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到做到,一進門就給馮玄暢叩頭,沒有拉不下臉來,“昨兒是我不懂分寸了,您大人大量呢,別同我一般計較。我曉得西廠到處尋您錯處,我不該這樣難為您。”


    馮玄暢正批著折子,叫她這份大禮拜的給戳了心窩子,皺著眉頭瞧她,“你這是真心還是假意?真能放下善姐兒了?”


    她再叩個頭,回說是。


    頭前情緒那樣不好,說放下就放下,他心裏有些不信,可看她一點兒脾性都沒有的跪在那裏,他竟有些吃不準了。


    擱了朱筆過來扶她起來,給她擦擦紅紅的眼眶子,其實他也一夜沒睡,廷牧好賴勸了一早晨,讓他尋個空哪怕小憩一會兒也好。


    他心裏存著事兒,辦不好哪裏能睡著。


    “娘娘那邊已經同意你過去伺候了,我想著你這兩天心境不平,特意安排你頂了青寰的位子去書房,不用每日都到上殿跟前請安。雙喜那邊我也已經留了話,你直接過去當值就好。”


    允淑垂著頭,不敢拿眼睛去看他,隻老實的應承下來。


    他說廷牧早就把她的一應物件收拾好了,就安置在雙喜住的廡房裏。


    她還是點頭,不怎麽熱情。


    晌午用過膳,允淑自己去皇後殿上值,好在雙喜在,凡事都用不著她操心,早就給她安置好了。


    換來換去,職責也沒變,橫豎都是拿筆杆子寫字,在這宮裏,她的活一定是最輕鬆且自在的。


    夜裏下值,雙喜來找她,兩人踏著月色回廡房,簡單用些吃食,坐在床上說話。


    有一句沒一句的,她沒什麽興致,都是雙喜一個人在說。


    “還有兩個月,就又要殿試了,日子過得真快,流水一樣。”


    允淑點頭,“嗯,眨眼就中秋了。”


    雙喜替她扯扯被角,有些興奮,“中秋月圓,我最喜歡吃阿娘做的月餅了,裏邊包了滿滿的紅豆餡,又甜又酥。”


    允淑倚著床頭,隻穿了白交領中衣,答應的不怎麽上心,“我不怎麽喜歡吃月餅,噎人的慌。”


    雙喜戳她,“你今兒怎麽了?這樣無精打采的,身子不舒坦麽?”


    她搖頭,“沒有不舒坦。”忽而轉頭問雙喜,“你聽說了麽?張掖北邊兒鬧瘟疫了,得死了不少人吧?”


    雙喜點頭,“聽說了,白日裏馮廠臣來跟皇後稟話兒,說是來勢洶洶的,朝堂上沒人願意去張掖坐鎮呢。”


    允淑歎息一聲,“這人染上疫病,是不是就不成活了?我翻了好些醫書,都沒得法子。”


    雙喜脫了褙子,思慮著回她,“咱們在這深宮裏,壓根操不上那份心,倒是尚醫署那邊有招上來的醫女,這次禦醫們是指定要派出去的,醫女也能去成。今兒幾個內侍們在殿前說話,我聽了一耳朵,說今年尚醫署醫女比往年少不少,尚醫令正下令選招,百姓們一傳十十傳百,都知道是瘟疫的事兒,沒人願意去湊那人頭,底下選不上人來,尚醫令正想著是不是從咱們宮裏頭選些宮女湊數。”


    允淑聽完,心裏一悸,問雙喜,“這事兒真嗎?”


    雙喜捂了被,拉她一起躺著,“這也不知道,不過說不好,若不然,怎麽這麽快就有人在議論呢?”


    她垂眼想了想,攢出個笑來,“不管他們,咱們睡吧。”


    雙喜翻個身躺著,“真好,以後咱們也這樣說話兒,我就覺得在宮裏不是一個人了。”


    她也側了身,答應著,沒一會兒雙喜睡熟了,她卻睡不著,窩在那裏淌眼淚。


    入了秋後,夜涼如水,掌印府上,馮玄暢莫名有些心煩意亂,自回來就沒吃上一口飯,坐在桂樹下逗弄兩隻白頭翁,沉著臉也不說話。


    廷牧站的足有三丈遠,不敢近前來,覷眼瞄他。


    要說這人,也真是奇怪的玩意兒,過了稚子懵懂的年紀,就跟曆劫似的總得遇上個叫你掏心掏肺的女人。他覺著月老這根紅線,牽的有些黑心,好好的人不給牽,偏要給個太監牽姻緣。


    他在宮裏待久了,後宮鶯鶯燕燕圍著官家一個人打轉,官家也辛苦,陪完這個陪那個,人又不是拿來配種的公馬,也累得慌。情愛左不過就那回事兒,隻是掌印一腔真心付明月,哪知嬋娟照溝渠?


    他想,若是大姑十五六歲,待出閣的姑娘就心思細膩,悟一悟也就悟出來掌印這腔真心實意了,十歲的小姑娘,那不是悶瓢葫蘆呢?連個身段都還沒長出來,哪裏會往男女的事兒上多想。


    這真是磋磨人呢,連他都不忍心看掌印這模樣了。


    馮玄暢給白頭翁喂了食,黃金製的小鳥腿圈閑閑掛在手指頭上,捋著白頭翁翅膀上的毛,在廷牧眼裏看著就有些蕭索。


    他委實有些同情掌印,因喜歡一個差自己六歲的女……女童,說出來其實有些變態。


    燭光昏黃,更深露重,一夜冷風過,天似乎更冷了一些。


    允淑裹著厚些的單褂,大清早的就站在尚醫署門口,同往來的醫官打聽,尚醫署是不是正在招選醫女。


    路過的醫官給她指個路,“到那邊登記,留下名字,哪個宮裏伺候的,回頭被招選上了,會遣人去告知。”


    她掖掖手,謝過人提步往登記造冊的官員處去。


    登記的官員問她,“多大?”


    她撒個慌,回說,“奴十三歲,是在皇後殿書房伺候的,喚做允淑。”


    官員一一記錄,又問她,“可讀過醫書?平日有沒有救治過什麽人?處理過傷口沒有?”


    允淑愣了愣,心道,瘟疫也要會包紮傷口的?


    “受傷的應急處理,奴婢都會,也識得各種草藥和功效,醫書讀過一些。”


    她心想,都虧了在寧苦那段日子受得苦,為了給孃孃和自己醫傷,認識了不少草藥,眼下正派上了用處。


    那官員抬頭看看她,“成,你回去等信兒吧。”


    允淑答應著,又同登記官表明了自己去張掖的決心,讓他千萬要同醫官們說一說,一定要選了她去。


    第34章 真是個厲害的丫頭……


    雙喜去提食盒,回來沒找著她,當值到了時間不能耽擱,隻得先去了大殿,晌午下值,便去書房尋人,見允淑正在書房理書冊子,便走上去幽幽瞥她一眼,“今兒一早,你去哪了?真是叫人好一頓找。”


    她轉頭,衝雙喜笑,“你昨兒不是說尚醫令正招選醫女麽?我一早就去打聽了,還在登記官那裏錄了名字。”


    雙喜叫她嚇了一跳,“我的天爺,你這是準備做什麽?在皇後殿裏伺候不好麽要去送死,人人避之不及呢,好姑娘,你說,這是受什麽刺激了?”


    允淑抱了雙喜的胳膊,“我這是想立大功哩,治了瘟疫回來,官家還不得賞我許多金銀財寶的?”


    雙喜白她一眼,“你什麽德行我不知道麽?是那種貪圖賞賜的人?也不知道我怎麽就同你這樣投脾氣,罷了,回頭我去求了娘娘,許我同你一並過去。”


    她說不成,“我一個人去,你留在宮裏好好當值,以後榮華富貴都指著你呢。”


    這趟差事她存著私心,說什麽為天下大義,那樣漂亮的話都是胡扯,她就想渾水摸魚,到了張掖那邊沿途打聽二姐姐的下落,等找著了,就帶著二姐姐找個小村莊隱姓埋名過日子去。


    她都打定了主意了,再拉個人同她一起去張掖,何苦來哉?


    初來宮裏,她什麽都不懂,遇著青寰提點她,就算不是實心實意,可現下青寰人也沒了,她心裏並不怎麽好受。雙喜是個實心實意對她的,同她秉性相投,她一個人走了也就走了,回頭尚醫署找不著人頂多是上報個以身殉職,同這禁廷她並不想有什麽莫大牽扯,早些脫離苦海才是。


    雙喜擔憂的看著她,“你這像是鐵了心要去赴死似的。”拉她坐下,語氣關切,“你同我說說,是不是大監大人他為難你做不願意做的事兒了?我早就說了你同他保持些距離。這好好的男子被拉去蠶室,下半身少了那麽一塊,身上殘疾心裏指不定更殘疾呢,你看史書上記的那個汪直,閹割幼童三十多人,可見太監都扭曲的緊,馮掌印若是為難你,你可不要因為害怕他權大勢大就怕了,他上邊還有官家壓著,不行咱們就去告禦狀去。”


    允淑愕然,“沒有的事兒啊。”


    她不知道雙喜這一套套的說辭都是打哪來依據的,大監大人什麽事情都拎的門清,怎麽會做那些烏七八糟叫人不齒的事兒呢,說起大監大人,她想了想,今兒好像沒見到人。


    雙喜放心的拍拍心窩子,“沒有就好,嚇我好大一跳。”


    她安慰雙喜,“你不要想那麽多,大監大人是好人哩,等明兒尚醫署那邊定下來,我就得走了,往後你在宮裏若是有了難處,就找大監大人幫忙,別看他平日裏總繃著臉皮,其實是個最熱心的人。”


    雙喜挑眉,“姑奶奶饒了我吧,馮掌印那樣的人,我跟他說一句話都直打哆嗦,還去求他幫忙?求他倒不如多拜拜娘娘小佛堂裏供奉的菩薩。”


    她笑,“哪有那麽嚇人?”


    雙喜十分認真道:“確然是嚇人,隻不過是對你不一樣罷了。”


    她托腮,仔細想想,大監大人似乎對她真的同旁人不太一樣,更愛笑也更有耐性些。


    約莫是因著同二姐姐還有婚約原由吧,這些日子,多虧了有他倚仗,她要遠走高飛,不辭而別總歸不好,可若是就直言離開,好像也不妥當,大監大人說一萬個不讚成她去張掖的。


    她問雙喜,“你喜歡的那個公子哥兒,你若是有天要出遠門,會給他送個什麽呢?”


    雙喜垂頭想了會兒,回她:“做頓好吃的給他,讓他吃飯的時候就能時時想著我。”


    她笑的花枝亂顫,“你送的這個真是樸素又實用哩。”


    兩人說笑一陣兒,到了時辰,雙喜起來襟襟衣裳,“我得走了,晚上咱們回去再說話。”


    她道好,送雙喜出了門去大殿,轉身正準備回屋裏去,後邊有人喊。


    “女司不著急,隨咱家找個僻靜地兒吃茶如何?”


    允淑回身,正對上言青和一張探尋的臉。她揖禮,“請督主大人安。督主大人今天沒得公務要辦麽?怎地想起來邀奴婢吃茶了?”


    言青和笑的像朵海棠花,“女司說哪裏話,您是高中侍的小婦人,身份在那擺著呢,自稱奴婢過謙了。”


    “高中侍已經判了秋後問斬,言督主是來看奴笑話的麽?若是來諷刺挖苦的,倒也不必請奴吃茶。”她皺眉,語氣不是很好,回的有些厭惡。


    言青和也不在意,“高中侍是垮台了,女司會另尋高枝,幹爹兒子一起伺候,嘖嘖,真不是一般人,怪不得同咱家說話,也這樣的有底氣。”


    允淑覺得好笑,她從來就沒在意過這樁事,現下被個立場相對的人拿出來說,就更覺得是想來套她話的,索性什麽都不說,答非所問:“言督主奴還要當值呢,就不同您在這嘮話了。”


    她提步走,言青和不樂意了,扯過她硬拽著往夾道裏拖。


    他力氣很大,允淑掙紮著,“言督主,皇後娘娘眼皮子底下,您這樣挾持女官,當真是無法無天了?”


    “無法無天?我告訴你什麽是法什麽是天。”言青和把她狠狠抵在牆上,夾道裏兩人背都貼著牆,空間狹促,他捏著她的下巴,冷臉,“果然是人間尤物,怪不得馮玄暢對你另眼相待,為了保住你,不惜讓荊州牧吃啞巴虧,弄死了他的嫡長女青寰。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遑論英雄呢,太監不也過不了麽。你說,我若是求官家把你指給我,算不算是捏了馮玄暢的命門?”


    允淑倒是不氣,覺得這個言督主也是傻,一本正經的回他,“馮掌印委實對我同旁人有些不一樣,可言督主覺得您攥住奴一個小小的女司,就能捏了馮掌印的命門,也實在太高看奴了。實話跟您說了吧,馮掌印對奴,同您也沒什麽兩樣,不過是因高中侍想把奴送到官家身邊去,做官家的妃子,回頭用來牽製馮掌印罷了,這事兒馮掌印不知從哪裏得了消息,才把奴扣在他身邊,不讓奴跟官家有機會見著,眼下高中侍再也折騰不起來浪花了,奴就成了棄子,被扔在這無人問津的書房。隻怕馮掌印也正想著怎麽除了奴這塊心病呢。”她歪頭,一臉天真的看著言青和,“馮掌印同高中侍有大仇,您不會不知道吧?”


    言情和盯著她,鬆了手,“既如此,你不如跟了我?我能保你富貴平安,如何?”


    她抬眼,“倒是不必,奴對言督主來說,半點利用價值都沒有,言督主何必在奴身上費心思?”


    她同言青和斡旋,是不想讓馮玄暢知道她要去張掖的事兒,怕半道被截胡。再說,她這身份,就是藏的再好再密實,也瞞不過所有人,隻要別人有心想查,就不可能查不到什麽,遠走高飛才能保住自己這條小命,才能讓大監大人也平平安安。


    這人吃人的內廷,少一個把柄,就多一分保障。她在,大監大人就要左右顧慮,離開不僅僅是為自己以後著想,也是為大監大人以後的安全著想,這次的瘟疫,於她正好是個契機。


    言青和探究的看著她,她同他說話並不閃避,目光坦坦蕩蕩的,不卑不亢倒是氣勢足蘊,他撚撚帽側的玉藻,笑:“最好是如你所說的,若是哪天被我尋到錯處,本督主保證,絕對讓你死的比青寰更慘。”


    她福福身,沒有被言青和恐嚇到,“言督主還是不要總在後宮轉悠,到底您不是後宮伺候的公公們,難免叫人說了閑話去。譬如現在,您將奴扯到這狹道裏,叫人聽見看見,傳到娘娘耳朵裏去,奴婢是個有脾氣的,到時候斷不會叫人冤枉了,怕會拖著您一起赴死,您權大勢大是不假,可東廠不是也正想找您不痛快麽?舍一個奴婢能咬死您,您覺得馮掌印他會不會去做呢?”


    言青和眼角抽了抽,攥緊了手咬牙,“真是個厲害的丫頭,你也記住了,以後別栽在我手裏。”


    他氣的不行,現下連個小小的女司都拿捏不住了,真是叫人窩火,憤憤拂袖離開,邊走邊心道,咱們誰也別著急,我有的是時間把你們揪出來。


    允淑襟襟袖子,理理衣領,自回了書房。


    書房閑暇,她沒什麽活可做,就找了紙張來習字,秋風徐徐,門前的綠牡丹微動著花頭,她琢磨著言青和這人連高中侍都不怕,指定也不會被她那番強裝出來的氣勢嚇到,不過是不想為這種小事惹一身騷,回去不定怎麽暗地裏查她,查東廠。


    她歎氣,李家到底已經欠了馮玄暢一家的性命,之前的恩仇是已經欠下了,她也沒辦法,隻能是以後不再連累馮玄暢。


    天將黑未黑,蒼穹幾點星子的時候,尚醫署來人尋她,給了她本小冊子,囑咐她三日後到尚醫署點卯,並交代她這兩日將冊子上記錄的讀熟,時間緊迫許多基本醫理來不及仔細教授,三日後就要隨雍王啟程,務必將冊子上寫的一應物品備好。


    她應是,心裏很是高興,回了廡房同雙喜說這樁事,雙喜還是十分擔憂,知道勸不過她,隻說下午同娘娘提了沈禦醫隨行的好,娘娘點了頭,說這兩日會同官家說一說。


    “老天爺保佑,但願官家準了沈禦醫隨行,這樣我也放心些。”雙喜把手合十,對著窗外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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