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今晚不走了吧


    允淑坐那摸手腕子上的鐲子,想了想,同雙喜道:“我去監欄院一趟,上次掌執文書殿的小七公公說給我做兩隻人子的,我怕這一走,就用不著了,去同他說一聲。”


    雙喜回身,道:“你去吧,我正好去小廚房拿些糕來吃。”


    允淑看看她,她慣來喜歡吃夜食零嘴,眼見著身上貼秋膘的速度又加快一些,身姿豐腴起來,允淑想起一個詞兒,珠圓玉潤。


    兩人從門口分道,允淑踏著月色走,她想著三天後就能金蟬脫殼了,兩分喜抵不過三分憂,大監大人那邊她想了許久,還是打算瞞過去,本就是萍水相逢,也沒什麽深的牽扯,如今這樣悄無聲息地走,才是最好。


    到了監欄院,敲小七廡房的門。


    小七開門見是她,左右看看,沒敢把她請進屋。


    宮裏太監有品級,他一個陳人階品,屬最下等的伺候太監,沒有自己個兒單獨的屋子,裏頭人多嘴雜,不好說話。他出來把門掩上,帶允淑到院裏去。


    “大姑,這都下值了,您跑監欄院做什麽的?這下等太監的處所,您一個女官半夜裏來,叫人說了閑話去。”


    允淑攏攏頭發,“上回,你說給我做人子的事兒,你還記得麽?”


    小七點頭,“記得,已經做好了,還沒得空給大姑送過去呢。”


    她詫異,“這樣快的?我還想告訴你不用做了。”


    小七奇怪,“大姑有事?怎麽又突然不想要了?”


    她忙搖頭,“不不不,沒有事兒,你即做好了,就拿來給我吧。”


    小七樂嗬嗬從懷裏掏出來兩個羊皮刮製著色,上油訂綴的影子人遞給她,“瞧吧,我做手藝活是頂好的,四肢靈活著呢。”


    允淑捏過小竹棍,輕輕扯動,兩個小人便手舞足蹈起來。


    那小姑娘穿著襦裙,是個旦角,眉梢挑著,同她四五分像,公子頭戴冠帽,秀氣溫和,真真就是大監大人本尊模樣。


    她欣喜,謝了小七,看著手裏兩個影子人,忽然想去掌印府上給大監大人演一遍,以後怕是山高水長,沒這機會了。


    她問小七,“你可有法子讓我出宮去麽?”


    宮裏落了宵禁,現在再想出宮去,得有腰牌。


    小七公公撓撓頭,“您出宮做什麽去?”


    她說想去掌印府上看看大監大人,這兩日都沒見著。


    小七公公笑,“大監大人知道您記掛著他,心裏不定得多高興。”他嗬嗬腰,“您等著,我去給您拿套小黃門的衣裳,回頭您換上,拿上我的腰牌。之前奴婢往來宮門當值,這忙能幫得上。”


    她點頭,說好,從袖子裏拿出雙麻履遞給他,“我給你做雙鞋穿,你身份低,隻得挑了麻,若是穿絲製要被拿去問罪的。”


    小七忙接過來,“大姑有心了,還記得給奴婢做鞋,奴婢的老子娘也沒這樣有心過。” 他把鞋往懷裏一揣,打個千兒回房去了。


    允淑站在那裏等他,頭頂的桂花樹枝搖葉顫的,她緊緊衣裳,抬頭望望桂樹,輕歎一口氣。


    小七拿來衣裳和腰牌給她,切切囑咐她別說漏嘴,就說是上殿那邊要您去掌印府上傳話的,旁的什麽都別說,再問也別說,咬死了就是去傳話就成。


    允淑同他再三保證,他才放了心。


    辭了小七從監欄院出來,她回廡房換上衣裳,雙喜還未回,她給雙喜留張字條,就帶上腰牌走了。


    宮門口當值的侍衛攔她,她把腰牌拿給侍衛看,說是去掌印府上傳話的,侍衛盯著腰牌看了又看,也沒為難她,打開宮門放了行。


    她心噗通噗通跳了一路,到了掌印府上,廷牧一見是她,有些驚,問她,“大姑您怎麽來了?”


    她垂眼,“我得了樣好玩意兒,想來讓大監大人看一看,就借了小七的腰牌出宮了。廷牧,你別去同大監大人稟告,先給我找間屋子,扯塊白布,搭個戲台子吧。”


    廷牧不明所以,“啊?大姑要唱戲給掌印聽的?”


    她搖頭,有些羞澀,“你莫問,去備上就是。”


    廷牧應個是,引著她往屋裏去,按她囑咐的,一一備齊了,又叫人搭上幕布,問她可還滿意?


    她說這樣很好,“你去幫我請大監大人來吧。”


    廷牧去請人,她關了門,把屋裏的照明蠟燭吹了,隻留幕布後邊的大燭投影子。


    她把人子貼幕布放,自己一個人先演練一陣。


    屋門輕輕推開,帶進來一陣涼意,她從布幕後探頭,衝馮玄暢笑,“大監大人你坐那杌子上,我叫小七給我做了皮影戲,是照著你和我的樣子做的,拿來給你瞧個新鮮。”


    他回身關門,把冷風阻在外頭,聽話的在杌子上坐下來,問她,“不過是兩隻皮影子,也值當的叫你冒險深夜溜出宮來?”


    她說不隻是皮影子,是想拿來叫你看的。


    他抿唇,默不作聲,心卻因得了她的體貼話高興的飛到雲端去了。


    瞧,也這樣沒出息,心尖上的人一句好話,就能叫他覺得爽快了。


    她坐在那裏操縱著皮影子,咿咿呀呀很生疏的念白,幕布上的女子和男子隔的有些遠,女子躬身給男子揖禮,她扮細了聲念。


    “大監大人壽安。”


    又扮粗了聲回,“你是尚儀署的女司?”


    兜兜轉轉,她用一曲春江花月夜變換無數個兩人相見的場景,深夜偶遇,在草堂她打暈小七那段,大理寺裏他同寺卿一起揶揄她,司禮監中他們一同用膳,他說菜色都是壯|陽之物的時候,江邊放河燈時她負氣的模樣……


    她唱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他聽的有些迷了,竟生出一種離別的悲淒傷感。


    帷幕隨著燭光燃盡,隻剩小小的影子,在她手裏轉個身,退下台去。她從幕布後邊窸窸窣窣的出來,把他的皮影子拿給他,“這隻送您,我很稀罕這個玩意兒,”又舉舉另一個,“這隻是我自己的皮影子就不給您了。”


    他驀地心一顫,生出一別兩寬各自歡喜的念頭出來,起身一把握住她的小手,“你今兒不對頭,若是碰上事兒了不要瞞著我,叫我心裏慌慌的。”


    她心裏竟有些難受,說不上什麽滋味兒,鼻子發酸,抽回手盡量攢個笑,“沒事啊,你瞧我身強體健的,得了好玩意兒,第一個想著來給您看,果然沒有碰上事兒。”


    他琢磨,覺得不是,軟了態度,“若還是為著善姐兒的下落……隻要你好好的,別不痛快,我叫人去找,等找著人就安置在你阿耶那裏,頂個你莊戶姐姐的名兒,成嗎?”


    她想起白天言青和那翻話,搖搖頭,“我想著是自己太自私了,姐姐不在長安才是最安全的,找是指定要找的,但決然不是現在,言青和怕是要同您撕破臉了,您別這時候叫他捏住錯處。”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真心為自己的人,因為她的存在再困頓潦倒一次,如今獨去找二姐姐,不連累大監大人,才是她唯一能做的。


    馮玄暢負手,“你能想到這一層,真是長大了,你放心我答應你,這幾天收拾了言青和,我叫廷牧親派人去找善姐兒的下落。”


    她說好,“您也別覺得那一紙婚書有什麽,姐姐現在的處境斷然是不能拖累您了,何況又瘋了,那份婚書在我這裏,前些日子已經撕了,扔江裏去喂了魚。”


    說這話是為寬解他,婚書的確已經沒必要再留著了,太監娶不了妻,瘋子也嫁不了人,遑論現在,她和姐姐都是逃犯,怎麽能再去連累好不容易平反的他?


    馮玄暢在這件事兒上倒並未多想,李允善他從一開始也沒打算娶,更不想玷汙姑娘家的名聲,是以定了婚書從未同外人提過,馮家上下也是守口如瓶,未行大禮不好唐突了李家二姑娘。


    況且,他私心裏也想再找機會同節度使大人表心意,想過兩三年聘允淑為婦。


    後來兩家都出了變故,這樁喜事隻得作罷。


    若真是找到了李允善,他單獨給她安置莊子頤養就是了。


    “善姐瘋了,理應你來做主,你說婚書不作數就不作數罷吧,都是小事,無防。”他笑了笑,轉了話頭兒,“我已經叫廷牧去關照門禁了,今晚不走了吧,明兒同我一起回宮去當值。”


    她點頭,“不走了,我還有好些話同您說哩。”


    他一手拿著皮影子,一手來拉她,“走,去你的院子,這兩日我想了個名兒,暢淑園可好麽?”


    她一愣,“這名字挺別致的,就是有些土氣,倒不如木槿軒好聽了。”


    他沉默,這樣明晃晃的暗示她都不懂麽?馮玄暢,李允淑,暢淑園,哪裏土氣!


    他說,“你喜歡就好,那就還是木槿軒吧。”


    兩人睡在一處,當中隔了屏風,她躺在床上,側身絮絮叨叨同他說話,瞧不見屏風那邊大監大人是什麽表情動作。


    他在屏風另一邊置了小床,安靜的聽著。


    她同他說寧苦,說雖然日子過得辛苦,但是景致很好,到處都通透,天也高,也藍,雲朵厚厚的,白白的,山和天連在一處,空曠得很。


    他時不時答應兩句。


    她說,“若不是被流放,每天受折磨,能在寧苦定居下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也過得通達自在。”


    他撐頭盯著帳頂,聲兒溫溫潤潤的回她,


    第36章 這還又碰上了?


    “若是官家仁政,有朝一日能廢了連坐這樣的刑罰就好了,”他歎息,“真希望能有這一天,到時候你能按自己的想法活,不必現在這樣藏掖著。”


    官家身子是不行了,太子和壽王那樣的人,一個昏庸無道一個精明能幹,哪個都不似寬厚之人,是指望不上他們即位能廢黜連坐的。


    允淑戳戳屏風帳子,“大監大人這是在替奴委屈得慌?”她笑,“奴不覺得難過的,您不曉得這半年來,奴學會了多少事情呢。”她掰著手指頭數給他聽,“奴會燒水做飯了,會割草喂牲口,會女工刺繡裁剪衣裳,也識得草藥會醫病痛,這都是以前做官家小姐不曾學過的,有這些技藝傍身,奴去哪裏都能活的好好的哩。”


    他聽的心疼,一個嬌生慣養的官家小姐,給扔在流放的荒蕪之地,翻書的手做盡了卑賤的粗重活,沒有自怨自艾,雖然得過且過,卻仍然像個小太陽一樣樂觀。


    翻身對著屏風,透過半透的帳子,隱隱能瞧見她靠著枕頭正閉目養神,他手指描繪了一遍她臉的輪廓,嗡噥“我曾經喜歡一個小姑娘,初遇的場景兒美得像幅丹青彩繪圖,她手執《詩經》,朗朗誦讀,風起飄著微微桃花瓣,美不勝收。有些人隻一眼怕就是萬年罷,我心心念念想著,等兩年去同她父親表明心意,許是天意家中遭了變故,如今身子不囫圇了,這份愛慕就壓在心頭上,再也說不出口了。”


    允淑睜了眼,心裏有些氣憤,暗搓搓琢磨,大監大人竟然是個孟浪之人,原是同她二姐姐定了親事,進宮做了太監後,又對皇後娘娘動了心思,她本還覺得他身世可憐,同她二姐姐沒有緣分也便罷了,喜歡上皇後求而不得更是淒涼,不成想這更以前,竟還有喜歡的旁的姑娘!


    這人真真是不要臉,倒好意思說出口來。


    他起了話頭,並沒打算住下,不管這邊的允淑已經生了氣,說的十分來勁。


    “可前幾個月陰差陽錯,我又遇著她,一定是上天可憐我,我想著失而複得了,就要好好對她,不管發生什麽事兒都要護她周全。”


    允淑鼓著腮幫子,心想:這還又碰上了?真真是千裏姻緣一線牽呢,陳世美與公主的情愛多值得歌頌似的,可憐她二姐姐癡心一片了。


    他撐了頭,往前湊湊,挨著屏風低聲問她,“我一個男人不似姑娘家心細,許多事兒上總怕自己哪裏做的不夠好,她心大從不往情愛上想,一門心思都撲在怎麽當好差事,怎麽安穩生活,甚至還籌劃著想離開長安,我不曉得要怎麽辦才好,近來夜裏想事情總也睡不好。”


    她嘀咕,還是個在宮裏當值的!


    大監大人真是用心良苦,一邊應付著皇後娘娘,一邊還忘不了意中人,太監的身子操著官家的心,這是還想著要收後宮呢?沒那活計尋思那麽多,哼,杞人憂天。


    她翻身往裏,拉過被子蓋上,索性不理他了。


    他莫名,不知道她怎麽了,問她,“你是困了麽?”


    她不回話,隻嗡嗡個嗯。


    房裏一時沉默,半晌,他訕訕一笑,“是我有些呱噪了,你睡吧,我就在這裏守著你,哪裏也不去。”


    她閉著眼睛,沒再搭腔。


    今兒也算是跟大監大人道別了,這些日子在宮裏當值,全承他照顧,二姐姐那裏已經有了下落,再繼續留在宮裏沒意思。


    她原也不是想在宮裏呆一輩子的,剛回長安那會兒,進宮是為了報內官老爺把她從寧苦買回來的恩情,做人在還恩這上麵一定得拎的清,不能糊塗了,她位份低救不了內官老爺性命,內官老爺這兩日要問斬,走之前替內官老爺收個屍,回頭再給內官老爺找塊風水寶地葬了,去廟裏燒香祈他下輩子投胎到富貴人家,一輩子衣食無憂,再別進宮做太監了,也算是償還了恩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掌印吉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聽風起雲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聽風起雲落並收藏掌印吉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