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說來,倒是能讓人放心些。


    阿嫣暗自鬆了口氣,想著謝珽在沙場上數次重傷將死都能熬過來,司裕有人照應,往後定能康複,才又捧過小碗舀湯吃飯。喝了兩口,又問道:“他為何不肯跟你走?治好傷再走也行啊。”


    “大約是想留在劍南。”


    謝珽瞧她的目光投向小炒羊肉,索性將碟子擺到她跟前,“他說,過去的未必是前生,好的壞的他都會記著,不能忘。劍南是個好地方,他想再走走看看,沒準就知道該去哪裏了。”


    “也好,知道想做什麽,自然就有路了。”


    阿嫣原是怕司裕沉溺在幼時的陰暗記憶不肯出來,才借用了那句詩勉勵。如今他既看開了,還將目光投向無辜的孩子,主動幫謝珽出手,足見心裏已漸漸有了明晰的答案。


    這樣就很好了。


    他那樣驚才絕豔、心地至純的少年,原就該有廣闊無垠的天地,任由他振翅翱翔。


    而至於她,則心甘情願被縛在王妃之位。


    阿嫣抬眸看向謝珽,眸色溫柔如波。


    第101章  圓滿   魂牽夢縈,終成繾綣。


    晚飯用畢, 夜色已降。


    徐曜給陸恪尋了郎中來醫治,又命人看管好自投羅網的周希遠,將此行受傷的部下都安頓好, 才來院外求見謝珽, 將事情盡數匯報。謝珽知他辛苦,命刺史好生照看, 暫且另調侍衛守在官驛外,讓徐曜歇息幾日。


    而後仍回屋中, 換衣沐浴。


    夜已深, 燭火照得滿屋亮如白晝。


    阿嫣已命人備足熱水, 連同要給他換的藥膏、細布等物盡數備齊。見謝珽進來, 便幫他寬衣。


    幹淨的外裳解去,裏麵玉白中衣上的血跡已然幹涸, 瞧著隻覺觸目驚心。冬日裏天寒地凍,他疾馳趕路,即便偶爾歇息也是和衣而睡, 隻在早晚換點藥膏,連包紮都頗敷衍。到這會兒, 滲出的藥膏混了血色, 令周遭的布料有點發硬。


    阿嫣小心脫去, 到了貼身裏衣, 果然見衣料與軟布黏在一處。


    換成謝珽, 怕是會猛力扯開, 牽動傷口。


    阿嫣卻怎麽舍得?


    也沒打算再用這身裏衣, 隻拿小銀剪將傷口周圍的單獨旋出來,將衣裳褪了丟開。


    男人背脊盡露,斑駁傷痕隨之入目。


    阿嫣知道他身上有許多舊傷, 都是早年率軍征戰,在沙場上留下的。有些早已痊愈,不見半點蹤跡,有些則留下或輕或重的傷疤,印刻彼時命懸一線的經曆。


    她嫁進去後,謝珽身上也曾添過新傷,譬如元夕那夜的偷襲,譬如進京途中的圍殺。


    那些傷卻早已痊愈。


    在春波苑裏廝磨的那些夜晚,她的手指也曾一寸寸拂過他後背,將每一處傷疤都記得清晰分明,亦為之心疼。


    而此刻,他身上又布了許多傷痕。


    比起細長的毒針、薄銳的刀痕,鐵箭射進脊背,箭簇被拔除時,總要帶得周遭皮肉外翻,瞧著怵目驚心。而謝珽先是應敵脫身、誘捕周希遠,後又疾馳趕路,到官驛與她相聚,寒冬臘月的天氣裏,每次都是讓人粗略灑些藥粉,清理得並不仔細。


    此刻數處傷痕入目,情狀可想而知。


    阿嫣指尖輕顫,怕弄疼了謝珽,竭力克製著不去想他中箭、拔箭時的疼痛,拿潮濕的軟布輕輕擦幹淨傷口。而後灑了藥粉,抹上藥膏,拿疊好的軟布輕輕遮住,再繞過腰身纏好。她的動作極輕,也一直沒說話,隻是眼圈愈來愈紅,鼻頭亦泛酸起來。


    謝珽原本盤膝而坐,任由她擺弄,良久沒聽見她說話,卻覺呼吸有異,不由回頭瞥她,溫聲道:“怎麽了?”


    “這些傷……”阿嫣低聲,帶著鼻音。


    這模樣,倒像是快哭了。


    謝珽也知道背上不甚好看,讓她心疼了,便故作輕鬆的寬慰,“皮肉傷罷了,養養便可。隻要箭頭沒煨毒,別的都好說——”話音未落,忽覺後背一暖,是阿嫣忽然張懷抱住了他。


    竭力放輕的擁抱,像是怕觸到傷口。


    她將臉貼在他的肩膀。


    浴房暖熱,她的臉也柔軟溫暖,肌膚相貼時,一滴淚也隨之滾落,從他的肩膀徐徐滑落胸膛。


    “其實夫君可以不必親自來。”


    低軟的聲音,夾雜幾分克製著的啜泣,響在他耳邊。阿嫣沒想到謝珽所謂的不妨事,竟是這般血肉外翻的重傷,想起關隘外兜頭罩下的箭雨時,仍覺心有餘悸。


    雙手被他握住,男人脊背微僵。


    阿嫣拿臉頰輕蹭他脖頸,逃命途中克製積壓的情緒,在此時泛上心頭。她的眼眶愈發酸熱,連聲音都帶了喑啞,“我當時想,以你的才智,得了消息後必定能猜到我會去哪裏。我也知道,你不會放任我流落在外,定會派人來救,或許還會拿我當時的衣飾當線索。”


    “我相信你定能救我脫困,卻沒想到你會親自來。”


    “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歡喜。”


    視線在水霧中迷蒙,她的唇角輕輕勾起。溫熱的淚珠盡數落在他身上,蜿蜒過賁張的胸,漸而打濕胸口。


    阿嫣親他脖頸,心頭隨之泛酸。


    “自打祖父過世之後,就沒誰偏疼過我了。從小,祖母最愛的是堂姐,母親最看重的是兄長,父親又忙於公事,甚少能照顧到我。家裏若有了爭執,母親也從不維護我。若碰見極麻煩的事,兩相權衡,恐怕我也是被舍棄的那個。”


    就像那場替嫁,誰心裏都有小算盤,就連犯錯的楚嬙都有人維護,卻沒誰真心為她打算。


    就像最初的婚約,喬懷遠滿口深情重意,終也抵不過吉相所許的前程。


    阿嫣從未奢望被誰偏疼。


    更沒想過,在輕重懸殊的利弊跟前,會有人堅定的站到她這邊,不問得失。


    流落劍南的途中,她盼著謝珽能派人救她脫困,冷靜細思時卻也知道,在河東所有人的眼中,比起謝珽的安危,她這個王妃其實無關緊要。畢竟,謝珽身上背負著的是整個河東的前程,是萬千兵將的托付與期望,容不得半分閃失。


    若不是司裕湊巧現身幫忙,鷹愁關外的箭雨便極難抵擋,後麵的路必定也是九死一生。


    這趟營救有多凶險,謝珽不會不知。


    他卻還是來了。


    暖意洶湧漫上心間,阿嫣清楚這選擇裏的分量和心意,低聲道:“謝謝你來救我。”


    輕柔的言語,摻雜幾分歡喜。


    謝珽卻覺得心疼之極。


    他轉過身,將她擁進懷裏,指腹拭去淚珠時,溫柔的聲音如同輕哄,“我說過的,會護著你。”


    拿命去換都在所不惜。


    燭光搖曳的浴房裏,阿嫣眼淚落得更凶了。


    謝珽湊過去,將淚珠吻在唇上,嚐到鹹澀的味道。他索性將她抱起來,放在腿上坐著,慣常冷硬的眉眼間,已盡是嗬寵溫柔,“那些人偏心是因目光短淺,有眼無珠,不知道咱們阿嫣有多好。你瞧,祖父不就最疼你麽。他的高遠襟懷,可是世人皆知的。”


    這祖父,自然是說先太師了。


    從前的謝珽深恨永徽帝,對沾了皇家光彩的楚家也有抵觸之心。如今,因著懷裏的阿嫣,他對先太師卻是滿心感激,“很小的時候,有祖父疼你。如今祖父不在,就換我來疼你。從四五歲到出閣,中間受了十年的委屈,往後幾十年,我都給你寵回來。”


    “不哭了,好不好?”


    極肉麻的話,他說得卻頗認真。


    阿嫣破涕而笑,低聲道:“誰委屈了。我就是覺得……”她的手落在謝珽臉頰,指腹摩挲眉骨,淚光盈盈中勾起甜軟的笑,“嫁給你,真好。”


    謝珽一笑,將她揉在懷裏抱緊。


    片刻後,便聽她又道:“往後不許這樣冒險了。這些傷疤,每一道都看著心疼。”


    “好,都聽你的。”謝珽蹭她發髻,溫聲道。


    ……


    從浴房出來,已是一個時辰之後。


    久別的思念如山似海,擁抱化為唇舌糾纏,綿密的吻道盡相思,肆意的攫取令阿嫣臉頰紅透。不過畢竟傷勢未愈,謝珽將阿嫣抱上床榻,困在懷裏扯落簾帳時,背後傷得最重的那處傷口悄然崩裂,滲出些許血跡。


    阿嫣心疼壞了。


    謝珽畢竟連日奔波得疲憊,沒敢再胡作非為。


    翌日便讓徐曜尋了更管用的藥膏。


    而後帶著阿嫣去看周希遠。


    ——耀武揚威去的。


    岷州城防守得十分嚴密,周希遠被擒來後也未投入牢中,隻在官驛裏單獨辟出個密室關押,等謝珽回魏州時,便可一道帶走作為人質。徐曜昨晚就讓人寫了書信送往錦城,欲讓周守素親自來岷州和談,這會兒眾人休整,難得的閑適。


    阿嫣在劍南的那幾日,也曾嚐過周希遠傲然輕蔑的態度,後來雙方交手,謝珽負傷,更曾仇怨。


    如今反客為主,再無需收斂。


    謝珽甚至未動用刑具,夫妻倆隻是往門口一站,周希遠瞧見毫發無損的阿嫣和龍驤虎步的謝珽,便已悔得腸子都快爛了,臉色更是鐵青。得知謝珽已遞信於周守素,欲以他為質,讓劍南束手聽令,差點給氣死過去。


    可惜身體太好,不至於輕易斷氣。


    若想尋死,就更不可能了。


    謝珽做著兩手打算,若周守素肯為長子而俯首稱臣,便留著周希遠性命當人質;若周守素不念親情,沒了人質的價值,便可從周希遠嘴裏嚴刑審問劍南的布防等事。這樣要緊的棋子,自然是要好生吊著性命的。


    周希遠孤身被縛,隻能氣得幹瞪眼。


    謝珽則命人備了鬥篷馬匹,趁著信使前往劍南,周守素尚未來談的間隙,待阿嫣賞玩岷州雪景。


    這日晚間,刺史設了場晚宴。


    是謝珽點了頭的,名為接風洗塵,實則是謝珽犒勞這趟隨他在劍南出生入死的部下們。


    陸恪重傷,尚且不能挪動,隻能在屋裏將養。


    旁人的傷陸續恢複,對著滿桌佳肴,在官驛後麵的園子裏觀舞飲酒。


    謝珽與阿嫣端坐在上首。


    擒到周希遠之後,謝珽便已想好了在外如何交代阿嫣的這場劍南之行,這會兒便無需金屋藏嬌,連屏風都無需多設,隻坦然並肩,與她一道用宴觀舞。岷州與魏州相距千裏之遙,風土人情不大相同,物產飲食也別具風味。且因地方偏僻些,在京城等地也不多見。


    此刻菜肴列於長案,琳琅滿目。


    阿嫣從前甚少碰到這一帶的飲食味道,如今頭回嚐到許多菜式,味道口感獨特,倒是別具一格。


    遂歡喜品嚐,亦敬眾人勞苦。


    隻不過謝珽在外素來威冷,哪怕是慶功宴這樣的場合,他穿一身玄色錦衣,腰纏蹀躞坐在那裏時,觸目冷硬威儀。


    眾人不敢造次,喝得頗為收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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