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還算眼熟,穿著尋常的青衣布裳,飛鴻掠雪般疾奔過來,到了她跟前,便即跪地稟報,“啟稟王妃,外麵的事一切順利。殿下命卑職過來遞信,請王妃盡管放心,他處理些瑣事之後,後日便能趕來。”


    寒冬臘月的天氣,他身上落了積雪,臉上卻微微泛紅。


    想必疾奔之下出了汗。


    阿嫣懸著的心在那一瞬稍稍落回腔中,忙命他起身,又道:“人都還好嗎?”


    “殿下受了點傷,但並無大礙。”


    這般言辭,足夠澆滅心底裏焦灼的火苗。


    繃了兩日的心神稍稍鬆懈,她仰頭朝天吐了口氣,步出雪傘,任由雪片涼涼的落在眉眼間,唇邊也勾起淺笑。


    “我知道了,回去歇著吧。”


    侍衛應命拱手離開,她稍微站了會兒,回屋之後,躺在厚軟的美人榻上,唇邊笑意愈來愈濃。


    回來了,總算回來了。


    哪怕此處離魏州的王府尚有近千裏之遙,但隻要進了謝珽的地盤,心裏就是踏實的。


    她躺了片刻,命人備熱水沐浴。


    屋裏炭盆熏得暖熱,浴湯裏添了好些玫瑰香露,聞著便覺香味撲鼻——岷州並不富庶,這玫瑰香露也來之不易,刺史這般招待,實在是下了血本。


    不過香露柔滑清冽,泡進去確實極舒服。


    月事已盡,身體已然恢複如初。


    自打被擄之後,她先是被裝在木箱子裏顛簸,後又被周家兄弟鉗製,時刻提心吊膽,不敢有片刻鬆懈。哪怕後來被謝珽救走,在劍南的地盤迂回潛行時,兩人也都極為小心,從未進過客棧城池,最多在村野小鎮投宿,換片刻安歇。進了岷州,她記掛謝珽安危,仍心事重重。


    直到此刻,顛沛流離盡已遠去。


    阿嫣閉上眼睛,整個人籠在在氤氳蒸騰的熱氣裏,四肢百骸俱覺愜意無比。


    隔日清晨,阿嫣精心梳妝。


    玉露和盧嬤嬤雖不在,官驛裏卻有時常伺候官宦女眷的巧手仆婦,瞧著阿嫣青絲如雲,便梳了個雍容的牡丹髻。因阿嫣逃竄中隻以一枚玉簪挽發,並無旁的首飾,仆婦又捧來幾方錦盒,恭敬放在妝台上,屈膝道:“這是刺史大人備的薄禮,還請王妃過目。”


    狹長的幾個錦盒,裏頭鋪了綢緞,各自分成數格,裝著釵簪、耳環、珠釵、花鈿等物。


    一眼瞧去,隻覺金玉粲然,光彩奪目。


    阿嫣未料官驛這般齊全,不由笑道:“這位薛刺史倒是大方。”


    仆婦身份雖微,迎來送往的卻都是官婦,謙卑且不怯場,聞言笑吟吟道:“岷州是個小地方,雖也有幾分山水,卻偏僻得很。殿下身份尊貴,又是神仙般的容貌,難得來一趟,自然要用心招待。這是點小心意,還望殿下能不嫌棄。”


    嫌棄倒不至於,阿嫣隻覺得破費。


    太師府雖門第漸落,卻也是先帝提過禦書匾額的,珍藏的書畫無不價值千金,阿嫣打小錦衣玉食,也算金尊玉貴。


    後來嫁進王府,富貴自不必說。


    像謝珽送她的幾斛珍珠、金雀披風、華美金冠,在王府裏看來,也隻是往箱籠寶閣裏多添些物事。


    這回被擄,卻看了不少疾苦。


    隴右原就不算富庶,才經過戰事沒太久,百姓過得其實也緊巴巴的。便是在軍中,為著應對日漸混亂的局勢,要添置馬匹軍械、招兵增餉,無處不需銀錢。


    這些首飾皆是貴重之物,阿嫣收了無用,隻會令官驛州府破費。


    仆婦見狀,便退而求其次,含笑勸道:“首飾既造了出來,就是為給貴人增色的。殿下若不肯收,不妨取用兩日,也算這些首飾的福氣。”回頭等王妃離開,岷州的女眷們得知這是王妃用過的,必會爭相來求,翻倍的身價算官驛的。


    這主意倒不錯,阿嫣不由莞爾。


    遂挑了金釵珠環來用。


    而後薄薄施朱,用粉罩之,化成個飛霞妝。攬鏡自照時隻覺粉光若膩,綠鬢染煙,襯著豔逸瑰姿,耀如春華。


    盛裝麗飾,仆婦幾乎看得呆住。


    阿嫣也頗為滿意。


    ——都說女為悅己者容,她與謝珽素來聚少離多,即便在府裏相依繾綣,也像是偷來的時光,總有軍政催逼,牽著謝珽東奔西走。這回流落劍南受苦不少,她化個漂亮的妝容候他歸來,也算是揭去舊時顛沛,迎個嶄新的氣象。


    她勾唇淺笑,鏡中美人如花枝盛放。


    阿嫣起身,穿好簇新的衣裳。


    而後尋了本書,在窗邊心不在焉的翻看,一雙耳朵卻幾乎要豎起來,專聽外頭的動靜。


    ……


    傍晚時分,院門倏然推開。


    刺史恭敬告退的聲音隔窗遙遙傳來,旋即庭院落入寂靜,甬道上依稀是男人健步而來的聲音。


    阿嫣心頭驟跳,扔下書就迎出去。


    州城的官驛占地極廣,坐落在當中的這處院落也十分寬敞,那條長長的甬道被枯凋的花木掩映,盡被積雪遮蓋。等阿嫣提起裙角小跑著出了屋舍,掀簾跨檻而出時,就見遠處院門虛言掩,銀裝素裹的天地裏,謝珽姿儀頎偉,步如疾風,行走間衣角輕揚。


    雪下得斷續濃淡,這會兒又大了。


    飄搖如鵝毛的亂雪裏,他的雙肩發髻皆落了積雪,唇角卻噙著淡淡的笑,迥異於慣常的冷厲,亦無傷病拖累。


    阿嫣心中雀躍,笑意驟然攀上眉梢。


    她小跑過去,撲進他的懷裏,銀紅的披風被風輕輕揚起,像是她長開的羽翼,輕盈而盛情。


    謝珽臉上笑意更盛,緊緊抱住她。


    他的胸膛卷了一路風雪,有點寒涼,她身上卻熱乎乎的,帶著炭盆旁殘留的暖意。


    伸臂相擁,她笑著揚起臉頰。


    黛眉下的眸子清澈含笑,似明媚日光映照在春泉,原就嬌麗的臉頰稍施脂粉,入目嬌豔柔旖。鴉色雲鬢雍容堆起,未用繁複首飾,隻在鬢前簪了雀屏般舒展的輝□□釵,綴以一枚小巧的嫣紅光珠,襯得雙眸妙麗,顧盼生采。


    極美的容貌,妝容濃淡適宜。


    謝珽未料冒雪跋涉,歸來時迎接他的會是這般昳麗的容色與爛漫笑容,哪怕漫天風雪,目光逡巡在她含笑的眉眼間時,仿若落入絢爛夢境,令人心馳神遙。


    綽約新妝玉有輝,香生別院晚風微。


    他的小阿嫣果真極美。


    謝珽摟緊了細腰,俯身嚐她雙唇的味道,柔軟微甜。與他寒風裏吹涼的唇瓣相觸時,似水火交融。這般溫柔香暖的滋味,輕易驅散前一刻的殺伐與奔波,他怕阿嫣著涼,克製著沒在雪中貪求攫取,淺嚐輒止後牽手進了屋中。


    火盆熏暖屋舍,厚簾遮斷寒風。


    夫妻倆繞過屏風沒走幾步,連鬥篷都還沒解去,謝珽發髻眉間的雪就融化了。雪水濕漉漉的從兩鬢和眉梢滾落,滑過男人瘦削冷硬的臉,多少有點狼狽。


    阿嫣忍著笑,取了幹燥的櫛巾幫他擦去,又接了鬥篷搭在旁邊,而後解開染血的外裳。


    一場殺伐,他到底是受傷了。


    玄色外裳有明顯的箭痕,中衣上更有斑駁血跡,後背、右臂、腰間都有,看其顏色,應是這兩日才染上的。


    阿嫣眸色微緊,就想察看傷勢。


    謝珽卻握住了她的手,“當時就敷了藥,不妨事。待會沐浴時,你幫我換藥就行。趕路匆忙,沒怎麽用飯,咱們換了衣裳先吃飯吧。”說著話,就地給她轉了個圈,一副龍精虎猛的模樣。


    這自是在寬慰她了。


    阿嫣抿唇輕笑,卻也放心,遂將備好的外裳給他套上,又道:“今晨刺史說,想給夫君設晚宴,接風洗塵。”


    “我拒了。”


    謝珽說得幹脆利落,趁著她在跟前係扣時,勾起她的臉輕輕摩挲,“有美人陪伴,秀色可餐,他來了礙事。”說話間微微俯身,泓邃的目光在她唇瓣逡巡,語氣裏故意摻了幾分輕佻。


    自是心緒極好,想逗逗她。


    阿嫣笑嗔,也不願旁人打攪夫妻倆說話,遂命仆婦擺飯。


    晚飯做得極為豐盛,兩人都無需丫鬟仆婦伺候,關起門來給彼此添湯盛飯,便可吃得香甜。


    謝珽亦將這幾日的事說給她聽。


    徐曜放消息時以假亂真,周希遠並未起疑。他雖不似謝珽威名赫赫,身為周守素的長子,在劍南也算是舉足輕重了。先前在客棧裏丟了阿嫣,原就極為懊惱,之後大舉調人搜查,又在幾處關隘調兵設伏,鐵了心要甕中捉鱉。結果興師動眾之下,仍讓阿嫣逃了出去。


    周希遠會有多憤怒,可想而知。


    活了三十餘年,他頭回栽這麽大的跟頭,調動數千兵卒,還讓人在自家地盤為公然闖關,說出去就是個笑話!


    聽聞救人闖關皆是謝珽所為,周希遠立即就追了過來。


    謝珽則示弱假裝重傷。


    周希遠原就不信謝珽強闖關隘還能毫發無損,瞧見謝珽故意布下的蛛絲馬跡,明知交界處或許凶險,卻還是帶人撲了過去。謝珽與司裕仗著神鬼莫測的身手,一實一虛,在險要處埋伏人手,調轉劍鋒反擊。


    這場交鋒,無異於深入敵腹的短兵相接。


    謝珽在沙場縱橫捭闔,調兵遣將時也極老練,一層層剝去周希遠的守衛後,終將他裝入套中,生擒在手。


    “隻是兩兵交戰,難免受傷。”


    他筷箸微頓,忽而抬眉看向了阿嫣,神色也隨之微肅。


    不知怎的,阿嫣就想到了司裕。她也未遮掩,忙道:“司裕怎麽樣了?”


    “重傷。”謝珽的神情有點複雜。


    阿嫣心頭一緊,便聽他道:“司裕的性情你知道,從小就是寧可自損八百也要傷敵一千的打法,倔脾氣上來還會鋌而走險。他將周希遠的半數精銳誘走,我派了陸恪帶人跟著,最後被追散,兩個人被逼到懸崖。”


    “然後呢?”


    “冒險跳崖。好在都活著。”


    這般結果,委實令阿嫣沉默了片刻。


    她自然清楚司裕的性子,殺人時凶狠利落,決定動手時也從不畏死。比起謝珽麾下久經訓練、互為援引的侍衛眼線,他像是暗夜裏獨行的孤狼,一個人走在生死邊緣。他既決定相助,定是全力以赴,不計生死。


    隻為避免戰事,不讓無辜稚子落入離亂,重蹈他的覆轍。


    沉默寡言、性情孤僻的少年,是許多人避之不及談而色變的殺手,心裏卻藏有許多人所不及的善念與傲氣。


    阿嫣一時怔怔,“傷得有多重?”


    “兩條腿筋骨皆斷,暫且沒法動彈,恐怕得調養一年半載,才能恢複如初。”謝珽知她擔憂,也佩服司裕的膽氣,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事畢後我帶人去崖底,找到了他和陸恪。陸恪被抬回來,送回魏州醫治,他卻不肯跟我走。”


    “那他的傷怎麽辦!”阿嫣發急。


    “有個醫女。”


    “她能照顧司裕?”


    “是她在山裏采藥,最先瞧見司裕和陸恪的,我們找到時,她已大略處理了傷口。”謝珽想起那個長得溫柔可人,治病時卻故作暴躁凶惡的姑娘,竟自一笑,道:“她的醫術很好。司裕沒法動彈,在她手裏還算老實。我留了人暗裏照應,不會讓他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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