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濂啊,你、你又要賣一次妹妹。


    你總恨我教壞你妹妹,怨袖兒不認你。


    瞧你盤算的這事,你可曾站在她立場想過?你呀,也就隻配躲在暗處覬覦她了。


    正在此時,我看見李昭低頭,重重地歎了口氣。


    他雙手搓著臉,將如玉般的俊臉搓紅,扭頭,衝梅濂無奈一笑:“梅郎走到此,想來亦經曆過許多不得已之事,對不起許多人罷?”


    梅濂身子一震,眼睛連眨了好幾下,他不知道皇帝是什麽意思,為何如此感歎,他隻能硬接話茬:“臣、臣對不住妹妹。”


    “你對不住妹妹,朕卻對不住兵部侍郎趙元光……”


    李昭忽然停止話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梅濂,挑眉一笑:“可咱們都身不由己,對吧。”


    說罷這話,李昭伸了個懶腰,扶著胡馬的胳膊起身,往外瞧了眼:“夜深了,朕得回宮了,你初來長安,想來對各處都不熟悉,算算日子,大福子應該快從利州回來了,到時候讓他領你各處逛逛。”


    “這、這……”


    梅濂頗有些慌亂地朝我這邊看了眼,擠眉弄眼地衝李昭尷尬一笑。


    “嗬。”


    李昭麵帶微笑,朝我這邊走來。


    我緊張極了,往後退了一小步,微微低下頭,抿唇一笑。


    誰知等了半晌,沒見他推門進來。


    我抬頭瞧去,發現他側著身子站在雕花木門外,斜眼瞅我,雙手背後,下巴高昂起,唇角噙著抹玩味的笑,語調輕快而俏皮:“梅郎好睡,朕走了。”


    說罷這話,他真的大步離去,頭也不回。


    我不禁往前走了一步,含笑停下。


    “夫人,咱們退讓一步如何?”


    雲雀勸我:“他可是皇上啊。”


    “皇上怎麽了?”


    我撇撇嘴,就是不動彈。


    可我心裏卻暖洋洋的,鼻頭亦微微發酸。


    謝謝你李昭。


    謝謝你沒有過多幹涉,給我和梅濂留夠了體麵,讓我們自己去處理這段糾纏了十三年的孽緣。


    我手背觸著發燙的臉,打開小木門,走了出去,從桌上拿過碟子,拈起枚燕窩糕吃。


    我暫時不能從這裏離開,一則,我得自己把和離的事處理了,如四姐夫和胡馬所說,和和氣氣地分手;二則,方才我聽見李昭說,過兩日讓大福子帶梅濂四處逛。


    我手輕撫著大肚子,眼瞧著孩子即將落地,我著實沒了主意,便在除夕夜給陳硯鬆寫了封信,托大福子幫我送去。


    恰巧,大福子說他將要去利州辦差,利州離洛陽不遠,騎馬一夜能打個來回,他偷偷幫我把信送去,絕不會有人知道。


    大福子快回來了,想來,陳硯鬆的信也快到了。


    正在我亂想之際,隻聽一陣腳步聲傳來。


    抬頭一看,梅濂回來了。


    他整個人顯得極興奮,仿佛喝醉了般,頭和肩上都落了雪,進來後一把將門關上,笑著搓著手,說好冷,熱切地看我,見我表情淡淡的,他點頭幹笑,轉身去看雲雀,見雲雀在拾掇碗筷,他忙挽起袖子,上前去幫手。


    “怎能勞煩妹子呢,來,我來。”


    梅濂自來熟地從雲雀手裏搶過碗筷,他常年不幹活兒,不小心將碗打了,羊湯撒了一地。


    “瞧我笨手笨腳的。”


    梅濂仔細地打量雲雀,笑吟吟地問:“妹子叫什麽?十幾了?你是陛下撥給我娘子的宮人麽?”


    幾句話就把雲雀問的紅了臉,連連往開躲他。


    我剜了眼這男人。


    我還不知道他?他定是覺得雲雀跟在我身邊伺候,來頭絕不小,得加以籠絡,再加上他那會兒肯定瞧見雲雀和胡馬舉止親近,所以更得表示親厚。


    “呦,當我是死人哪。”


    我招招手,讓雲雀別幹活兒了,到我這兒來。


    我斜眼覷他,媚笑:“怎麽,大郎看上這丫頭了?想娶了當九姨奶奶?”


    雲雀臊的直跺腳,拳頭輕輕捶我的肩。


    “哎呦,夫人!”


    “瞧你這小氣勁兒。”


    梅濂促狹一笑,仿佛真忘了下午他剛打了我,我剛折磨了他。


    “我隻是看妹子伺候你辛苦,多問問嘛。”


    說到這兒,他躬身,給雲雀見了一禮,笑道:“多謝姑娘這一年來照顧我家娘子……不對,是妹子。”


    我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想發火,硬生生憋下去,將吃剩的燕窩糕扔進盤子裏,扭轉過身子,一眼都不想看他。


    氣氛忽然就冷了下來,誰都不說話,屋裏極安靜,炭盆裏發出炭火爆裂聲清晰可聞。


    大抵他也覺得自己說話太曖昧,於是笑了笑,自行坐到我對麵的椅子上,他從袖中掏出李昭賞的傷藥,將衣襟扯開,露出結實的胸膛,當著我和雲雀的麵兒撒藥,忽然,他輕咳了聲,笑道:


    “那個……陛下好威儀好貌相,真讓人心生喜歡。”


    我沒搭理他,讓雲雀幫我倒盞茶。


    他瞧見此,眼裏曖昧越發濃了,扭頭,看了眼洗漱間裏的馬桶,嘴裏咕噥著:“原來倒茶是這意思,你們國公府花樣還真多。”


    我實在忍無可忍:“我說你這人……”


    見我惱了,他立馬坐過來,還似過去那般習慣性地攬住我,忽然發現不合適了,忙丟開手,退回到自己的小凳上,兩腿八叉開,低著頭,盯著地上自己的影子,雖笑著,可眼裏卻有股子落寞,他歎了口氣,從懷裏掏出張紙,打開,似在自言自語,又似給我說:


    “那會兒同陛下在外頭賞雪,他賜了我個字,仁美,你覺得怎麽樣?”


    “挺好的。”


    我淡淡一笑,想起他方才又賣妹妹的言語,忍不住譏諷他:“陛下仁厚,賜你這個字,想必叫你把“仁”美化些,別太缺德了。”


    “你這張嘴,就是不饒人。”


    梅濂無奈笑笑,將那張紙折好,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裏,忽然,他如同被雷擊中一般,整個人都木然了,猛地站起來,將那張紙打開,衝到燭台跟前仔細瞧,嘴裏念念有詞:“仁美、仁美,陛下這是什麽意思?”


    他雙手背後,原地來回踱步,眉頭幾乎擰成了個疙瘩,默默地盤算著,嘴裏念念有詞:“陛下是仁厚之人,你方才說要把仁美化?陛下賜我這字,有什麽深意?”


    他雙臂環抱住,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忽然眼前一亮:“陛下方才問我走到此,有沒有做過不得已的事,對不住什麽人?他為何提兵部侍郎?是了,他賜我居住在兵部侍郎府第,有何深意?兩者有何聯係?”


    說到這兒,梅濂衝到我跟前,半跪在我腳邊,眼裏含著股難以言狀的興奮:“如意,陛下是不是冤殺了原兵部侍郎趙元光?”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急得直搖我的腿。


    真的,我真的想扇他兩耳光。


    驀地記起四姐夫的話,我忍住火氣,點點頭:“去年三王之亂,朝廷分主戰主和還有遷都三派,當時兵部侍郎主和,陛下以他疑似投靠魏王,殺、殺了他!”


    “那就是了!”


    梅濂猛地拍了下我的大腿,興奮地站起來,激動地胸脯一起一伏:“這其實就是莫須有罪名嘛,陛下仁厚,登基後又不想被人非議,賜我仁美為字,是想讓我把這事替他了結掉,把莫須有變成必須有,沒錯沒錯,他還提到大福子,大福子是誰,而今是羽林右衛指揮使,專門搞冤獄的,哎呦,陛下這深意,也隻有我能知道了,哈哈哈。”


    我看著他那張俊美非常的臉,感覺陌生又熟悉。


    大郎啊。


    終於,你從少年郎變成了梅郎,而今,已經成了梅大人。


    第58章 十四年風雪路   大人的苦和笑


    我靜靜地坐在椅子上, 看著他從最開始愁眉不展,到苦思冥想,再到現如今的興高采烈, 眼裏充滿了血紅的欲望, 手中的藥粉竟不知不覺吃進了嘴裏,而他卻毫不察覺。


    這樣的他, 忽然讓我想起了從前的如意。


    那時我也是這樣,拿著李昭密檔徹夜不睡, 在屋裏來回轉悠、琢磨, 給細作賀三娘做戲, 來長安後急不可耐地等待, 最後終於在小酒館裏,得償所願。


    驀地, 我眼淚掉下來了。


    原來,夫妻過久了。


    真的你變成了我,我變成了你, 然後兩個人矛盾重重、相互怨恨。


    我有些累了,剛準備開口, 趕他出去。


    誰知瞧見他索性將藥粉全都倒進口裏, 端起碗冷茶, 咕咚咕咚在嘴裏漱了幾下, 一口悶了。


    “莫須有變成必須有……那還不簡單?”


    他雙臂環抱住, 自言自語:“私通魏王, 必須得有人證物證, 物證嘛,最好乃趙元光與魏王的往來書信,這信必得藏在家中密室, 對,我得趕緊在府裏弄出個密室來,也得翻找一下趙元光舊日的字帖或是信箋,盡快模仿他的筆跡偽造信件,至於人證,親友最好、仇敵也不錯。”


    他微微點頭,很滿意自己的這番構思,忽然疾步匆匆地行到我麵前,腳尖勾了張小凳,坐在我對麵,唇角上揚,笑著問:


    “如意啊,你在陛下身邊待了這麽久,可知那兵部侍郎趙元光與哪位官員親近?又與誰結仇?”


    “這我怎會知道?”


    我盯著自己指甲上的丹蔻,不看他。


    “陛下難道就沒在你跟前透露?”


    他連連逼迫。


    “沒有沒有。”


    我厭煩地搖頭。


    驀地,我想起去年看見的畫麵,兵部侍郎府邸外,男女老少被剝去華服,身上戴著鎖鏈,等待悲戚命運的降臨,當初僅僅是莫須有罪名,族人就被冤入獄,如今若是罪名坐實了,那結果無法想象。


    我沒有能力改變一切,也不能阻止一切,於是,我隻能閉嘴,什麽都不說。


    “我真不知道!”


    我發了火,“不小心”將小桌上的燕窩糕全都拂到地上。


    梅濂愣住,眼裏的狂熱漸漸消散,他低下頭,舌尖輕舔著唇,幹笑了兩聲:“婦人不能幹政,對吧,理解理解,我不問便是,等大福子回來後,我去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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