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淑答應著,接過來小劄,準備謄抄在卷宗上,打開來,第一個字她就不認識,紅了臉同他請教。


    他看了看,那是個牝字。


    遲疑半天,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她,幹脆拿過她手上的紙筆,坐下來自己個兒謄抄。


    她在旁看著他寫,當中小黃門已經退了下去,待他謄抄完,她不依不饒,“這個字你還沒同我說念做什麽。”


    他無奈,站起身來看看夜色,“等你再大些,我再告訴你。”


    她問不出來,就轉身去繼續整理卷宗,不再煩擾他。這會兒倒是換了過來,輪著他看她了。


    小黃門在外邊喚:“大監,時候到了,咱們得走了。”


    他嗯一聲,沒有要擾到允淑的意思,彈彈袍子上的灰塵,輕手輕腳的出來。


    天上玄月如弓,分明掛在碧霄。


    第7章 說什麽定情信物,原不過是敷衍……


    亥時前,允淑把卷宗整理完,起來舒舒腰,瞧著幾案上擺著的粉荷花盆景,湊上去聞聞,清香的味道沁人心脾。


    燈影斑駁,有人進來,瞧見她訝了一訝,到她身邊來駐足,陪著笑道:“就說都這時辰了,掌執文書的殿閣裏還怎麽還燈火通明,原來有人還在當值。”


    允淑抬眼,站起來瞧她,來人女書打扮,長得明媚動人,正挑著眉梢笑意直達眼底看她。


    她囫圇一笑,“女書是午前被叫到太後殿去的那位?我下午才被叫來整理卷宗,眼下卷宗理好了,放在那裏,”她抬起手指指書架,繼續道,“正不知是該回去還是繼續守著。”


    女書點了點頭,“我是值夜的女執筆細音,既然你已經理完,就回去歇息吧,這裏我一人值夜就好。”


    允淑象征性的揖揖禮,抱著盆景從殿裏退出來,看看天色已經很晚,她還要回去繼續背誦應對月考的典籍,想著雙喜和文儀這個時辰該是入睡了,回來處所便躡手躡腳的,恐擾了她們休息。


    進了屋,她輕輕放下盆景,從書案閣子裏拿出另一本典籍,依舊到休憩的涼亭借著月光看書背誦,她有些乏,揉揉眼強迫自己繼續看,琢磨著許是今日當值,碰上上殿祈福祭祀,下午又到掌執文書殿整理卷宗,精神緊繃著活計也多,困頓的就比往日更厲害些,以至於不能很專心的背誦。她放下書,打算趴在石桌上小寐一會兒,堪堪不過背誦了幾章,這一睡,就睡得深了。


    等再醒來,身上不知什麽時候叫人蓋了禦寒的薄毯,東邊的天已經泛起魚肚白,她收拾收拾回了房,窩在被子裏閉目養神,等隱隱聽到雙喜和文儀穿衣的窸窣聲,才睜開眼也收拾著起身。


    文儀瞧她醒了,問她,“昨晚你似乎忙得很,也不知道你是幾時回來的,我和雙喜都睡熟了。”


    她輕聲回,“嗯,昨夜官家擇寢後宮,女執筆被喚去太後殿,女書下宵禁前要出宮,就留了我一人,忙到了很晚,回來想著還要背誦典籍,怕擾到你們,便去了外邊的亭子裏。”


    雙喜笑著看她,“崔姑姑昨晚叫女使來傳話,今天早課要背曲禮,叫大家都好好準備今天的擇問,你背的熟了麽?”


    允淑係上衣帶,鄭重的點點頭,表情似是要上戰場一般悲壯,她自己是察覺不著的,倒是逗笑了雙喜和文儀,直說她像是私塾課上,不會寫字要挨先生板子的小童子模樣,視死如歸的。


    她也跟著笑笑,三人結伴到大殿來,崔姑姑還未到,女司們三三兩兩坐在一處互相監督背誦,好幾個大些的女司坐在一起唉聲歎氣,允淑坐的離她們近些,聽了一耳朵抱怨,大抵是三個月來要忙很多事,完全沒有時間背誦,眼下崔姑姑突然說要擇問,臨時抱佛腳也沒什麽用。


    倒是坐在第一排的青寰和旁邊幾個女司,個個背誦的很是流暢。


    允淑窩在自己的位置上,咬著嘴唇看青寰的背影,瞧著青寰意氣風發的模樣,心裏還是羨慕的緊,想過去同她搭訕,摸摸手上的鐲子,還是低了頭,強迫自己看典籍。


    一眾人等著崔姑姑來上早課,左等右等沒等來人,卻等來了大慶殿的大監大人。大監大人進來端正的坐在平日崔姑姑授課的幾案後,隨手翻著小黃門捧過來的女司名冊。


    整個大殿空氣好像忽然凝結了一般悄然無聲,所有人都愣在那裏,看著這位從未以這種陣仗,出現在尚儀署的大監大人。


    也不知是誰反應快些,扯著幾個女司行跪拜大禮,連帶著後排的女司們,也都如春筍冒尖般站起來又跪下,鋪鋪排排跪了一屋子。


    允淑在最後排的角落裏,跟著人跪的時候瞧見自己前邊跪下去的女司們,覺得不甚雅觀。


    人行完禮,大監大人那邊發了話,說崔姑姑今日身子不適,請了禦醫在診治,今上得了信兒體諒崔姑姑,叫他來替崔姑姑監督今兒的早課。


    請了眾人起身,馮玄暢問小黃門,“今早的課題是什麽?”


    小黃門輕聲兒回,“是擇問,挑著人背誦《曲禮》。”


    馮玄暢嗯一聲,“開始吧。”


    小黃門陪在旁邊點女司的名字,第一個叫起來的是青寰,她誦的流暢聲兒也清脆。


    二十多個女司名字點完,最後才輪到了允淑這兒,前一瞬允淑還想著同青寰的事兒心裏苦悶,叫著她起來的時候,不自覺眨了下眼,起身先給大監大人肅禮,“大人,小的可能有些失禮,背誦之前有個請求。”


    馮玄暢看著她,眼裏有揉碎了的星光,嘴角彎起個好看的弧度來,“不要講條件,好好背,我今兒來替崔掌儀擇問,不處理尚儀署繁務。”


    盡管已經料到大監大人不會應允,可她心裏還是存了些失落,低頭蓄了半天曲禮的詞兒,謹慎的開了口,“《曲禮》曰: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安民哉!……以足蹙路馬芻,有誅。齒路馬,有誅。”


    洋洋灑灑近七千多字,饒是比她年長進宮時間還長的,也有一半多人沒有背誦下來,她誦的卻很流暢,叫人挑不出毛病來。


    大監大人一隻手撐著頭,饒有興致的看著她,“你方才說什麽來的?請求什麽?”


    她頓時一驚,思慮半晌,“因還有七天便是小月考,眼下我還有好些典籍沒有背,怕考不過,想暫時辭了掌執文書殿裏的值份,不知道行不行?”


    大監大人看表情似乎很體恤這樁事,想了會兒便提了個議,“我去和掌執女書商議,許你帶著典籍過去當值,辭了怕是不成,讓你去幫手是上殿那邊下的口諭,底下的人沒得權力允你。”


    既是辭不了,能有大監大人這句話也是好的,左右她也就是想有時間能把剩下的幾本典籍誦下來,別耽誤了七天後的考試才是正經。


    行禮謝了恩典,允淑重又坐下。


    大監大人和小黃門氣定神閑地咬了會兒耳朵,小黃門得了令捧著名冊退了下去。


    擇問過後,不會誦的已經不會了,會誦的已經流暢的誦完了,女司們先前的緊張也淡了許多,便開始偷偷打量大監大人。


    馮玄暢在大殿停留有陣子,等小黃門捧著個藍皮小冊子回來,他才起身準備離開,女司們瞧著大監大人要走,齊刷刷站起來恭送,等大監大人走了,便坐下來湊在一處品評起大監大人來。


    “我進宮這許久,還是第一次遇著這樣玉樹臨風的太……”


    “噓,那是高伴伴舉薦到官家跟前的紅人,那種話可是不能說的。”


    允淑心想,原來就算是尚儀署整日裏被禮儀禮法耳濡目染的女司們,背地裏也是要議論人的。大監大人的容貌和手中握有的權勢,可能所有人都會覺得是個太監有點可惜,若不是個齊根斷的,該是長安城的姑娘們排著幾條街也想嫁的逸群之才。


    下了早課,她如同往常一樣當值,做完了手上的活計,用過午膳,仍然有女使來喚她,她提早裝好了小小的書箱,像拎食盒一樣拎著書到掌執文書殿當值。


    女文書抱著朝服正要出門,瞧著她來,咦了一聲,“是誰許了你帶飯過來?”


    她搖搖頭,“書箱裏是這個月月考要背誦的典籍,今兒早課大監大人允了的,許我帶著書籍過來當值。”


    女文書哦一聲,囑咐著:“昨日裏蓮弋夫人巧了來月事,官家的朝服汙了夜裏送過來清理,”她把朝服捧到允淑跟前,“我正想去送,手裏本來還有卷宗沒謄抄完,不如你就替我送一下,我找個小黃門給你帶路。”


    允淑愣在那裏,沒反應過來。


    “愣著做什麽?這樁事不能叫旁人知道了,天子的朝服被陰血汙了是大事,連內務總管那邊也沒敢驚動,你快去吧,路上小心別叫人看見。”


    允淑把書箱放在一旁,接了朝服過來。


    女文書用黃綢子給蓋上,又囑咐允淑一定要仔細,送到今上貼身的黃門手裏再回來。


    出來門,路上走著也緊張的很,覺得像是做賊一樣,要是被人發現會被抓去坐牢,可也不知道哪裏來的想法,又讓她覺得很刺激。


    領她的小黃門一看就是個機靈的,帶著她盡撿沒人的小路走,這一路甚至連個巡視的禁軍也瞅不著,宮娥小太監也沒一個。


    好不容易跟著小黃門到了大慶殿,詢問一番,當值的人卻說今上不在,此時應是去了皇後殿裏小坐,問及什麽時候會回來,當值的支支吾吾,“咱們哪裏敢問?”


    見不著官家,她捧著的又是官家的朝服,這廂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這樣杵在門口,回來再遇著旁人,識破了這事傳到皇後太後的耳朵裏就糟了。


    她熟讀禮典,知道若是這事兒捂不下來,蓮弋夫人會是個什麽下場。汙穢聖人朝服降階品那罪責還是輕的,要是一輩子都要扔在宮裏後院,那片野草叢生的破舊殿閣,到死也再不能見著官家一麵,才是真真的慘。


    就算她年紀還小也清楚,這麽大的事官家瞞著所有人,隻是把朝服秘密送到了女文書那裏悄悄處理,對蓮弋夫人該是存著什麽樣的情誼,如此想盡辦法護著。


    她在門口略一琢磨,開口相問,“可否去偏殿或是小室候著官家?”


    當值的黃門想了想,“女司跟我來吧,偏殿倒是有個小室,平日裏是官家和大監大人議事的地方,正巧閑著無人。”


    她同起先領她過來大慶殿的小黃門道:“你回去稟告女文書現在的情況,我可能要晚些才回得去。”


    小黃門打個千兒,就回去了。


    她跟著大慶殿當值的黃門進來大殿,由人領著到了偏殿的內室,黃門讓她在此候著,就出去了。


    她坐下來,將朝服放在原木小桌上,把綢子仔細蓋了蓋,遮住朝服,無事抬頭打量著小小的內室,鏤空的木架簡單擺著幾隻骨瓷,牆上掛著卷山水畫,上題一行小字,山上層層桃花,雲騰風起,碧水長流。


    她瞧著這畫熟悉得很,仔細想來,倒是她二姐姐那裏有幅一模一樣的,當初據說,是那從未謀麵過的馮玄暢,他送二姐姐的定情信物來的。


    她喃喃,“原來這幅畫是臨摹麽?連題字都是一模一樣,說什麽定情信物,原不過是敷衍罷了。可見二姐姐癡心一片,終是所托非人。”


    馮玄暢挑簾的動作就那麽僵了一僵,允淑的呢喃一字未落全被他聽在耳中。


    有些事情兜兜轉轉到最後,不扯破那層薄薄的紙便總也看不清。


    他猶記得三月裏桃花盛開的那個早晨,長安城落英中,他聽從父親的安排到節度使府上提親,節度使府上景色別致,叫人流連,在經過一彎月亮門的時候,他遠遠瞧見個小姑娘在桃花樹下背誦著《詩經》。


    第8章 按輩分,他要管她叫聲幹娘哩……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室宜家。”


    春風吹落一桃樹微微的粉色花瓣,稚子童音清脆的散在院子裏每個角落,也落在他心尖尖上。


    他不知道背誦那文縐縐詩文的小娘子是李家第幾個姑娘,他隻知道李家有三個姑娘,大姑娘常年身子不好,是早夭了的,他求娶的是二姑娘,據說是正值豆蔻,生得如花似玉。


    節度使大人應下這門親事的時候,送了他張二姑娘的小相,他瞅了瞅,不是見過的那小娘子模樣。


    回的時候他同李府的管家閑聊,言語間說起來,才知道那小娘子是三姑娘,不過九歲的年紀,他堪堪大她六個年頭。


    再經過月亮門時,三姑娘已經不見了影子,隻留下一院子的好風景。


    朝中不穩,時局動蕩,官家是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聖明君主,李家和馮家就在這樣的時局中,雙雙撞在了刀口上。


    貪贓受賄,勾結匪徒。


    李家貪贓那是證據確鑿的,馮家卻很是冤枉,不過是得罪了人,被誣陷,馮家的家奴和士兵們拚上性命好不容易護下來的縣郡,被別人搶了軍功倒打一耙。


    李家抄家的那天,他正被押往蠶室行刑。


    花自飄零水自流,當時的無力彷徨和淒涼已無法言說,他少年時的春心萌動就在那天,徹底成了泡影。


    他竭力克製自己不去想那天的光景。


    挑著簾子清咳一聲,進來內室。


    允淑聽到動靜,趕忙回頭行禮,“大監大人壽安。”


    “你怎在此?是專程來尋我?”


    允淑忙搖頭,“不是,女書差我來送這個,”她走到原木桌子前打開蓋得嚴實的明黃色綢布,“千叮嚀萬囑咐要親自送給官家身邊的近侍來的。”


    馮玄暢側目在桌子上的玄色朝服上停了一眼,明了道:“這事她差你來做?倒是放心,男女之事你尚還小又不懂得,若是路上叫人看了去很是危險。”


    她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駁他,“我知道,書上有說,癸水日不可行房事,女子陰血更不可觸到男子身上,是不吉利的。”


    他皺眉竟攢了幾分怒意,“你都看些什麽書?家中有阿嬤教你這些事嗎?”


    允淑瞧著大監大人的臉,立時有些會意,靦腆的向下覷了眼,“沒有阿嬤教我,朝服我已交給大監,這就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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