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伸到長安怎麽了。”


    謝子風用力推了把張達亨,他打小練武,登時就把那姓張的小子推得連退數步,腰撞上了桌子沿兒,桌上的茶壺酒盅七倒八歪,酒流了一地。


    “謝子風,你、你,”


    張達亨怒極,瞪了眼我八弟,恨道:“本公子奉娘娘懿旨關照姓高的,有你什麽事,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管怎麽了。”


    謝子風亦回頭看了眼我八弟,眼裏閃過抹同情之色,其餘的沒多說,揚手用力抽了張達亨兩個大耳刮子,那男人臉瞬間紅腫起來,鼻血蜿蜒不決地流。


    “天下誰人不知,三爺我就好個多管閑事,就看不慣你欺負老實人。”


    張達亨用袖子抹去鼻血,手亂在桌上抹,抓起隻茶壺,朝謝子風砸去。


    瞧見此,我倒吸了口冷氣,下意識出聲:小心


    其實我根本不用擔心,謝子風反應極快,空手接住紫砂壺,順勢前行幾步,用力砸在了張達亨腦袋上,咚地一聲,茶壺應聲而碎,那男人滿頭都是茶葉沫,褐色茶汁蔓延在頭發裏,流了他一臉一身。


    “你,你……”


    張達亨這下知道自己遇著厲害的了,捂著頭,忙四處看,讓周遭立著的貴公子們過來幫忙,奈何隻要是長腦子的,誰敢得罪榮國公,再者謝子風人品人緣素來好,受過他恩惠幫扶的除了有身份的高門顯貴,更有貧賤的百姓,所以大夥兒都隻是靜悄悄地看熱鬧,甚至有人暗暗衝子風豎起大拇指。


    “我、我……”


    張達亨見沒人幫他,怒道:“我是皇親國戚,你竟敢傷我。”


    “誰不是皇親國戚。”


    謝子風又踹了幾腳張達亨,喝罵:“皇親國戚就能隨意欺辱老百姓?今兒三爺就欺負你了,有本事你回去給你爹和你姐姐告去,三爺要是皺一下眉頭,就是你養的!”


    張達亨氣得口不擇言起來,暈暈乎乎地起身,往外退,指著謝子風:“有本事你就等著,看我不弄死你!”


    “好!”


    謝子風張開雙臂,原地轉了圈,正氣淩然地高聲道:“諸位都瞧見了,張家四爺放下話了,要弄死我呢。今兒我也把話放在這兒,我謝子風若是少了一根頭發、破了塊油皮,亦或是命喪長安,就是他張家下的殺手,諸位可將消息告知我父兄,我父兄必定奉上千金酬謝。我謝家滿門忠烈,多少兒郎為守護國土戰死沙場,窩囊氣能受,但容不得嫡子被人隨意欺辱,若我出事,父兄定率軍踏平長安,誅他張家滿門良賤!”


    此話一出,酒樓登時發出陣喝彩。


    那張達亨縱使再氣恨,著實不敢放肆,不過憑他那少爺身子骨,也放肆不了,最終捂著被砸傷的腦袋,灰溜溜地帶著隨從跑了。


    “什麽東西!”


    謝子風鄙夷地翻了個白眼,他抱拳,笑著對眾人道:“今兒謝某高興,諸位隨意點菜吃酒,全都記在謝某賬上,請!”


    ……


    舊日在北方時,我就聽說謝子風為失憶被辱的袖兒出頭,當著眾人的麵痛打陳南淮,後來他為了保住左良傅的命,三翻四次跪求國公爺,終於在斬將台救下良傅。


    我算是明白老皇帝為何能容忍子風的傲氣,如此寵愛他。


    這小子真真是這世間難得的好兒郎,身上有股子俠氣在的,誰人不喜,哎,白白便宜了月瑟,若是我家袖兒能嫁給他,多好啊。


    忽然,我看見謝子風攬住我八弟的肩,低聲耳語幾句,疾步將八弟往二樓帶。


    我緊張極了,分別十三年,終於要和弟弟見麵了。


    第38章 貧不改誌   夫人笑起來真好看


    我的心跳得很快, 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八弟和謝子風不同,我並不想讓他看見我憔悴不堪。


    我忙從荷包裏拿出脂粉盒子,讓雲雀舉起貴妃鏡, 對著鏡子往臉上撲了點粉, 覺得臉色還是差,又趕緊給唇上抹了點胭脂。


    這會兒剛過了晌午, 也不知八弟用過飯沒。


    我掃了眼滿桌的珍饈,手去摸碗碟, 除了那道魚頭湯外, 好些都涼了。


    “這個、那個……”


    我忽然手忙腳亂了起來, 不知道該拾掇妝容, 還是吩咐雲雀去換些新菜。


    就在此時,包間的門被人從外頭推開。


    我猛地站直了身子, 往前瞧去,謝子風擁著八弟進來了。


    離得近,我能更明白地看清弟弟。


    他很瘦, 有些撐不起身上的青袍,個頭明明比子風還高些, 卻被常年的清貧和隱忍壓彎了腰, 瞧著反而比子風低了那麽半頭, 方才被弄亂的黑發重新攏好, 豎在儒冠裏, 還不到三十的人, 眼裏盡是滄桑感。


    我看著他笑, 他也看著我笑,我倆竟然誰都不說話,驀地, 都掉淚了。


    “姐。”


    “哎。”


    我應了聲。


    忽然,我想起了小時候。


    八弟是老幺,備受祖母和父母的溺愛,被慣得無法無天。


    他模樣俊俏,嘴又甜,高興的時候猛地親一口小丫頭,臊得那丫頭臉兒紅的能滴出血,日思夜想,想等小少爺長大後做他的通房丫頭,誰知這臭小子扭臉就不認賬了;


    他不高興的時候,大冷的天,從地上抓起捧雪,就往人家衣領子裏塞,那時候我暗地裏罵他,真是個壞透了的小王八蛋,日後總要尋個機會,把他的腿打折了。


    如今呢,他的腿真折了,一瘸一拐的,真好笑,真好笑啊……笑著笑著,我就哭了。


    八弟見我這般,走上前來,抓住我的手,含著淚反反複複地看我,再三確認,問:“你真的是我妍華姐姐?”


    我唇抿住,防止自己哭出聲,低下頭,說:“你忘了,當年你就在柵欄外頭,一手拉住我的手,另外一手拉住麗華的,你說……”


    “我說銀子就快籌好了,馬、馬上就能把你們贖出來了。”


    八弟忽然跪下,抱住我的雙腿大哭,身子劇烈地顫動:“我對不住你們,姐,我對不住你們啊。”


    “別哭,多大的人了,還像小時候那樣。”


    我輕撫著八弟的頭發,讓他別哭,自己卻哭得沒法說話。


    我蹲下去,半跪在地上,用袖子給他擦眼淚,忽然想起那會兒他被張達亨欺辱,被那個刁奴踹了腳,我心如刀割,俯下身,給他擦袍子上的腳印。


    “沒事的姐。”


    八弟拉我,不想讓我擦。


    我掙脫開他,使勁兒擦,我不知道怎麽了,也不知在跟誰較勁,我非得把這個腳印擦掉,到最後,我沒勁兒了,趴在八弟的肩頭,一直哭,放聲地哭……而八弟輕輕地撫著我的胳膊,連聲勸:“莫要傷心了姐,咱這不是見著了麽,你有了孕,別傷了身子啊。”


    見我仍哭得止不住,八弟柔聲道:“謝三爺還在呢,姐,咱別冷著三爺。”


    我猛地記起謝子風,忙用手心抹掉眼淚,將辛酸咽下,轉身,給謝子風磕了個頭:“多謝三爺幫我姐弟,多謝了。”


    “姐,你這是做什麽,我當不起啊。”


    謝子風忙跑過來扶起我,這少年郎眼中亦含著淚,笑著看了眼我和八弟,道:“想來你們姐弟二人還有許多話要說,我就不打擾了,正巧方才瞧見個朋友,我下去同他喝幾杯去,你們隻管放心說話,二樓被我包場了,沒人來打攪你們。”


    我還沒來得及再多說幾句道謝的話,謝子風就走了。


    大福子揉了下眼睛,說他去外頭守著,雲雀抹掉淚,說菜涼了,她再去點幾道。


    包間很快就剩我和八弟兩人,我們相視一笑,拉著手,入了座。


    “你用過飯沒?”


    我一時間不知道怎麽開口,該說些什麽,胡亂地給八弟碗裏夾菜,笑道:“都涼了,要不你再等等,等熱乎的上來再吃。”


    “不用了姐,我在家時吃過了。”


    八弟按住我的手,掃了眼滿桌的珍饈,小心翼翼地問:“這一桌菜要價不菲吧。”


    他上下打量了圈我,目光落在我略微凸起的小腹,又問:“姐,你認識謝三爺啊,你成親了麽?姐夫是做什麽的?你幾時來的長安?”


    “你看你,一見麵就問我這麽多問題。”


    我笑著嗔了句,卻心疼極了,他打小也是吃龍肝鳳髓長大的,而今第一個問題,竟是這桌菜要價幾何。


    我沒把自己的實情全都說出來,摩挲著八弟的手,柔聲道:“我的確和三爺是舊相識,你放心,有他在,張家那王八羔子再也不敢找你的麻煩了。”


    “哎。”


    八弟低這頭笑,笑裏多少有些不自在。


    是啊,好不容易見著失散多年的姐姐,還讓姐姐看見他如此難堪的一麵。


    我湊近八弟,輕聲問:“怎麽,張家人經常找你麻煩?方才我聽的真切,太子妃曾接濟過你,是嗎?”


    “嗯。”


    八弟點點頭,麵上表情十分複雜,眼皮生生跳了幾下:“這十三年,張家一共給了我二十六兩另三錢,我都存著呢,一個子兒都沒花。”


    我一怔,他雖說言語溫吞,但表現實在反常,應該是知道些什麽。


    “哎!”


    八弟重重地歎了口氣,看著我,含淚道:“姐姐還和當年一樣美,沒有變。”


    八弟抹去舊淚,新淚又下來了,笑著問:“你半年前是不是來刻書坊看過我?”


    我忙點頭。


    “我還當自己看錯了。”


    八弟按住我的手,哽咽道:“當時離得遠,看見像你,叫你也不答應。後麵我去孫府探望四姐,偷偷說起了這事,四姐說指不定是我眼花了,看錯了,你若是真回來了,早都出現了,何至於消失十幾年,怕是早都過世了。她雖這樣說,可心裏也是惦念著你,隔三差五就去平安觀給你祈福,為此,孫家的大太太數落了她許久,嫌她總是出門,還懷疑她外頭有什麽私。”


    混賬婆子。


    我心裏咒罵了句,搖頭歎道:“真是苦了四姐,那麽如花似玉的美人,給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子做妾,我想想心都疼。”


    八弟神色黯然,道:“論起來,孫大人待四姐還不錯。當初他記著侄女麗嬪被咱們姑母戕害,又恨著父親在朝堂給他使絆子,開始著實磋磨了四姐,後麵也漸漸想開了,父母之錯,罪不及子女,慢慢地,他就真心善待四姐了。”


    八弟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笑道:“當年我還小,真不曉得該怎麽活下去,還是他讓我在他家的家學裏讀了幾年書,又看著我給娶了媳婦,他私底下偷偷給我教,活著才是最要緊的,讓我把仇恨看淡些,最好忘記。所以啊,有時候我就想,這人和事,可能會分出個對錯來,但好壞卻說不清。”


    聽了八弟這番話,我心裏一片悵然,看著眼前這個俊朗的男人,長長地出了口氣,撫著他的胳膊:“牧言,你長大了。”


    “那可不。”


    八弟莞爾一笑,吃了口炙羊肉,伸出兩根手指:“我都有兩個兒子了,媳婦前不久又有了身子,這回我就盼她給我生個漂亮閨女,都說男像家舅,女像家姑,我希望閨女就像麗華姐那麽好看……”


    說到麗華二字,八弟忽然怔住,低下頭,不再說話,默默地嚼著肉,連喝了好幾杯酒,重重地將酒杯按在桌上,恨道:“當年他們說你死在了獄裏,讓我去收屍,那明明是麗華姐啊,那麽好看的丫頭,口鼻裏全是黑血。我問他們,我還有個姐姐,她在哪兒?那些喪盡天良的混蛋說,有個了不得的官人把人買走了。”


    八弟淚如雨下,抓住我的手,問:“姐,這些年你到底去哪兒了,當年到底發生了何事,是不是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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