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真心累,手撐著桌子,準備起身離開花廳,去洗漱。


    誰知梅濂搶先一步,身子湊上前來,阻止我離開,笑吟吟地看著我,緊著問:“那你可知陛下有何喜好?聽聞他不近女色,而今後宮也隻有一後二妃,方才他打趣我家中姨娘眾多,還……”


    他頓了頓,眸中尷尬甚濃:“還有嫖,他會不會很介意臣子的私德?”


    “大概吧。”


    我直勾勾地盯著他,挑眉淺笑。


    “你騙我。”


    梅濂嘿然一笑,促狹道:“大概是你介意吧。”


    說到這兒,他不放過半點機會,抓住我的手,忙不迭地求:“好人,你知道我走到現在多不容易,你得成全我,求你了,多說幾句罷,往後再見麵怕是難。再說了,陛下既然許你在這兒,想來也是借你的口,告訴我些事,你隻管放心大膽地說。”


    我垂眸,盯著他那雙粗糙的手,沒言語。


    他一愣,忙笑著放開,扭頭看不遠處的炭盆,搓著手,幹咳了兩聲,避開尷尬。


    我深呼吸了口氣,想起四姐夫囑咐的話,忍住厭煩,淡淡道:“我知道一事,也不知對你有用沒?”


    “你說。”


    梅濂急忙湊近,一眼不錯地盯著我。


    “去年三王之亂正盛,已經打到了江州,陛下煩心不已,那時候張皇後家主張遷都求和,而曹賢妃……似乎與魏王有聯絡。”


    “這事我知道啊。”


    梅濂笑道:“當初我還跟著魏王,幫他私下接待過曹家人,後來這事也是我給陛下寫密信上奏的。如意啊,有沒有別的,說點更深的,最好是陛下的底線,他最不喜歡旁人做什麽。”


    底線。


    這個問得好。


    我的底線是尊嚴、袖兒還有親人;


    李昭的是他的皇權和江山;


    那麽大郎你呢?你有麽?


    我隻覺得心累無比,閉著眼,說了句:“有些東西,隻能是陛下給,你不能強求,否則不是自取其辱,就是惹禍上身。”


    聽見這話,梅濂眉頭皺緊,轉動著無名指上戴著翡翠戒指,忽然斜眼朝我看來,盯著我的大肚子,半打趣半正經,問:“你不是袖兒那種嬌嬌女,一般不生氣的,此次和陛下鬧別扭,可是求了什麽?入宮為妃?還是報仇雪恨?”


    “你很想知道?”


    我冷笑著反問他。


    “不用不用。”


    他連連擺手,唇角噙著抹笑,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不知在盤算些什麽。


    “大郎,我有些……”


    我的話還未說完,再次被他打斷。


    “等一下。”


    他猛地站起來,四下瞅了眼,著急忙慌地將大氅披身上,看著我往後退,笑道:“自打下午你回來,壓根沒吃幾口,如今你還懷著,可不能空著腔子睡,你先去換洗,我親自下廚給你弄點吃的。”


    他目中含著歉意,看著我發紅發腫的側臉,歎了口氣:“我再煮些雞蛋,你滾滾臉。那會兒陛下在,把我也弄得食不知味的,待會兒咱倆一起用宵夜,如意啊,這一年沒見了,我真的有很多話想同你說,你都不知道我經曆過什麽,魏王哪裏是好相與的,我險些在他手裏喪了命。後頭我還奉陛下密旨,同越國使者談協議,真真是唇槍舌劍,險象環生。這些事我都沒法和旁人說,她們哪裏會懂,你等我,咱們好好說會子話。”


    立在我身後的雲雀到底年輕,忍無可忍,雙手按在我肩上,陰陽怪氣地笑了聲:“大人怎麽光說陛下和自己個兒,都不問問夫人這一年來好不好?有沒有受氣?是不是好多次死裏逃生?”


    梅濂怔住,深深地看著我,半晌沒言語,他低著頭往出走,說:“你等會兒,我馬上就好。”


    他走了。


    屋裏立馬回複了安靜。


    我笑了笑,疲累地去拿桌上的茶杯,誰知手一軟,沒拿穩,茶水倒了一身。


    雲雀瞧見,忙蹲到我身側,用帕子幫我擦,擦著擦著,這丫頭忽然趴在我腿上,哭得止不住,身子劇烈地顫抖,拳頭緊緊攥住,反複地說:“他怎麽這樣,怎麽這樣啊。”


    “別哭。”


    我輕輕地撫著雲雀的頭發,一笑。


    他怎麽這樣?


    他就是這樣。


    我什麽話都不想說,也沒什麽好說的,反過來安慰了會兒雲雀,等這丫頭好些了,讓她隨便把屋子拾掇下,咱們就能睡了。


    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十三年?還是十四年?


    我笑了笑,喝著熱水,立在西窗前,透過紗窗看外頭的雪,依舊飄飄洋洋,地上已經積了很厚了,一年前的現在,這個宅子裏歡聲笑語,或許有勾心鬥角,也有數不盡的瑣碎事,到底一家子能守在一起,而今,人去樓空。


    一朝天子一朝臣,即如此。


    正亂想間,我看見從遠處行來個高大的男人,是梅濂。


    他穿著大氅,好似精心梳洗了番,整個人顯得精神又英俊,手裏提著個大食盒,大步朝上房這邊走來,借著雪色和屋簷下的微弱燈光,我能看見,他眉眼裏盡是興奮,仿佛有一腔子話要說。


    “雲雀,滅燈。”


    我輕聲囑咐。


    話音剛落,屋裏頓時陷入了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我看見梅濂頓時怔住,生生停在了院子正中間,看著上房這邊,不知是進是退,他眼裏的火花仿佛在漸漸熄滅,垂眸看著手中的食盒,站了許久,頭和肩上落滿了雪,他失落地歎了口氣,轉身離去,走了幾步,猛地轉身,急匆匆地小跑著上來。


    不多時,我聽見一陣輕輕地叩門聲。


    “如意,你睡了麽?”


    我沒有答應。


    “如意,我、我煮了點麵,若是醒著,起來吃點吧。”


    我閉眼,沒有說話。


    而此時,雲雀摸著黑走到門口,她清了清嗓子,隔著門,低聲對梅濂說:“大人請回罷,夫人早都睡著了。”


    梅濂忙問:“能不能叫醒?”


    雲雀冷笑了聲:“叫醒作甚,夫人向來淺眠,大人應該知道的,醒後多半就睡不著了。大人不必再纏著夫人問東問西了,君心難測,她不如大人這般精明聰慧,除了柴米油鹽,她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了。”


    屋裏屋外又陷入了安靜。


    我聽見梅濂歎了口氣,終於問了句:“她這一年,過得好麽?跟著陛下,應該比跟著我好。”


    雲雀鄙夷地笑了,淡漠道:“奴不好說什麽,大人應該發現,她頭發短了一大截吧,肚子雖大,可人卻瘦。不過瞧著大人似乎過得很好,精神煥發、儀表堂堂,身邊嬌妾美婢環繞,膝下不斷添子女,官越做越大,路越走越通,如今更得陛下賞識,還禦筆親賜了字,夫人呢,除了圓了個孩子夢,什麽都沒得到,不對,她還得了大人一頓打。您不用跟她炫耀怎麽娶姨奶奶,也不用跟她傾訴這條路多難走,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夫人已經睡了,大人的苦和笑,就和姨奶奶們說去。”


    良久,梅濂都沒說話。


    而我,盯著院中一株早都枯了的芍藥花枝,無言無淚,無任何情緒。


    “那我把食盒放門口。”


    梅濂聲音淒楚,苦笑了聲:“依稀記得當年初見時,也是這麽個雪天,我問她生辰在幾時,她沒說,算算,她今年有三十一了,時間過得好快,十四年過去了。我煮了長壽麵,她睡了,我也不便打擾,姑娘若是餓了,那就吃點吧。”


    說罷這話,梅濂就走了。


    我看著他一個人,一步步走在雪中,漸行漸遠,在出小院的時候,他停下腳步,轉身,朝上房看來。


    我亦轉身,摸著黑慢慢地走向拔步床,淡淡道:“雲雀,咱們睡吧。”


    第59章 故人來信   二更合一


    今天, 是我住在梅府的第四天。


    我在等大福子,同樣,梅濂也在等。


    這幾日, 風平浪靜、無人打擾。


    期間梅濂曾來過幾回, 想要同我用飯,但我總以身子不適推脫了。


    我知道, 他快受不了了。


    一方麵,他在如意和高家小姐之間徘徊;


    另一方麵, 我肚子裏懷著李昭的孩子, 若是出點什麽事, 他擔不起這責任。


    這不, 昨兒下午給我送燉燕窩,猶豫了良久, 陪著笑對我說,他早都將和離書擬好,我拿走便是, 至於外人的嘴,他也想好了用什麽由頭去堵, 絕不會讓我和李昭難堪。


    言下之意很明顯。


    可我暫時還不能走, 事兒還未辦完, 和離之外的一些。


    這幾日, 梅濂真的很忙。


    府裏下人本就不多, 還不到十個, 全是他從曹縣帶來的親信, 可他還是不放心,以遣送念惜回曹縣為由頭,打發回去了五六個, 自此,他就開始滿府搜尋前兵部侍郎趙元光留下的隻字片語。


    白日,他將自己關屋裏,反複琢磨羽林衛送來的密檔,臨摹趙元光和魏王的字,偽造信件和印鑒;


    夜裏,他和心腹順子偷摸忙亂,用他的話說,密室一時半會造不出來,但藏信件和番邦、各州縣稀世貢品的暗格還是能造出來的。


    站在趙家人立場,我恨不能吃了梅濂的心肝;


    站在如意的立場,頗有幾分感懷,慶幸自己不再是他妻子;


    站在李昭的立場,恐怕那狗東西得了梅濂,晚上做夢都能笑醒;


    但站在高妍華立場,若是對付張素卿能有這麽把殺人不見血的邪刀,那真是無往而不利。


    ……


    生產之日近在眼前,家裏已經開始預備相應事宜,我的緊張焦慮也與日俱增。


    李昭沒再來梅府看過我,我心裏罵了他十幾回,真能狠下這個心,把自己女人和孩子丟在外頭,可昨兒聽回去取衣裳的雲雀說,其實這狗東西這兩日居然住我家裏了,夜裏若來得早,還手把手教鯤兒讀書。


    想來早慧之人都會惺惺相惜吧,這狗東西愛憐地摩挲著我家鯤兒的頭,私下裏囑咐孩子,勤勉用功,日後照舊可以科考,隻要是人才,朝廷會不拘一格啟用的。


    我家鯤兒倒也爭氣,那麽膽小的孩子,居然說:孩兒知道陛下是憐憫孩兒缺了指頭,孩兒若真爭氣,不靠家裏人,自己讀書去掙出個出路來,踏踏實實地往下走,不悲不喜、不憂不懼,倘若命裏沒這個運道,那也坦然接受,在父母膝下承歡孝順,倒也好。


    李昭聽了這話,久久不能回神,連聲問鯤兒,這話是誰教的?


    鯤兒靦腆一笑,說:過去常聽四姑父勸爹爹放寬心,也曾見四姑垂淚感懷,說過去國公府是如何的煊赫一時,孩兒體會不來從高門公子、小姐淪落成平頭小民是何等痛苦,大抵就是爹爹這樣吧,孩兒想讓爹爹走出來,同自己和解,就覺得順其自然就好。


    李昭又驚又喜,連聲讚小小年紀,心胸居然如此豁達,後麵竟讓鯤兒喊他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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