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順著她覷過來的目光低頭,才注意到她原是看的哪處,臉便拉了下來,語氣不是很好,“是在心裏腹誹我不算是個男人?”


    她駭了一跳,驚恐的搖頭辯解,“奴沒有這個意思,奴隻是……隻是想著,大監一個人或許也會寂寞,如高伴伴不也是買了奴來做小婦人?這種事……這種事也不過是各花入各眼,有人喜歡暖床,有人喜歡暖心罷了。”


    他沉著臉,也沒接這段話茬,隻是嗓音有些喑啞,“你去吧。”


    允淑如同得了大赦,逃也似的出了大殿,一路上走著,想起方才大監大人陰沉的臉,心裏就一陣哆嗦,崔姑姑說要謹言慎行不可忘了禮數,她也不知是吃錯了什麽藥,居然在大監麵前像吃了熊心豹子膽說行房事這種話,這是明著打大監的臉呢。


    這宮裏的太監,哪個還沒這心傷了?都是好端端的男兒郎,給拉到蠶室齊根斷,就好比破瓜之年的妙齡少女,被人生生切去了胸脯,要抱石投井沒得活路了。


    腿腳發軟的回來文書殿閣,女書正窩在桌案上核對卷宗,她走近了輕輕給女書揖禮,“朝服送到了大監大人手裏,可安全麽?”


    女書嗯一聲,“大監思慮周全,給他最是合適。”她頭也未抬,指指另一邊較高的書架,“今天整理那邊的吧。”


    允淑循著女書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抬手擦擦眼角,去找梯/子來清最上邊的卷宗,一邊清著一邊暗暗想,這樣多的卷宗,官家要臨幸多少後殿才攢的下來?


    日頭將將開始西斜,殿閣內明亮的很,直等到暮色籠罩整個宮闈,她小小的身板才從一堆書卷裏露出半個頭來。


    宵禁的銅鑼聲剛響過,女執筆細音就來替女書的班了,她挑著盞燈進來,和女書互相打個招呼,女書到偏殿換了官服便走了。


    允淑封著蠟,撐不住打了個哈欠,細音過來坐在她對麵,曼聲道:“你先回去吧,這些我來理。”


    允淑抬頭看看天色,試探著問:“我能在這裏背完書再回嗎?月考就到了,”她提起書箱,從裏麵捧出三本厚厚的書來,“若我不趕緊誦完都記下來,怕是過不了月考。”


    細音道好,“那你去旁邊誦吧。”


    她揉搓著膝蓋,勉強自己站起來,腿上的酥麻一下子湧到身上每一處,險些沒能把腿抬起來,等稍微適應些,她才給細音揖了個禮。


    提著書箱退到外邊來,轉上月台尋個欄杆倚著,便開始看書。


    一連幾天,日子照舊重複著,做事的時候擠出些閑瑕時間來誦書,每晚細音來換值,她都能在外邊的欄杆這裏背誦上很長一段時間。


    到了月考這天,崔姑姑按規矩把二十三位女司帶到考試專用的貢院,給女司們發了和閣間相對應的牌號。


    女司貢院是按照男子開科取士的貢院為雛形所建的,專為宮中女官們考試所設,也是每人一間密閉的小隔間,彼此不能傳話遞書信。


    雙喜和文儀不在這次考試的名額裏,允淑早晨才知道,雙喜和文儀早就已經是從八品堂下女官,用不著再大考了。


    她握著牌號進來隔間,外頭立時就有人把門上了鎖,隔間上方為了采光有開的天窗,抬頭能看見皇宮上的天空。


    她垂下眼,想著今天天上的雲甚是悠閑,寧苦的雲也這樣,隻是那裏的太陽比這裏更大,風也刮得更緊些。


    黑黑的小門留著條細細的縫隙,有卷子從那縫隙遞進來,她伸手去接,滿滿六頁紙,每張紙上隻有一道題目。


    每張都揭開看了看,她發現試題也不是每本書上的內容都考,像大家平時在一起討論的本以為必然會考到的《周禮》,就沒有出現在卷題上。


    拿小狼毫沾了墨汁,她學著那晚大監大人運筆的力度,把手腕子靈活轉動著,板板正正的柳體字洋洋灑灑寫下來。整整六張紙,她看著答題和字跡很是滿意此番的表現。


    答卷的時間是一個時辰,寫完後她抬頭再看看天,覺得還有些時間,便仔細再檢查一遍有沒有漏題或是寫錯的地方。


    小黃門打開門來收卷子,從她手裏接過卷子抬頭衝她笑了笑,是那日從闕門引她到尚儀署來的小七公公。


    小七公公從腰間解下來個香囊順手遞給她,輕聲兒道:“這是大監大人叫我給大姑的,大姑收好莫讓旁人瞧見了。”人若無其事的捧著卷子退了出去,接著去收旁人的卷子。


    允淑呆了一呆,仔細朝外看了一眼,沒人注意著她,趕忙把香囊揣進袖子裏,又掩了掩,才從隔間裏走出來。


    女司貢院的試閣之外是片不小的場地,饒是現在院子裏站滿了女司,仍是很鬆閑。她出來看見青寰,就站在離她不是很遠的芍藥花處,此時正被其他女司簇擁著,她們在談論著什麽,喜笑顏開的。


    允淑隻是站著呆呆看了會兒,她覺得青寰就像是開在這深宮裏,一株出淤泥不染的蓮花,無論舉止還是學問都稱的上是高雅,那樣的優渥自在,是她永遠也企及不了的光。


    獨自在心裏歎口氣,她回身正準備離開,卻被人叫住。


    “允淑,你才來尚儀署十多日,必然是考的不理想的,不過你也不要覺得丟臉,畢竟你年紀尚小,怎麽比也是比不得青寰的。”


    她攢了笑,一點生氣的模樣都沒有,踅過身抬頭對上同她說話的女司,“青寰姐姐才思敏捷聰穎過人,我便是在宮裏再待十年隻怕也是比不上的,我這樣愚笨哪裏敢同青寰姐姐比。”


    “你倒是慣有自知。”那女司剜了她一眼,顯然是吃了癟心裏頭不舒服,沒成想到允淑還真是個愚笨的,居然激將不起來脾氣,便沒了逗弄她的心情,擺擺手,“你殿試考的不好,再不好好當值,就是有後台也是沒用的,趁著現在考試結果還沒出來,仔細當值做事崔姑姑沒準看你可憐,還能留下你來。”


    微風拂過耳畔細碎的發絲,允淑攏攏頭發,小官帽的展翅在風裏倔強的搖了兩搖。她側目,無意對上青寰看過來的冷漠目光,隻心裏長歎一聲,裝是沒看見,抬腳匆匆離開了女司貢院。


    這時候是宮裏的好時節,鶯鶯燕燕柳綠花紅,就連在這好光景裏穿梭的宮人都被染了些好顏色。


    一路分花拂柳回來大殿,雙喜正拿把掃帚掃書架上落得灰,瞧著她回來,順道遞給她一把,“你去清清那邊的架子,曆來考完試是有放女司半天假的規矩,瞧你放了假也沒得去處,就同我一起掃掃灰塵。我若是有糟心事,光瞧著這落在架子上的灰給拂了去,心裏的煩惱就少了不少。”


    允淑接過掃帚,尋個蒲團坐下來,托著腮,真真個巴掌大的人般叫人瞧著心疼。


    殿裏光線有些晦澀,暗紅棗木鏤刻的雕花門窗糊著薄薄一層窗戶紙,陽光透不過來,稍晚些就得掌上燈,這樣昏暗的大殿,卻是女司們讀書上早課的地兒。


    她抱著腿縮了縮,想不透為什麽有的人前一天還是朋友,忽然間就成了陌路人,還是帶著點恨恨的意味那種。


    瞧她接了掃帚窩在那裏也不說話,愁眉苦臉無限惆悵的模樣,雙喜拂完灰塵坐過來靠著她,“崔姑姑沒得告訴你,在這宮裏得失心不要太重?”


    允淑搓著手,含糊著,“說了的,我自己有幾兩斤重自己省的,”勉強笑了笑,“若是沒了情誼,怕是稱不得是個人,我倒是聽說,東西廠的督主和廠公們心狠手辣沒得感情,他們都是做大事的,若是叫我也沒得感情,就找不著活著是為了什麽了。”


    雙喜放下手裏的掃帚,想了陣兒頗是讚同的點點頭,“你說的是,不過青寰那人不結交就算了,也未必就是個能實心托付的主兒。”


    她是在開解允淑,也開解自己,誰剛進宮的時候,還不是天真爛漫了?等叫身邊的人坑上幾回,也就知道不去交心是對的了。


    這世間人心險惡,宮裏尤甚,權勢富貴沒來由的就把好端端的人給擄了心去,成了索命的惡鬼。


    允淑抿唇勉強笑了笑,“你也不比我大幾歲,就似看透了一生的盡頭一樣。”


    雙喜唔了聲,“所謂的老態龍鍾罷。”


    她給雙喜惹笑,兩人對著笑了會兒,拿著掃帚各自去掃灰,掃完灰,又把蒲團收起來,清了地上的醃臢,才結伴回處所。


    夜裏皓月當空,允淑枕在席子上左右翻湧睡不著,穿上衣裳躡手躡腳出來,到亭子裏吹風。


    這兩日她有些急,總覺得若是不快快著手打聽二姐姐的下落,就會發生什麽大事,什麽大事她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心頭有塊大石頭堵著。


    她歎口氣,微哽了下。


    “你晚上常常睡不著?我瞧你很喜歡夜裏出來。”


    這些日子見得勤了些,聽聲兒她已經能分辨出人來,抬手揉揉眼角,她回身給他行禮。


    “大監大人壽安,您似乎也經常會夜裏在宮中閑逛。”


    馮玄暢沒反駁她,同她說話也沒什麽情緒起伏,“你是觸景生情在感懷故人麽?”


    她本以為是那日的眼神輕佻了大監,今日就算無意碰上,也該是找她興師問罪的,哪知大監開口說的是別的事情。


    思慮再三,她實在編不出來什麽理由搪塞,就隻好點了點頭,“我有個姐姐在家時對我很好,我進宮之前她嫁了人,現在很是想念她。”


    “是嗎?”


    她偷偷打量大監大人的臉,那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你繼續編我隨便聽聽’八個大字。


    一時間無言,遠處跟著的小黃門在夜色裏隻剩個輪廓,草地裏到處響著蛐蛐的叫聲。


    “因這次月考,上殿那裏下了旨,許這次殿試頭三甲的女司出宮回家過兩日,你若是考的還不錯,能入前三甲的名次,就能回宅子住兩日。”馮玄暢負手看著她。


    允淑眼裏有了些光,她正盼著出宮。


    馮玄暢把她的情緒都看在眼裏,動動唇,“幹爹那邊替我傳個話,叫他不用為著我操心,安心在家養傷便是。”


    她嗯一聲,“奴省的了。”


    “若是想尋你姐姐,不要擾幹爹的清淨。”他將一塊純金虎符塞給允淑,“這是調動東廠宦官的虎符,若是需要,你就去東廠找個幫手,拿著這個他們就會聽你安排。”


    允淑古怪的瞥他,“奴是不敢去東廠的,大監的好意奴心裏領了。”她拉著他的手,哆哆嗦嗦的把虎符又放回他手裏。


    李家涉及的貪汙案就是東廠一手操辦,那時候她被流放也是經了東廠的手,東廠宦官們的狠戾她是親眼瞧過的,她現在的身份處處都是破綻,若真去東廠找人插手,嚴絲密合再調查一番,她哪裏還有活路?


    光是想著和東廠的人見麵,她都禁不住直打顫,這好不容易保下來的命,她噎了下,補充道:“奴膽子小的很,光是聽到東廠的名號就已經打怵了,大監還是……還是饒了我吧。”


    他看著允淑的表現,很滿意,勾了勾嘴角,“既然如此,我在宮外還有個朋友,你也可以找他幫忙,他的名字和宅邸我都寫在小七送給你的香囊裏了。”


    她總算鬆了口氣,“成,時候晚了,大監早些回去大慶殿當值吧。”


    這是在攆人呢,他瞧的清楚,也沒有戳破她,溫聲道:“你說,若我去央幹爹把你許給我做個夫人,他會不會同意?”


    允淑聽的發愣,心想這是唱的哪一出?就算暗裏內官老爺說了不碰她,可到底明麵上,她也還是內官老爺的小婦人,她幽幽看了大監大人一眼,按輩分,他要管她叫聲幹娘哩。


    有點尷尬,她往後挪騰兩步,同馮玄暢拉開些距離,掖著手矜持道:“奴是內官老爺買回來的小婦人,何去何從都聽憑內官老爺做主,大監還是不要說些妄語的好。”


    第9章 小夫人,你可算回來了……


    馮玄暢抬眼,皮笑肉不笑的,“幹爹年紀大了,身邊是得有個知心人伺候著。”


    允淑有些害怕,她縮縮腳,小心翼翼襝衽拜了拜,“夜深了,明日一早要當值,奴就先告退了。”


    她半蹲著身子,端了好半天行禮的揖,直端的腿腳打起哆嗦,大監大人還是半句話也沒,允淑實在有些撐不住了。


    馮玄暢失神良久,終於輕歎一聲,拂拂手,“你去吧,方才跟你打個趣兒罷了,用不著這般。”


    她這才起身,抬手輕拭額頭上的細汗,轉身退下來,再也沒敢回頭看看。


    夏夜裏悶熱的慌,好不容易挨到四更時,才有些涼風了,允淑瞌著眼皮,總算是小寐了個把時辰。


    天還不是很亮的時候,她起來穿上單衣,罩上女官官服,文儀和雙喜已經在門口喚她,“收拾好了嗎?按慣例,今晨的課是殿考放榜,你快些咱們早去等著。”


    她係上衣帶,答應著,“好了,就來了。”小跑了兩步出來,把門輕輕帶上,一路上沒言聲。


    她們三人來得早,大殿裏尚還一個人都沒有,便順手把幾案和跪坐的蒲團排好,又把幾扇門都打開,晨曦透進來,殿內敞亮不少。


    少時,女司們陸陸續續的都進了大殿,四周漸漸嘈雜起來。


    允淑翻著冊子,還在誦讀禮儀,許久未同她搭過腔的青寰走過來,在她旁邊的位置坐下,蘭花指一翹,指指守在扇門外的小黃門,語氣裏滿是不屑:“看見沒?他是高伴伴的狗腿子,仗著家裏有個姐姐跟在高伴伴的身邊做了妾室,在宮裏吃香的很。我初進宮來時,也聽到過不少宮中有位分的太監在宮外安置對食的事兒,早就見怪不怪了。說起來這些連男人都算不上的,竟還留戀女人的身子,”她嗤笑一聲,“允淑,我原先不知道,你竟然是高伴伴在宮外的小婦人,嘖嘖,那是比門外那陰陽人的姐姐位分高了。”


    青寰說話的調子拔的頗高,似有意讓旁邊的人都聽見。


    允淑眼睛盯著書冊子,曉得青寰是特意過來磕磣她,便沒有搭話。


    旁邊坐著的雙喜卻是看不下去了,挪過來把青寰推到一邊。


    她位分在一眾女司裏算高的,雖同這些女司一起學習,但女司們見著她還是要揖禮。


    青寰被她推了個踉蹌,臉上的不悅之色更甚了些,皺著眉瞪她,“雙喜,你不過比我們這些人早幾個月過了殿試,有什麽了不起?今天就放榜了,往後你在位分上也占不著什麽便宜,你管這麽多,是覺得能替了崔姑姑的位子做五品尚宮了?”


    雙喜行事說話卻很穩重,並沒受她言語的挑撥,站起來端足了架勢,居高臨下的看著她,“既進了尚儀署,甭管在宮外父家是誰,可否婚嫁,有什麽靠山,都是虛的,女司是聖人的人,行聖人吩咐做的事,你倒也不必把自己的臉皮擺在人前來叫人糟踐,女司的臉皮是聖人的臉皮,你一大早的就在大殿喧嘩,罔顧禮儀,當真是覺得過了殿試就能蔑視同僚了?這幾個月學的禮法莫不是都喂了狗?”


    青寰還欲再說些什麽,眼角瞥到門外崔姑姑的身影,不服氣的福福身,“雙喜姐姐說的是,是青寰沒了規矩了。”她起來,憤憤看了允淑一眼,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雙喜理理衣襟,也緩緩坐下來,她衝允淑眨眨眼,小聲道:“不要理她。”


    崔姑姑引著大監大人進來大殿,後邊小黃門捧著檀木盒子跟著他們。


    女司們紛紛起身行禮,禮畢後,崔姑姑請大監大人上坐,自己個兒坐在靠下些的位置上。


    兩人說了些什麽,允淑豎著耳朵聽,什麽也沒聽到。


    同馮玄暢說了半天話崔姑姑忽而站起來,肅聲道:“昨天評出兩人是同名次,上殿那邊的意思,同等優秀的兩人挑字寫的好的給頭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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