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三更梆子過,打更人唱著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她實在困頓,睡深了。


    半彎月亮掛在東天上,廷牧來喊他,站在門外輕聲道:“掌印,言煦給綁回來了,您現在去見見人麽?”


    他輕起身,喚兩聲允淑,她不答,繞過屏風他在床頭彎下腰來,理理她因熟睡搓亂的頭發,“我這樣喜歡你,也是著迷了,明知道現在身子這樣配不上你。”


    替她掖掖被,他提步出來,合了門。


    廷牧跟他身後,稟著,“太子還妄想垂死掙紮,著西廠無論用什麽法子都要保住齊相國,言青和這次在太子那邊吃了大虧,咱們的線子回說,他正準備攀附壽王。”


    他轉轉大拇指上刻福壽長存的翡翠綠扳指,嗤笑,“齊相國的案子本就是西廠辦的,證據理的明明白白,他若是回頭再保齊相國,那不是打自己的臉?太子這條根基是廢了,官家念及父子之情不殺太子,隻怕也得是個終身幽禁。言青和急於再尋靠山,壽王的確是個不錯的人選。”


    廷牧擔憂,“壽王不似太子那樣窩囊好對付,咱們是不是要在西廠之前表表忠心?”


    他說不用,“眼下還不是站隊的時候,把官家伺候好了,關鍵時刻才有用,你家掌印大人,不籌謀事兒麽?”


    廷牧說,“有備無患最是好,眼下官家沉迷修道,又許久不理朝事,奏折都擬了往司禮監送,朝廷裏有些官員已經開始有些微詞,說您這是要學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呢。”


    他輕描淡寫的,“哪個不知死活的說這話?給他安排好路了麽?”


    “送上了陽關大道,現在在閻王爺跟前訴苦去了。”廷牧嗬嗬腰,“這樣的無名小卒倒也沒什麽所謂,隻不準就是西廠或其他同您有過節的故意尋人來詆毀您,咱們私底下處理了就處理了,可人言可畏,殺人誅心,賊咬一口還入骨三分呢,三天兩頭這樣的言論在朝裏就起一回……”


    他沒敢再說下去。


    馮玄暢停下來,拍拍他腦瓜子,“過了明兒,這些渾話你保管再聽不到第二回 。”


    廷牧摸摸頭,“您都這麽說了,都是奴才杞人憂天了。”


    兩人進來暗室,燭火搖曳,一屋子的酒氣,錦衣衛過來給馮玄暢揖禮,“主子,人帶回來了,已經灌了葛花水,估摸一會兒就能回您話了。”


    他也不急,精神飽滿的坐在那裏喝茶,叫廷牧也喝。


    廷牧躊躇著不敢過來,哆哆嗦嗦搖頭,“奴才就站著伺候,不敢喝不敢喝。”


    掌印每次拉著他一起吃飯用茶,他都得鬧幾天的肚子,上吐下瀉絕沒個好兒,他自認命賤享受不了這個福氣,鬧了幾回肚子,就再也不敢用掌印送到嘴邊上的吃食了。


    他揶揄,“出息。”


    廷牧陪著笑臉,知道這是掌印放過他了,高興的提了水壺,“您歇著,我再給言煦這龜兒子醒醒酒。”


    馮玄暢自吃著茶,由著廷牧拿水往言煦臉上潑。


    言家弟兄兩個長得都是一副好皮囊,眉清目秀的小白臉模樣,招女人疼的。


    被潑了冷水,言煦一個激靈,睜了眼迷離的掃視一圈,腦子還混混沌沌的,說著醉話,“小爺有錢,給小爺拿……拿……酒來。”


    馮玄暢不喜不笑的問他,“言二公子,還喝呢?”


    言煦聞言,登時一個激靈,七分醉意去了五分,整整衣裳噗通往馮玄暢跟前一跪,“爺,您別打,打也行千萬別打臉,我錯了,不該偷跑出去喝花酒,我就是欠呢,狗改不了吃屎,管不了舌頭上三分酒癮和下半身的禍害。”


    馮玄暢捏著茶盞子,輕輕抿一口,“你相好的已經送到西廠督主署了,答應你的事兒咱家沒食言,你也別忘了答應咱家的事兒。”


    言煦磕頭,“您隻管放心,絕對不讓我哥……不是,言青和,絕對不讓言青和攀附上壽王。”


    馮玄暢滿意的點頭,“你比你哥識時務,哥哥重要還是榮華富貴和妻兒更重要,你得有杆秤,這事兒成了,你想要的,就都得到了。”


    言煦頭點的小雞啄米一樣,“都虧了馮大人您提醒,我哥錢已經夠多了,也不知道還要升官做什麽,嗐,他要是好說話,我們兄弟倆開開心心的,是吧,有錢去哪不好過日子啊。”


    馮玄暢懶得跟他繼續廢話,站起來理理袖子,“明兒廷牧送你回去,你見了言青和,好好敘敘話兒。”


    言煦趴地上直磕頭,“謝馮大人,馮大人您老人家壽比天齊。”


    等暗室門一關,言煦坐起來,擦擦腦門上嚇出來的冷汗,暗暗竊喜。


    這樁買賣真不虧,他隻要按馮大人說的,回去住在督主署,趁哥哥不在扮上兩回督主大人,散播一些對壽王不利的話兒,白花花的銀子數不盡的美妞就全來了。


    絕對好過每天看著言青和的臉色過日子,親兄弟還跟他明算賬,那麽有錢,舍不得給他這個全須全尾的弟弟用,一個太監能享受什麽呀?都沒傳宗接代的根兒了。


    他躺在地上,樂嗬嗬的想著明兒回了督主署,吃山珍海味的流水宴,口水都不自覺流了出來。


    馮玄暢回房,瞧允淑仍在熟睡,也合著衣裳小憩了會兒。


    醒來兩人一並洗漱,他挑了篦子給允淑梳頭。


    抹了桂花製成的頭油給她抹上,仔細分縷,盤在頭頂上。


    女官頭飾花紋晦暗,樣式嚴肅,他替她簪好,說失了少女的活潑勁兒。


    由著他給自己收拾好,她捏了妝盒裏的螺子黛,起身道:“大監大人您一坐,我幫您畫眉吧。”


    她說,“您聽過張敞畫眉的故事麽?說是張敞夫人的幼時眉角受了傷,張敞就每天給她畫眉。”


    他遲疑著在妝鏡


    第37章 叫人怎麽控製的住


    前坐下,道:“我是個男子,畫什麽眉的?回頭叫人笑話。”


    她搖頭,“才不是,您的眉形生的好看,平直平直的也不粗,本就像畫上去的。”她俯身湊上來,專注的給他輕輕勾勒一陣,時不時吹吹黛粉,再用指腹輕輕壓勻,畫好了,捧起他的臉咬著下唇端看,很是滿意的點點頭,“比原來更好看些,瞧著精氣神十足。”


    因貼的太近,她沒有注意到彼此的腿現在正以尷尬的姿勢交叉著。


    馮玄暢整個人半仰著身子,心噗通的跳,臉也跟著熱起來,紅了一片。


    她收螺子黛時,才覺察到他的異樣,探手摸他額頭,觸手熱津津的,她慌了神,擔憂問他:“大監大人您起燒了麽?是昨夜宿在我屋裏受了涼?”她急的團團轉,跑出去喊廷牧,“大監大人起燒了,廷牧你快些去傳太醫來。”


    望著急急跑出去的允淑,馮玄暢呼出口濁氣。


    她抵著他湊的這樣近,叫他怎麽把控的住!他端正身子往銅鏡裏瞧,果然如她所說,同本來也沒什麽兩樣,看不出來畫了眉,隻是更精神些了。


    他想,她不是粗使丫頭,伺候人這種活理應不順手才是,沒成想給人畫黛畫的這樣好,又想起來昨兒晚上說的那些話,更是心疼她。


    外頭廷牧還在跟允淑打圓腔,“大姑別憂心,掌印身子好著呢,沒起燒的,時候不早了,奴才給您收拾收拾,該回宮裏去當值了。”


    她哎呀一聲,才想起來,轉身一頭紮進屋來,“大監大人,咱們得走了,遲了要被領侍公公罰俸祿的。”


    馮玄暢起身,理理領子,已經沒了方才的臉紅模樣,一如常態。


    坐車趕不上時辰了,他喚廷牧備馬,攜允淑出門,一撩擺子把允淑抱馬背上去,自己個兒也翻身上馬,把她攬在前頭,仔細叮囑聲兒,“抓緊了。”


    耳畔生風,他把她捂得嚴實。


    親送允淑回皇後殿書房當值,馮玄暢才調頭回司禮監,殿頭官正捧著奏折來,說官家下旨,著太醫令午時將出行名冊遞上來批。


    他問,“官家是又去修禪打坐了?


    殿頭官回說是,“這幾日退了禦膳間呈上來的葷菜,隻撿了素的吃,官家整個人瘦了兩圈。尚膳怕這樣不成,想著法兒的給官家用山珍補身子,今兒早膳呈的鬆茸什菌湯。官家氣色倒是好,隻是如今真真成了仙風道骨,連眾親王皇子們的拜謁都打了回去。”


    馮玄暢抬抬手,示意他把奏折擱案上,隻說叫禦膳間想想別的法子,把肉燉了隻舀湯煮粥也成。


    殿頭官嗬腰,應承著退下了。


    允淑守書房很愜意,近水樓台先得月,女司大考背誦的一應書籍,書房裏都有,一本兒也不缺,她這兩日看書看的津津有味,雙喜來取佛經,坐著同她說會兒話。


    “上頭說,尚醫署的名冊擬出來了,明日就走,娘娘著我問問你,還有沒有準備的了。”


    她搖頭,“我孑然一身,沒得什麽可準備的,就去個人就成。”她拉雙喜的手,“雙喜,我這一去山高水長,若是氣運好,還可回宮來,真想吃你和那世家子的喜酒。怕隻怕回不來了,這些日子我偷偷給你做了件霞披,就擱在咱們廡房靠窗的櫥子裏,當是送你的新婚賀禮。”


    雙喜也有些不舍得她,“胡說什麽?要回來的,還要平平安安的回來,我給娘娘討了恩典,你能立功回來,就給你升品階,咱們可是說好了的,苟富貴勿相忘,這話兒你不能忘了去。”


    她頓了好一會兒,才有些哽咽道:“成,說好了的,死也不忘。”


    雙喜捧佛經一步三回頭的走了,她自己蹲在地上發陣呆。


    夜裏收拾了些貼身的物件,還有尚醫署發過來的一應物品,她把白酒熏蒸過得蒙麵和衣裳裝進包袱,坐下來轉轉手腕上的羊脂玉鐲,脫下來又帶上。


    這樣貴重的物件兒,還是帶著吧,出門就得用到銀錢,物歸原主是顯得挺道德高尚的,可吃喝穿睡就要來為難她了。


    她心道,不是我李允淑貪財,實在是月銀統共不過百十兩,這鐲子出了宮當掉,能換個莊子了。眼下我也不是官家小姐,找到二姐姐後,兩個人的吃穿用度,總得有個著落。


    貪財就貪財罷,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不是?


    卯時初刻,雙喜送她到尚醫署,灑著眼淚囑咐她千萬要小心,凡事保住小命最重要,有醫官們頂著天呢。


    她給雙喜擦眼淚兒,“你別哭呢,跟送我去戰場一樣的,哭的我心裏直打怵,若真回不來可怎麽辦?”


    雙喜忙擦眼淚,“我不哭,你隻準齊齊整整的回來,娘娘答應給你升官呢。”


    她答應著,“唉,那我去了,你回吧。”


    別看醫官們長得文弱,平時都挺看中養生呢,五禽戲、赤腳散步什麽的沒少習練,比起行軍打仗的隊伍也不差。


    雍王高頭大馬在前頭領著糧草隊伍,離允淑這邊還遠的很,她同其他的醫女坐一輛露天的排車,大家都不相熟,彼此瞧著。


    她往角落裏坐,窩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也不主動同人說話,畢竟準備好隨時開溜,沒人注意她才好。


    車上不知誰起了頭,嚶嚶嗡嗡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說起話來。


    “我原是慶雲宮蓮弋夫人跟前伺候的,官家自從修了道後,已經多日未曾來看過我家主子,主子心氣兒不順了,瞧著我礙眼,就趕出來做了填補醫女。”


    “我是無極宮裏的宮娥,太子被軟禁沒指望了,人得為自己謀生路,宮裏走不下去,就到外邊來闖闖唄。”


    “誒?你原先在哪伺候的?瞧你是咱們這些人裏年紀最小的,也是生的最俊俏的。”


    有人問允淑,允淑攥手尷尬笑笑,“我是個下等女使,識得些藥草,主動求著來的。”


    車上一片唏噓,“咱們都避之不及,來的十分不情願,看你是年紀小,不知道瘟疫到底多可怕,才這樣膽大。”


    她隻憨笑著,也沒答話,坐她身邊的醫女看看她,小聲問,“你識得藥草?”


    她說是,識得一些。


    醫女點點頭,“我叫秦艽。”


    允淑說,“是治風濕的藥草哩。”


    秦艽笑回,“對,就是治風濕的藥草,葉子很寬很長的,根入藥那個秦艽。”


    她果然沒說假話,是個識得藥草的,秦艽搡搡她,“我是沈禦醫跟前的伺候醫女,這回沈禦醫也來了的,就在前邊醫官們的車上,往後你跟我一起吧,你懂些藥理,比她們懂得多些,可以打下手一起配藥。”


    允淑啊一聲,遲疑道:“不然……其實……我懂的也不多的,還是不用了吧?”


    去沈念跟前打下手,她絕對沒有那麽想不開事兒!


    死都不去!


    瞧她反應這樣大,秦艽似乎明白了原因,開解她道:“你別聽他們以訛傳訛的話,沈……老師他脾氣很好的,說話溫和從不發脾氣,隻是人看上去太板正了。”


    允淑捂臉,心道這是沈禦醫板正不板正的事兒嗎?就是同李侍郎大人那樣不板正,我也不能去,這是攸關能不能偷偷溜走的大事兒。


    聰明人絕對不會冒這種險的。


    想了一圈,她頭搖的撥浪鼓似的,“不成不成,”她牙一咬,編出個不成器的謊話出來,“我愛慕沈禦醫許久,站在意中人眼前這種事兒,”臉一紅,對著手指嘀咕,“奴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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