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不是回來了麽。”


    我打斷八弟的話,其實大家心裏都有數,知道是誰做的,沒必要說出口。


    我用帕子抹去八弟的淚,笑道:“我確實被賣了,不過運氣比麗華要好些,被個大官買去做妾,後麵他的夫人沒了,就把我扶正成大娘子。瞧,我如今也有了身孕,日子會一天天地好起來,等姐再站穩些腳跟,也會把你和四姐扶起來,咱們高家還會和以前一樣的。”


    “哎,隻要一家子骨肉還能再聚一起,我倒覺得那些功名富貴沒什麽的,都是過眼雲煙。”


    八弟垂眸,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儒袍,搓著粗糙的手,笑道:“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吾無憂有樂。我若是想富貴,亦可以像高家其他子侄那樣到朱門裏討酒肉,也可厚著臉皮請張家賞個差事,沒必要,如今日子雖清貧些,可掙得銀子幹淨,晚上能睡得踏實,如今我隻盼那兩個小子爭氣些,長大後考個狀元出來,不也能光宗耀祖麽。”


    “好,好。”


    我連說了兩個好字,心裏很是安慰。


    人遭逢變故打擊不怕,怕的是從此一蹶不振,再也站不起來了。靠祖宗蔭庇、吃祖宗飯沒什麽了不起的,靠自己才是厲害,哪怕如今的日子卑賤,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難道就一輩子起不來?


    今兒見了八弟,和他說了話,我的心徹底放下了。


    便是沒我給他掙爵位,他也能靠自己重新站起來,隻不過是時間遲早的問題。


    我正要和八弟多說幾句話,包間的門忽然被人推開,雲雀進來了。


    她笑著給我和八弟各行了一禮,道:“夫人,天色不早了,咱們得回去了,免得大人擔心。”


    那個大人二字,雲雀說的有些重。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啊,我如今做了李昭的畫眉鳥,是得回去討主人的歡心。


    “牧言,姐姐得回去了。”


    我讓雲雀拿出包銀子,塞給八弟,哽咽道:“這是姐姐的一點心,如今快到年下了,你拿著給我的兩個侄兒做幾件衣裳,別再給人抄書了,買上些良田鋪子……”


    “不用了姐。”


    八弟把銀子給我推來,笑道:“我若是一夜暴富,豈不讓人懷疑?我瞧著你也有說不出的難處,就別記掛我了。我看這桌子菜都沒動,待會兒裝了帶回家去,讓孩子們吃了就行,就當姑媽疼他們了。”


    我心裏又一陣疼。


    雖然我什麽都沒說,可八弟應該品出什麽了,他不想給我添亂。


    “好。”


    我讓雲雀把銀子收起,抓住八弟的手,不願放開,一邊往出退,一邊囑咐他:“有困難了,就找謝三爺,他會幫你的。”


    “知道了。”


    八弟摩挲著我的手,柔聲道:“你也是,注意身子啊。”


    “好。”


    我強忍住眼淚:“姐得空了,還會看你的。”


    “行。”


    八弟含淚,笑道:“等下回見麵了,我讓那兩個小子給你磕頭。”


    ……


    再不舍,都要分別。


    我相信慢慢地都會好起來,我們姐弟以後會堂堂正正地見麵,坐在一起用飯、說笑。


    ……


    別了八弟,我和雲雀從酒樓的後門出去了。


    此時天已暮,寒氣漸漸上湧,我環抱住胳膊,行在寂靜的小巷裏,笑著問:“大福子呢?”


    “他去牽馬車了,方才他說街角那家賣的糖餅好吃,還說路過時要給您稱兩斤呢。”


    雲雀扶著我,笑道:“夫人笑起來真好看,奴服侍您有七個來月了,從未見您笑得這般開心過,您以後也要高高興興的,這樣小皇子才健壯。”


    “偏你嘴巧。”


    我笑著嗔了句。


    不過這丫頭說的沒錯,今兒的確是我回長安最高興的一日。


    正走著,前頭的小門裏忽然衝出個男人,橫在我麵前。


    那人中等身量,穿著錦袍,鼻下留著微須,左右臉腫的老高,能看見清晰的紅掌印,袍子上遺留著幹了的茶漬,一臉的驕矜,正是張達亨。


    “那陣兒謝子風帶著高瘸子上了二樓,爺隱約看見包間裏閃過個女人身影,原來是你。”


    張達亨上下打量我,皺眉問:“你和謝子風什麽關係?”


    我心跳得很快,舊日我同素卿交好,是見過這小子的,當年這小子一口一個妍華姐姐地叫我,對我很是恭敬,得趕緊走,莫要讓他認出來。


    我什麽話都沒說,低著頭往前走。


    “爺讓你走了麽?”


    張達亨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忽然疑惑道:“咦?我怎麽瞧著你有些眼熟。”


    “你認錯人了。”


    我往開掙脫,頭又低了幾分。


    “你、你……”


    張達亨的聲音猛地拔高了幾分:“你是高妍華!”


    第39章 毒心   夫人,殿下來了


    到底還是讓這小子給認出來了。


    莫慌, 如意。


    人有相似,已經過去十幾年,他不一定能確定你就是高妍華。


    再說了, 你是市井出身的如意, 便是撒潑打諢,他又能拿你怎樣?更何況如今你有了身孕, 是李昭的地下情婦,就算捅下了簍子, 李昭也會想法子給你處理, 再不濟還有謝子風呢。


    “你說什麽華?”


    我聲調不由得提高了幾分, 毫不畏懼地直麵張達亨, 學白氏的潑樣兒,劈頭蓋臉地罵:“哪兒冒出來的王八羔子, 老娘走路走得好好的,你攔什麽?光天化日之下,竟想搶銀子?還是想調戲良家婦人?沒王法的短命鬼, 快回去抱著你娘挺屍去!”


    “你……”


    張達亨登時愣住,身子往後閃了下。


    我心裏冷笑數聲。


    是啊, 高妍華絕不會說粗話的, 過去她若是不喜歡誰, 一個字、一個眼神都不會給。


    我趁熱打鐵, 用帕子往開揮張達亨, 抓住雲雀的腕子, 徑直往前走, 用南方丹陽話罵罵咧咧:“還是京都長安呢,真是什麽地痞流氓都有,知道我相公是誰麽, 知道我老表是誰麽,老娘的便宜都敢占。”


    “你給我站住。”


    張達亨張開雙臂,攔在我麵前。


    他這回沒有放肆,與我保持了半臂距離,眯住雙眼,上下打量我,目光被我凸起的肚子吸引住,小聲嘟囔:“這世上真有這麽像的人?”


    轉而,這小子眉一挑,笑吟吟地看著我:“高瘸子出現在這酒樓,緊接著爺就在後頭的小巷子裏碰到你,沒這麽巧的事,妍華姐姐,什麽時候回的長安,怎麽都不打聲招呼呢,弟好給您接風洗塵哪。”


    之前我在左良傅的密檔中讀到過張達亨的事,不過寥寥數語,這小子科舉落榜,靠著家中蔭庇得了個官做,這些年一路走到了工部,去年因貪墨被查,張家拉出個小官當替死鬼,他這才全身而退,如今龜縮家中,隻等著事淡了後再做打算……


    左良傅於最末寫了句話評價他:陰損貪婪,張狂歹毒,有小聰明,無大智,當防。


    想到此,我瞬間動了殺心,可又聯想到八弟方才說的話,罪不及子孫,罷了罷了,全當我倒黴。


    “你再不讓開我就喊人了。”


    我兩手叉腰,仍試圖混過去:“什麽瘸子酒樓的,老娘根本不知道你說什麽東西。”


    張達亨用手指搓了下胡須上幹涸了的血痂,盯著我,也開始耍無賴:“行,就當爺認錯人了,可你紅口白牙地說爺調戲你,這不行,爺在長安好歹也有點名號,不能叫你汙蔑了去,這麽著,你跟爺去趟府衙,咱們分說分說。”


    什麽府衙,他分明是想把我哄到張家,寧殺錯,不放過。


    我眉頭緊皺,亦盯著張達亨瞧,看了半晌,眼圈一紅,淚掉了下來,手捂著心口:“我記起了,你是素卿姐的胞弟。”


    我上前一步,抓住張達亨的小臂,忍著惡心摩挲:“都長這麽大了,走街上,姐姐都認不出你了。”


    張達亨眼裏閃過抹狡黠之色,笑道:“妍華姐終於認出愚弟了呀。”


    我哎呦地叫喚了聲,手捂住小腹,裝作痛苦:“實在對不住了,我方才還當是歹人呢,我、我這肚子實在是疼……”


    說到這兒,我給雲雀使了個眼色。


    雲雀立馬扶住我,焦心地問:“夫人怎麽了?可是動了胎氣,得趕緊看大夫呀。”


    我抱著僥幸,想要立馬離去。


    他張家遲早會知道我回來了,那又怎樣,長安如此大,能找得到我?如今八弟有子風庇佑,四姐有孫禦史愛護,盈袖那邊李昭派人看著,他們能把我怎樣?


    我帶著雲雀,疾步離開小巷,誰知又被張達亨給攔住。


    “妍華姐別走呀。”


    張達亨壞笑:“既然身子不舒服,那愚弟豈能坐視不理?正巧我家裏養著幾個不錯的大夫,弟這就帶您回府醫治,太子妃娘娘若是知道您回來,一定特別高興。”


    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


    這小子就算再張狂,不至於對我死纏爛打,他把素卿扯出來幾個意思,難不成他知道些什麽?


    “不必去你家了吧。”


    我仍保持著微笑,試圖套話:“咱們兩家的情分不早都斷了麽,我又不曾欠你家什麽,也不曾殺了你家的人。”


    “是麽。”


    張達亨冷笑數聲:“我家的那兩個侍從王嘯、丁晨失蹤十多年,他們到底去哪兒了,妍華姐是不是得說清楚呀。”


    我心裏一咯噔,果然。


    “你這話什麽意思。”


    我手護住小腹,渾身登時開始顫抖,生生忍住恨,媚笑:“當著矮子不說低話,達亨,你怎會知道這兩個賤奴,難不成張素卿做下的惡事,竟也有你的份兒?”


    “你猜。”


    張達亨笑吟吟地看著我。


    我隱在袖中的拳頭緊緊攥住,笑著問:“當年這兩個賤奴在牢裏做手腳,毒死了麗華,你參與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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