦嬤嬤去將車簾掀開。


    往外瞧去,此時北鎮撫司衙門門口頗為“熱鬧”,人很多。


    衙門左側是睦兒等人。


    睦兒攙扶著泫然欲暈的雲雀站在老槐樹下,他身後站著十幾個挎刀侍衛,兒子臉上一派的焦急,但是顧著他雲姑姑,仍強裝鎮定,不住地低聲勸慰雲雀。


    衙門右側則站著蔡居和梅濂。


    蔡居穿著內官官服,頭戴紗帽,學他師父胡馬那般,手裏拿著把玉柄拂塵,一臉的春風得意,身後站著數個有品階的司禮監宦官。


    梅濂亦穿著官服,腳蹬厚底皂靴,官帽邊沿早都滲出了層層熱汗,他一邊用帕子擦拭,一邊笑著和蔡居說話,那怡然的儀態神色,半點都看不出這男人深恨著眼前這個重提“梁元案”的權閹。


    察覺到我的鳳駕來了。


    眾人皆扭頭朝這邊看來,紛紛疾步走過來,恭敬行禮。


    因避嫌,梅濂刻意站遠了些,壓根不敢抬頭。


    而蔡居則踩著小碎步上前來,拂塵甩了下,驅趕掉夏日的蚊蟲,諂媚中帶了些許囂張,單膝下跪,那雙賊眼睛鎖在我腿邊的食盒上,笑道:


    “聽說娘娘鳳體不適,怎麽這大熱天的出來了?是探望胡馬?還是進宮麵聖?”


    我懶得理他,從秦嬤嬤手裏拿過小香扇,慢悠悠地搖。


    這時,睦兒行到馬車跟前,手指撣了下錦袍上的塵,剜了眼蔡居:“你算什麽東西,也敢打聽娘娘的行蹤。”


    蔡居起身,忙輕扇了兩下自己的臉,笑道:“原是奴婢僭越了。”


    氣氛忽然就凝重嚴肅了,雖說北鎮撫司門口站了百來號人,可誰都不說話,地上落根針都能聽見。


    蔡居眼珠子左右亂轉,踮起腳尖眺望了下,疑惑地問:“怎麽沈大人還不把囚犯押出來?咱家看著你們兩家交割完後,還得回宮伺候陛下呢。”


    梅濂幹笑了聲:“許是還有些文書沒有辦妥,公公再等等。”


    蔡居點點頭,斜眼覷向我和睦兒,勾唇淺笑,和梅濂閑扯:“梅尚書知道麽,陛下今兒晌午給淑妃娘娘腹中的小皇子擬了個好名兒呢。”


    聽見這話,我心裏登時一咯噔。


    梅濂偷摸瞧了眼我,隨口問:“淑妃娘娘不是還未生產麽,怎知皇子。”


    蔡居笑道:“宮裏太醫手段高明,摸一下脈便知是男是女。原來皇子的名兒都是交給禮部擬的,誰知那羊尚書上書陛下,說他家下人回報,最近多雨,雨水漫進他父親的墓穴,他要趕緊去修葺。這不,陛下便親自給淑妃娘娘的小皇子取了個名兒,叫穆。”


    “啊?”


    梅濂登時怔住,看向睦兒,皮笑肉不笑:“睦?那不是和瑞王爺重名兒了麽。”


    “沒。”蔡居挑眉一笑,拉起梅濂的手,食指在梅濂的掌心寫字:“是‘穆穆魯侯,敬明其德’的那個穆,陛下說了,他早年就很喜歡這個字,本想給了咱們瑞王爺,但當時被不知好歹的人阻撓,隻能改去,如今他這個年歲再得一祥瑞麟兒,便將穆賜給小皇子。”


    我心裏很不是滋味,李昭這麽做,豈不是在打我和睦兒的臉。


    我並未言語,睦兒冷笑了聲,麵上雖不怎麽在意,可拳頭已然攥起了。


    正在此時,北鎮撫司裏傳來一陣窸窣腳步聲,很快,從裏頭跑出來數個手執繡春刀的衛軍,端端直直地立在衙門兩側。


    最先走出個強悍高挺的中年男人,麵帶狠相,薄唇發黑,是沈無汪,緊接著,兩個凶悍衛軍壓著個四十來歲的太監出來了,正是胡馬!


    才一日一夜的功夫,胡馬簡直變了個人!


    他頭發亂糟糟的,汙血黏連成塊,貼住頭皮,身上穿著囚服,脖子戴著五十斤中的枷鎖,雙腳鎖著兩指粗的腳銬,臉上有幾道觸目驚心的鞭傷,傷口處還在往出淌血,十指指甲早都被拔光,身子似乎也受過重刑,精神有些恍惚,艱難地一步步往外走。


    “大伴!”


    睦兒驚叫了聲,立馬攜著雲雀奔了上去。


    兒子雖不似雲雀那邊嘶聲竭力的哭號,可早都淚流滿麵,心疼的緊咬住下唇,他和雲雀被北鎮撫司的衛軍攔住,不讓他們靠近囚犯分毫。


    “幹什麽!”


    睦兒大怒,揚手就扇了那衛軍一耳光,隨之瞪向沈無汪,冷聲質問:“是你打的?”


    轉而,他扭頭瞪著蔡居:“還是你這個閹狗?”


    蔡居似乎被睦兒的盛氣驚著了,身子本能地一顫,這太監甩了下拂塵,笑道:“奴婢怎敢對胡大伴用刑呢,全都是陛下的旨意,這老東西嘴緊得很,牙碎了一半也不肯招。”


    “好,好個秉筆太監。”


    睦兒大怒,連說了兩個好字。


    兒子終於忍無可忍,直接從衛軍手中抽出把繡春刀,腕子一抖,直指向蔡居門麵,正當他要揚刀動手時,胡馬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掙脫來桎梏,身子直接撞向睦兒,一大一小瞬間倒落在地。


    “大伴!”


    睦兒忙環抱住胡馬,連聲問摔疼了沒?


    兒子將悲痛咽下,抓起落在地上的刀,就要給胡馬往開砍腳銬。


    “別動!”


    胡馬再次喝止睦兒。


    他就這樣癱坐在地上,脖子上戴著枷鎖,怔怔地盯著守在他跟前的睦兒,還有雲雀,雙眼流出了血淚,腿艱難地往前,輕輕蹭著睦兒的臀,忽而一笑:“小木頭,你終於長大了,老奴高興得很。”


    胡馬一直在看睦兒,仿佛要將這孩子牢牢記在心裏,他的聲音早已嘶啞,柔聲勸:“老奴昨兒遙遙見了一麵陛下,雨大,瞧的不真切,陛下模樣還是像往常那樣俊美,可怎麽忽然瘦了那麽多,錯愕間,老奴竟將陛下當成了旁人!你聽著,老奴是陛下定的罪,王爺你是最孝順的孩子,不可忤逆君父,不可動陛下派來的天使,這是謀反忤逆的大罪,別讓人抓住你的把柄啊!”


    緊接著,胡馬又望向雲雀,難過地低頭痛苦,歎了口氣,幾乎泣不成聲:“這輩子,哎,下輩子再……”


    “你說的是什麽話!”


    雲雀什麽也不顧,直接抱住胡馬,她掏出帕子,輕輕地給胡馬擦臉上的血,問:“疼不?”


    胡馬苦笑,搖搖頭。


    雲雀強忍住悲痛,用袖子抹去淚,衝胡馬嫣然一笑,隨之將帕子塞到胡馬早已被枷鎖折磨得血肉模糊的脖子裏,一塊不夠,她就往下撕裙子。


    “我是個孤兒,本該早早隨著父母兄弟去的,遇見了娘娘有了依靠,遇到了你,就不孤單了。”


    這時,蔡居拊掌走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胡馬、睦兒和雲雀,打了個千兒,佯裝擦了下眼淚,歎道:“師父,你這是何必呢?早知今日,何必一開始就冷臉對人家雲姑娘呢,哎,行了,莫要再耽誤了,趕緊交割罷。”


    “呸!”


    胡馬朝蔡居吐了口血唾沫,他轉身,用枷鎖往起蹭半跪在地的睦兒,身子前傾,試圖用手去擦睦兒臉上的淚,柔聲道:“王爺,老奴怕是不行了,今兒再給你說一個道理,老奴這三兩重的骨頭不值得你折腰!”


    說到這兒,胡馬扭頭,瞪向蔡居:“看見了沒,太監就是沒根兒的東西,忘恩負義,狗仗人勢,你隻可把他們當奴婢、當狗,決不能把他們當人!”


    蔡居用拂塵掃去下裳的血唾沫,冷笑:“師父這是哪裏的話,兒子可沒少在陛下跟前說你的好話。”


    “好話?”


    胡馬忽然猛咳起來,哇地吐了口黑血,陰惻惻地盯著蔡居:“咱家伺候了陛下一輩子,身上總裝著瓶毒,要隨時替陛下效命,這還是咱家第一天帶你的時候,教給你的道理。你真當咱家不知道?你早在咱家剛進北鎮撫司時,就給咱家下了毒!等咱家一去刑部,不出三日,必定毒發身亡!行啊兒子,你出息了啊!以後就獨掌司禮監和東廠了啊!”


    蔡居沒承認,也沒否認,隻是抿唇笑了笑。


    “他給你下毒了?”


    睦兒一把抓住胡馬的雙肩,震驚地問。


    胡馬衝睦兒寵溺一笑,轉頭看向蔡居,獰笑道:“老奴對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鑒,陛下叫老奴死,老奴眼睛不會眨一下。隻是你這小東西也配殺老子?那不行,你得付出代價。”


    蔡居鼻孔發出聲不屑:“胡大伴想怎麽對付咱家?”


    胡馬莞爾:“你不是有個堂妹叫蔡薇麽,行啊,好手段,前頭生了個女兒,如今又懷上了,還想生兒子?你這絕後的東西也配當皇親國戚?”


    蔡居臉色變了,登時緊張起來:“你怎麽知道。”


    “哼。”


    胡馬舌尖舔了下唇上的血,嘿嘿陰笑:“你們將她安置到慈悲庵又能怎樣?真當咱家的人找不到?也不怕告訴你,咱家一個人下地獄太孤單,拉蘇薇滿門良賤作陪,也挺好的。”


    蔡居全然沒了方才的倨傲,那張清秀的臉忽然變得煞白,牙關緊咬,腦門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他沒發火,也沒報複,閉眼後退了數步,手捂住臉的當口,給旁邊的一個小太監使了個眼色。


    那太監會意,忽然從靴子拔出把匕首,朝胡馬撲去,一刀紮在了胡馬心口。


    場麵忽然失控,胡馬胸口的囚衣瞬間就被染紅,而雲雀又驚又急,一時間居然不會思考不會動,手捂住臉,尖聲哀鳴,這丫頭也不知哪兒來的膽子,從發髻拔下簪子,飛身朝蔡居刺去,蔡居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弄慌了,還是他跟前的爪牙反應快,立馬拉開他,可還是遲了,雲雀的簪子直接刺入他肩頭。


    蔡居大怒,加之方才得知堂妹被滅了門,將火氣全都撒在雲雀身上,一腳踹向雲雀的小腹,直將雲雀踹得打了幾個滾兒,後腦勺著地,生生暈過去。


    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出,什麽也顧不上,趕緊下馬車朝雲雀跑去。


    “雲兒,雲兒。”


    我半跪在地,環抱起暈厥的雲雀,手輕輕地拍著她的側臉,喚她,一看見她腹部有個碩大的泥腳印,我氣不打一處來。


    也就在這時,盛怒的蔡居竟然行到我跟前,一手按住肩膀上的傷口,另一手指著雲雀,喝命北鎮撫司的衛軍:“這賤婢竟敢謀殺天家使者,無異於謀反,給咱家將她剁碎了喂狗!”


    我讓大福子趕緊將雲雀抱上馬車,趕緊回府找大夫瞧瞧。


    隨後我起身,一步步走到蔡居麵前,揚手用力扇了蔡居兩耳光,斥罵:“你敢動她試試!”


    蔡居陰惻惻一笑,躬身行了一禮,雙眼猩紅,語氣強硬:“娘娘!奴婢可是陛下派來的”


    忽然,我聽見睦兒冷笑了聲。


    我擔憂地朝兒子看去,此時,兒子慢慢地將沒了氣息的胡馬平放在地上,他手顫巍巍地抬起,將胡馬怒睜的雙眼合上,袖子抹去臉上的殘淚,起身,麵無表情地當著所有人的麵兒拉起袖子,兒子胳膊上赫然多出條血口子。


    我愣住,他什麽時候受的傷?


    睦兒眼神越變越冷,仿佛在一瞬間長大了好幾歲,他彎腰,拾起地上的那把繡春刀,走到蔡居跟前,笑了笑,看向躲在蔡居身後的那個殺了胡馬的小太監,忽然揚手,生生砍掉那小太監的頭。


    血點子如雨水般落下,我捂住口鼻,忍住惡心。


    “睦兒!”


    我往前行了疾步,喊兒子。


    睦兒沒有理會我,笑看著蔡居。


    蔡居顯然害怕了,大口呼吸著往後退,垂眸看了眼地上的胡馬和那個行凶小太監的屍首,幹笑:“王爺,奴婢也不知道這人為何突然襲擊胡大伴,許、許是素日裏有仇罷。奴、奴婢可是陛下派來的,您……”


    “哼。”


    睦兒將繡春刀扔到地上,手按住胳膊上的那道血口子:“此人意圖不軌,當眾刺殺本王,已被本王當街斬首。”


    說到這兒,睦兒輕輕地拍了下蔡居的臉,笑道:“回去給陛下複命去吧,蔡公公,你一定要好好兒活著,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妾無良(作者:小夜微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夜微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夜微冷並收藏妾無良(作者:小夜微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