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這話,睦兒轉身,冷冷地掃了眼梅濂和沈無汪:“事已至此,胡馬案你們兩家自己交割去。”


    睦兒大步走上前,強忍住眼淚,沒有看地上的胡馬,他攙扶住我的胳膊,柔聲道:“咱們回府吧娘,有兒子在你跟前,我看誰敢對你不敬。”


    第190章 二次夜會   一更


    小馬?胡馬!


    對於小時候的胡馬, 我的記憶已經模糊了,依稀記得他和李昭是同歲,在七歲時就開始伺候李昭。


    那時李昭是個木訥的結巴, 胡馬是粗笨的小尾巴, 衣裳的下擺太長,他總會不留神踩到, 直挺挺地往前撲,正好把他的主子撲倒, 壓倒身下。


    這時候, 李昭吃力地推開他, 氣得嗬斥:“笨、笨、笨蛋!下下下回少吃些, 都快壓扁我了。”


    可巧,他們主仆倆的窘事每回都能讓我撞見, 我躲在月亮拱門後頭,被逗得哈哈大笑,也不知李昭看見沒, 反正他臉的臉紅透了,追著胡馬打:


    “小、小馬, 不許跑!”


    一眨眼, 三十五年就過去了。


    第二次見胡馬, 是十四年前, 我作為如意剛回到長安。


    那時我和李昭在酒樓有了關係, 次日清晨, 我在長安的街頭吃餛飩, 胡馬穿著披風,策馬疾奔而來,很是意氣風發, 他恭恭敬敬地給我端了碗避子湯,說:夫人,這是太子爺賞您的。


    後來,我生下了睦兒,無名無份,李昭強行將孩子抱回宮,他不可能將孩子交給後宮妃子,隻能暫時自己撫養,可他那麽忙,又養尊處優的,如何照顧一個奶娃娃?


    於是呀,這個重擔就落在了胡馬肩上,開平元年起,他就成了小木頭的大伴。


    猶記得兒子當初牙牙學語,口裏喊著“媽、媽…”,我還當他叫我,後來李昭說,估摸叫的是胡馬的“馬”。


    胡馬真的疼睦兒啊,兒子被人做局下毒,胡馬在宮裏跑前跑後地查,沒放過任何一個謀害小木頭的人。


    在李昭身邊做事的人,手都不會太幹淨,胡馬多年來為人小心謹慎,他和幹兒子蔡居,一個是司禮監掌印,一個是秉筆,我不知道裏頭有沒有李昭的權衡之術,他們二人後來明爭暗鬥,以至於今日,蔡居將胡馬鬥倒,而胡馬滅了蔡居堂妹滿門。


    ……


    胡馬死了,因他身上本就牽扯著一宗賣官鬻爵案,所以死後三司還要繼續查,屍體停在刑部的仵作房,等待入殮掩埋。


    我不知道李昭知道胡馬死後,心情會怎樣。


    反正雲雀和睦兒,受了很大的刺激。


    雲雀不吃不喝,不哭不笑,蜷縮在屋裏,整個人傻了似的,目光呆滯,嘴裏反反複複地念叨:報仇。


    我擔心這傻丫頭,打消了入宮拜見李昭的計劃,一直陪在她身邊。


    我環抱住雲雀,哽咽著告訴她,姐不會放過蔡居的,來日定會給胡公公報仇,你要看開些,千萬別做什麽傻事。


    其實我心裏知道,本質上把胡馬打入刑獄的,正是李昭,倘若沒有梅濂等人在朝會上據理力爭,恐怕胡馬絕不會活著見睦兒和雲雀最後一麵。


    ……


    晌午出了胡馬那事後,梅濂被李昭宣入宮問話去了,睦兒則同我一道坐馬車回府,兒子顯然還沒能從大伴剛沒的打擊中醒過來,他主動縮在我懷裏,像受了傷的小猴子似的,盯著自己雙手的鮮血發呆,良久,才說了句:


    “太監,究竟是什麽?是依附在皇帝身邊的蟲卵?他們是皇帝最親近的人,多可怕,皇帝給他喂食兒,他一會兒是點頭哈腰的叭叭兒狗,一會兒又長成了滿嘴獠牙的惡犬,咬人一口,順帶撕下一整條肉,把主人的屋子弄得烏煙瘴氣!”


    末了,睦兒掀開車簾子,囑咐大福子給他辦個秘密差事,去京郊百裏之外,把他的親衛軍“威風營”調回來,並且讓素有小範睢之稱的趙童明先生也回來。


    他感到不安了,覺得必須有衛軍在身邊護著。


    傍晚的時候,梅濂家的下人偷偷到我府上報信兒,送來張梅濂親筆寫的紙條。


    紙條隻有巴掌大小,上麵字跡淩亂,顯然是梅濂在很焦急的情況下所寫,說他和大福子同時被陛下宣入宮,未見天子,在偏殿等了許久。


    這兩日發生了太多事,他也不知陛下會怎麽懲處他,越等越心慌,最後,他索性偷偷以指觸喉嚨,大口嘔吐起來,不多時,莫太醫立馬出來替他診治。


    他趁太醫不注意的功夫,從懷裏掏出塊美玉,賄賂了隨侍的小太監,問怎麽回事?


    小太監偷偷說,陛下那日聽見齊王在勤政殿揭破皇後和大人您的往事,很不高興,如今疑心瑞王不是龍種,現將您和路大人扣在宮裏,隨後派人出去請瑞王來宮裏,要滴血驗親,以證身份。


    梅濂大驚,謊稱自己素來有胃疾,需要吃調配好的藥丸,今日出來的匆忙,忘記攜帶,再說不知道還要在宮裏待多久,還請隨從長生回去取藥,順便知會一聲夫人,他今兒可能不回家了。


    長生由衛軍看著回梅府,趁人不注意的空兒,把紙條交給夫人,讓夫人想法子傳到元妃府。


    當時我一看到紙條,心都涼了,李昭居然開始懷疑睦兒的身份,這孩子怎麽來的,他難道不知道?當時梅濂還在北方打仗,怎麽會跑到長安和我私通生孩子?


    他糊塗了?


    難道不知道這種懷疑會給兒子心裏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


    睦兒看到紙條後,更是怒不可遏。


    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正要想,宮裏的人就來了,是蔡居的爪牙孫瀟,宣睦兒入宮,說陛下有事要問他。


    睦兒堅決不肯,若是進宮,那這盆髒水就結結實實地潑在了他頭上。


    孫瀟見睦兒如此頑固,便用李昭手諭,命衛軍押送瑞王上路,也就在那時,威風營的將士趕來了。


    孫瀟見來了硬茬,氣焰登時萎了幾分,笑著問睦兒:“王爺這是什麽意思,忤逆陛下?”


    睦兒隻是盤腿坐在大門口,在台階上一下一下磨刀,不冷不熱說了句:“沒什麽,我娘病了,我找了些兄弟給她搭台子唱戲,讓她高興點兒。陛下以仁孝治天下,若是非要剝奪兒子的孝敬母親之心,那就殺了兒子吧。”


    長安誰人不知,睦兒剛從北疆戰場上下來,越國鐵騎那樣狠厲,他都能殺贏,更別提幾個太監、衛軍。


    況且孫瀟晌午親眼看看睦兒斬殺同伴,心裏到底畏懼,笑著說:“既如此,咱家這就回去稟明陛下。”


    ……


    夜色沉沉,天再一次陰下來,零星飄著些許雨點子。


    屋裏隻點了幾盞燈,顯得有些沉悶。


    我坐在圈椅上,一口一口地喝安胎藥,苦澀入舌,頓時讓人清醒許多。四下環視了圈,屋裏隻有我、睦兒還有陳硯鬆、杜老。


    晌午出了那麽大的事,老陳擔心我們母子,便遞上了拜貼,過來探望。


    金爐裏點了清甜的崔賢妃瑤英香,灰白的煙霧嫋嫋娜娜地飄散開來。


    兒子這會兒蜷坐在角落裏,他身上已然穿上了銀鱗鎧甲,襟口別了朵小白花,腿邊放著把半人長的繡春刀,手裏捧著隻玉馬,怔怔地盯著馬腳底踩的飛燕出神。


    這時,杜老爺子拄著拐杖起身,走到睦兒跟前,摩挲著孩子的背,柔聲勸慰了幾句。


    老爺子心直口快了一輩子,加之杜仲這會兒被打成了朝廷欽犯,他氣得吹胡子瞪眼,拐杖用力點了幾下地,恨道:“還沒三司會審呢,陛下怎麽能縱容蔡閹狗謀殺了胡公公,他難不成被人下了蠱嗎?真是糊塗!”


    “噓。”陳硯鬆食指擋在唇前,擠眉弄眼:“老東西你敢非議皇帝,不要命了!”


    “哼!”杜老怒道:“老朽還能活幾天?就罵他李昭小兒怎麽了,殘暴不仁,糊塗無情!”


    說到這兒,杜老望向我,歎了口氣,心疼道:“丫頭,你命苦啊,原本以為你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從梅家那個虎狼窩裏離開,遭了多少罪啊,這才一步步艱難地走到了皇後之位,老夫眼看著李昭小兒這十幾年來獨寵你一人,哪知他變臉比翻書還快,前腳金屋藏嬌,後腳就開始質疑小木頭的血統,這、這,這不是東西嘛!”


    我深呼吸了口氣:“從頭到尾,我始終堅信李昭對我的情義,對我,他是個好人。”


    “孩子,糊塗啊你,都到現在了,你還向著他?你現在得趕緊為自己和三個兒子考慮!”


    杜老恨得直拍大腿,老淚縱橫:“當年咱們在文薑驛給睦兒解蠱時,有一味藥引子,得用親生父母的血區溫熱那蠱蟲,當時他毫不猶豫地割肉放血,怎麽如今竟開始疑心小木頭不是他兒子!反複無常,無情無義,寡廉鮮恥!”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睦兒終於開口,冷冷道:“我當然不是他兒子。”


    “什麽?!”


    杜老急得連連擺手:“這話你可不敢亂說!”


    睦兒抬眸,一字一句道:“我沒亂說,我本就不是宮裏那位皇帝的兒子!”


    原來兒子也察覺到了。


    我從小桌上拿起暘暘愛玩的彈弓,還有朏兒鍾愛的小狐狸麵具,輕輕地摩挲,自顧自道:“暘暘和朏朏是雙生子,長的一模一樣,外人很容易將他倆認混,可隻有至親父母能一眼看出區別來。譬如暘暘嘴角有一顆小痣,朏朏就沒有;暘暘說話聲音粗厚,朏兒更嬌些;暘暘孝順老實,朏兒憊懶,經常同爹娘撒嬌,還常常告哥哥的狀。”


    陳硯鬆是聰明絕頂之人,立馬反應過來我的言外之意,他翹起二郎腿,沉吟片刻:“若這麽說,那所有的疑點都通了。”


    轉而,陳硯鬆看向睦兒,輕聲問:“睦小子,你又是怎麽察覺出不對勁兒的?”


    睦兒輕撫著玉馬,哽咽道:“是大伴走前說的話。其實大伴第一天晚上就品砸出問題了,所以他說什麽都要回宮,親眼見一麵爹爹,誰知還是沒見到!”


    睦兒眼睛都紅了,淚在眼睛裏打轉:“大伴可是跟了爹爹三十五年啊,爹爹頭上長了幾根白頭發,他都了如指掌,大伴已經有了疑惑,可還是不敢確定,更不敢紅口白牙地當眾戳破,他怕連累了我,所以才有死前的那番話。”


    一時間,大家誰都不說話,氣氛頓時沉默了下來。


    陳硯鬆吃了塊點心,問我:“妹子你呢?你又是怎麽察覺出來的?”


    我的恐懼越來越深,正如我之前說過的,我寧願李昭厭棄我,恨我,也希望他平安,可如今……


    我鼻頭發酸,低下頭:“從蔡居拿著手諭來那時,我就隱隱覺得他出事了,可四姐夫和梅濂他們夜叩宮門,朝會上明明白白地見到了他,我當即推翻了先前的猜測,他沒事,好端端的。但陳大哥……”


    我淚眼婆娑地看向老陳:“你也是有過妻子愛妾的人,試問,一個跟你同床共枕的十幾年的人,會忽然一夜間改變嗎?沒錯,之前出了福寶、李璋當眾揭發我老底的事,我曾當過妓,嫁過人,過去非常不堪,就連我親兒子一度都用異樣眼光看我,尋常官員肯定順著這個思路,覺得陛下會因此厭棄我,那麽忽然出現三個寵妃就不意外,因為我曾為梅家婦,陛下懷疑睦兒非他親子似乎也順理成章,可隻有枕邊人知道,這事究竟有多荒唐。”


    我越來越不安,淚如雨下:“他早都知道我的過去,當年未嫌棄過我,如今怎麽會?睦兒是在他懷裏長大的親骨肉啊,他那麽疼愛兒子,又怎麽會說出兒子殘暴、無情、好戰的話,一開始我也以為這是他又在謀劃布局什麽,直到看到胡馬從北鎮撫司出來,我知道,沒有謀劃布局,就是實打實地開始針對我和睦兒,宮裏的那位可能根本就不是他!”


    外麵的雨好像大了,打得鳳尾竹葉發出颯颯響聲,風將紗窗吹來,寒意熄滅了一盞宮燈。


    陳硯鬆一直聽著我和睦兒講話,這老狐狸神色凝重,忽然眼前一亮,連說了好幾遍原來如此。


    他起身,原地擰了好幾個來回,從玉盤中撚起兩塊一模一樣的綠豆糕,侃侃而談:“若宮裏那個是假的,那一切都通了。”


    陳硯鬆皺眉道:“站在李璋立場,如今的局麵,他是萬沒有機會被立為太子的,除非他能改變皇帝的想法,可陛下又是個意誌、智慧絕高之人,選定了小木頭,緊接著就立後,怎會輕易改變?”


    “不錯!”


    睦兒亦站起身來,雙手背後:“陳爺爺說的對,唯一的機會,就是掌控皇帝,可即便他掌控皇帝,爹爹可是個寧死不屈之人,又怎會聽他的?那麽,用一個一模一樣的傀儡取而代之,再合適不過了。”


    陳硯鬆讚賞地打量睦兒,連連點頭,低聲歎道:“唉,怨不得陛下如此偏心你小子,思路清晰,條理分明,果然是個天賦異稟的儲君。”


    言及此,陳硯鬆接著道:“控製皇帝,那可不是容易的事,必須裏應外合,勤政殿得有人布置,宮裏得有人掌控,朝堂得有人說話。”


    我恨恨道:“蔡居、沈無汪還有海明路!”


    “不錯。”睦兒目光越來越狠厲,盯著前方:“這也就解釋了為何宮裏忽然換防,為何禁宮首領忽然從黃梅換成了沈無汪!什麽杜仲刺殺陛下,什麽福寶揭穿娘親不堪過去,全都是做給那些不知情的傻子看的!他李璋順理成章成了救駕的功臣,而我,就是忤逆不孝的畜生!”


    我閉眼,長出了口氣。


    這也解釋為何第一個對胡馬下手,因為胡馬和我是最了解李昭的人,隻一眼就能分辨出真假。


    其實,他們也對我下手了。


    借著李昭的名義,屢次宣我入宮,今兒更是強宣六郎和七郎。


    我和孩子們若是進宮,豈不成了甕中捉鱉?徹底落入他們的手掌心?


    想到此,我後脊背一層層地生冷汗。不由得摸了下肚子,得虧這個孩子屢屢動了胎氣,我身子實在太差,拖住了不能走,否則這會兒,我怕是已經成了刀下亡魂了!真他娘的陰毒!


    “嗬!”


    老陳手指撫摩著鼻下的胡須,嘖嘖稱歎,挑眉一笑:“其實這個招兒呢,最初是出自廢後張素卿和秦氏兄弟穢亂後宮一事,她哥哥張達齊化用了,來了個金蟬脫殼,從象州逃了出去,從此不知所蹤,當時去象州調查此事的正是他沈無汪,隻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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