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妃分明是怕謝珽斷然拒絕,徹底斷了鄭吟秋的後路,想拉著她下水,一道給鄭吟秋開門鋪路呢。


    前狼後虎,自不能被人牽著鼻子選。


    阿嫣盈盈起身,朝老太妃施禮。


    “祖母垂愛,為春波苑的事操心,孫媳自是感激。不過方才婆母說得對,王爺素來性子強硬,最煩受人擺布,府邸內外的事自有主意。孫媳年歲才能都有限,剛嫁來時是何情形,座中長輩妯娌都是知道的。如今能安穩住在春波苑,全憑婆母照拂、夫君寬容。”


    “子嗣之事關乎重大,孫媳尚不敢擅自置喙。”


    “祖母若覺得鄭姑娘堪當重托,自可與王爺、婆母商議,但凡王爺點頭,孫媳定會應命去辦。”


    “至於旁的,孫媳不敢多說半個字。”


    “若祖母怪孫媳懦弱,孫媳也甘願受罰。”


    說罷,屈膝持禮,一動未動。


    那姿態活生生就是個如履薄冰的小媳婦,夾在夫君和長輩之間戰戰兢兢,不敢多走半步、多說半句。


    老太妃被她噎住了。


    原以楚氏攥住謝珽的心,又在滿城女眷百姓前持了勸桑之禮,定會心生驕縱,拿著朝廷聖旨和夫君恩寵,擺起王妃的排場。誰知道這姑娘實在能進能退,不過是套句話罷了,竟會示弱到這般地步?


    老太妃被堵得胸悶,嗔道:“不過是問你是否介意罷了,此等小事都不能做主,還如何以王妃之身主持後宅中饋?”


    “孫媳惶恐。”


    阿嫣半點都沒打算掌中饋,自不必理會她的暗中威脅,隻維持著垂首行禮的姿勢。


    老太妃見她油鹽不進,置身事外,一口氣憋在嗓門,再沒能吐出半個字。


    旁邊武氏暗笑,麵上卻仍是端方的,勸道:“母親就別為難她了。珽兒那臭脾氣,就是換了我,磨破嘴皮子勸都未必肯聽。阿嫣到底年輕,剛嫁來時碰上珽兒的鐵石心腸,行事難免謹慎些。總歸戰事連連大捷,不出六月,珽兒就能回來。到時候與他商議即可,何必讓她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呢。”


    說罷,瞥向了拘著禮的阿嫣。


    老太妃愈發氣悶,卻也知道再問下去,恐怕就真的變成強人所難的惡祖母了,隻好道:“起來吧,動不動就行禮做什麽。”


    阿嫣這才起身坐回椅中。


    ……


    納側室的事就這樣含糊了過去,老太妃半個有用的字都沒套出來,見阿嫣如此警惕小心,半點不願淌這趟渾水,難免興致索然。


    屏風後麵,鄭吟秋也悄然攥住了衣袖。


    這會兒再露麵,實在尷尬。


    她索性輕手輕腳地出了照月堂,去後麵溜達看景,權當對此事毫不知情。


    外麵暖風徐徐,樹影搖動。


    跟在她旁邊的是自幼貼身照顧的丫鬟碧兒,與她年紀相若。鄭家素來以望族自居,待仆從寬嚴並濟,主仆倆的感情還算親厚。見鄭吟秋緩步走在蜿蜒曲徑上,兩隻手仍攥著手帕,應是在思索對策,不由低聲道:“這個京城來的,瞧著不好對付呢。”


    “孤身遠嫁,明哲保身罷了。”鄭吟秋淡聲。


    碧兒卻仍擔憂,“她是春波苑的主母,如今撒手不管,連句話都不肯多說,老太妃想把姑娘留在府裏就有些一廂情願了。若是到時候王爺不肯,豈不是白耽誤了姑娘的青春。”


    鄭吟秋覷她一眼,忽而嗤笑了聲。


    “耽誤青春算什麽,那麽多人年輕貌美的嫁出去,後來不還是熬得人老珠黃,一無所成。就算我此刻尋了人家風光嫁出去,也得熬許多年才能有個誥命,就河東這一畝三分地,尋常官婦拿個四品誥命就頂天了,連母親也不例外。”


    “河東之外固然有好去處,沒了娘家就近照應,終歸是虛妄。”


    “而這王府,隻要嫁進來就能有孺人的誥命。”


    “別說耽誤一年半載,就是再拖個兩三年,隻要賭對了,還怕沒前程?”


    極低的聲音,在風裏轉瞬即逝。


    碧兒聽出利害輕重,一時間沒多言語。默默走了片刻,又道:“可若王爺就是不肯呢?京城來的那位,剛嫁進來時多遭嫌棄呀,如今不但婆母護著,連勸桑禮都去了,聽說王爺臨出征時還當眾跟她親熱,沒準就是個靠美色惑主的狐狸精。萬一王爺執意不肯,姑娘賭輸了,總得先想好退路……”


    話音未落,便被鄭吟秋打斷——


    “不會輸。”


    極篤定的語氣,仿佛十拿九穩。


    碧兒詫然抬眼看她,鄭吟秋卻沒再多說,唯有一絲冷冽的狠意掠過眼底。


    男女私情這種事確實沒人說得準,也頗難操縱,但無論如何,王府裏總是要添子嗣的。尤其謝珽這種時常親自上陣,率兵殺伐的,別說老太妃,就連武氏恐怕都暗裏盼著早點抱孫子。柔情蜜意過去後,子嗣就是頭等大事,哪怕是謝珽也不能一意孤行。


    她鐵了心要在王府謀前程,哪能把寶都押在老太妃一人身上?


    更何況,河東軍中對京城向來不滿。


    當初武氏答應賜婚,無非是審時度勢罷了,並非私心使然。如今謝珽兵指隴右,野心漸露,焉知往後不會跟京城鬧翻?楚家是先帝太師,自然是跟皇家一個鼻孔出氣的,屆時兩家反目,時移世易,誰能保證這位王妃不會被掃地出門?


    就連如今的婆媳和睦、夫妻恩愛,恐怕都不能全信,沒準是在迷惑京城。


    畢竟以謝珽那種冷傲無情的性子,很難相信他會耽於女色,還是跟仇家相交甚密的女子。


    鄭吟秋默默盤算著,眸色漸寒。


    ……


    這些心思阿嫣自然無從知曉。


    不過武氏說謝珽不出六月就能回來,這話倒不是哄人的。


    鄭獬原就不是什麽狠角色,被謝珽摸清底細後,這一路打過去勢如破竹。高平之戰後,隴右軍中原就對謝珽心存敬懼,如今自家屢屢戰敗,孤立無援,又有河東的暗線散步消息動搖人心,軍心迅速渙散後,還有人獻城投降。鄭獬的威信迅速崩塌,頹然之勢已然無可挽回。


    到五月底,就隻剩老巢負隅頑抗。


    那裏頭或是對鄭獬忠心耿耿誓死衛護的,或是跟謝珽結了梁子,知道即便投降也撈不著好處的,算是隴右最後的殘兵。


    而在周圍,蕭烈、裴緹、謝珽的三路兵馬漸成合圍之勢。


    軍情報到魏州,武氏暗自鬆了口氣。


    夏末暑熱,城中如同蒸籠。


    因著謝瑁的事,這數月間王府裏除了嫁女之喜,幾乎沒什麽宴飲,更不曾好生出城散心過。如今滿城酷熱,暑氣蒸人,就連小謝奕都打著蔫兒沒什麽精神,武氏斟酌過後,便稟了老太妃同意,帶人到郊外別苑小住一陣。


    府裏留給謝巍守著,女眷皆去別苑。


    就連一向窩在照月堂裏不怎麽動彈的老太妃都有了點興致,換上輕薄的夏日綢衣,讓人去請外孫女秦念月同來消暑。二房的高氏帶了兒媳和謝淑,武氏則拎著阿嫣和小謝奕——越氏出身不高,卻是跟謝瑁的生母拐著彎沾了親的。謝瑁固然性情陰冷,待她倒還不錯,如今守寡在家,仍不肯出門。


    這種事無從勉強,武氏任由她去了。


    幾輛馬車轆轆出了城門,親事府點選侍衛護送,由陳越和另兩位典軍前後守著,浩浩蕩蕩出了城。


    別家女眷聽聞,難免前來拜訪。


    好在別苑修得寬敞,繞著城外的日月湖而建,連綿的屋宇從山腳湖畔延伸到半山腰,涼爽又開闊,各自選了住處後,也能互不相擾。阿嫣既是王妃之身,又以勸桑禮出了回風頭,被眾人視為王府新的女主人,難免常被登門拜望。


    這是分內之事,應付起來綽綽有餘。


    她在王府悶了幾乎一年,雖也出來過幾回,出了西禺山賞梅那次,其實很少有閑興遊玩。這回難得出來,便挑著空閑跟謝淑騎了馬四處遊蕩,在山裏四處溜達,或古寺或道觀,或潭邊納涼或登高眺望,倒頗馳目騁懷。


    這日,徐秉均亦來探望。


    比起謝琤的弓馬嫻熟,他入伍未久,雖勤學苦練頗有長進,比起老兵卻還是遜色些。且謝珽這回調兵,多是選了靠近隴右的,避免長途奔襲行軍勞累,魏州周遭的兵馬,除了挑選精銳騎兵外,半個人都沒調動,徐秉均自然也留在營中老實訓練。


    今日難得休沐,便來瞧瞧阿嫣。


    彼時阿嫣與謝淑正騎了馬在山間遊蕩。


    遠處湖上水波粼粼,女眷們三五成群的泛舟散心,入目隻覺天光雲影共徘徊,逍遙閑逸。近處則有繁盛林木遮出婆娑樹影,籬笆牆隔出一段樹林山坡,裏頭都是些尋常野物,門口也有管事守著,小屋裏弓箭俱全,可供射獵。


    謝淑有點手癢,慫恿阿嫣,“先前不是練過弓.弩了麽,一道去射獵試試?”


    “你這眼神兒瞧得見啊?”阿嫣打趣。


    “我又不是真的瞎!”謝淑笑嗔,比了個彎弓搭箭的姿勢,“在府裏瞧不見小黑,不過是它長成黑炭,藏在暗處難辨認罷了。如今追個活物,總還是不難的。又不是真要你射到手裏,不過借機練練手罷了,免得忘了。”


    說著話,徑直翻身下馬去小屋裏取弓箭和小弩來。


    這地方是女眷閑遊射獵所用,和男人們的射獵常不同,裏頭活物不多,無需擔心被野物傷了。箭也都是無鋒的,鐵頭磨得鈍重,分量與尋常的羽箭並無差別,卻不至於破皮穿肉傷了性命。


    阿嫣轉了半晌有點累,不太想動彈。


    不過難得謝淑手癢了張牙舞爪,不好太掃興致。


    正遲疑著,遠處馬蹄噠噠,少年郎錦衣玉冠,在烈日樹影下疾馳了過來。到得跟前,徐秉均收韁勒馬,笑意朗然,“太妃說楚姐姐朝獵場來了,果真不假。這是要去試試身手?”說著話,又朝謝淑抱拳招呼,“謝姑娘。”


    “徐公子。”


    謝淑含笑招呼罷,趁人不備時,卻悄然扣起外衫的小扣,遮住束腰錦帶上繡的遊魚圖——那也是照著徐秉均的畫繡成,平常用著無人知曉,但若讓正主兒瞧見,難免讓人心虛難為情。


    自謝琤隨軍出征後,她就沒了去校場的借口,已有數月沒見過徐秉均了。


    此刻重逢,實為意外之喜。


    謝淑把玩著手裏的弓箭,唇角悄然浮起笑意。


    這點小心思,被阿嫣盡數瞧在眼裏。


    她瞥向同樣含笑的徐秉均,“來得正好。她想進獵場試試,我卻學藝不精,不太會這些。你既來了,不如陪她進去射一圈。”


    “那就去試試?”


    徐秉均瞧向了謝淑,似在征詢她的意見,見謝淑沒反對,便道:“行吧,軍營裏悶得慌,也很久沒射獵玩了。楚姐姐你等著,我射些好看的羽毛拿來,給你編羽扇玩。”


    謝淑聞言挑眉,“好大的口氣。”


    “不如賭一把?”徐秉均立時接了話茬,又去挑了把趁手的弓。


    “想賭什麽。”謝淑翻身上馬,已往籬笆門裏走去。


    徐秉均撥馬趕上,聲音迅速遠去。


    剩下阿嫣在原地失笑,瞧著旁邊有長椅,坐上去小憩。


    玉露就近拿了茶水給她斟上,低聲笑道:“徐公子這麽急吼吼的跑來,奴婢還以為是有要事找王妃呢。”


    “他能有什麽大事。”阿嫣低笑。


    剛來魏州時,因客棧的誤會,徐秉均確實愛在王府晃悠,怕旁人欺負了阿嫣。後來結識了謝琤,瞧著阿嫣過生辰時有婆母夫君愛護,分明是漸漸站穩了腳跟,就不怎麽露麵了。好些時候,阿嫣還是借謝琤和謝淑的嘴,才能聽到他的動靜,連有些小物件都是托謝淑兄妹倆轉交的。


    這回巴巴的跑來,誰知打的什麽主意。


    阿嫣抿了口茶,靠著長椅望天。


    流雲浮動,碧空湛然,這世間因緣聚散的事其實是很奇妙的。她當初遇人不淑,被捧高踩低的喬懷遠退了婚,又匆匆替嫁到謝家,孤身在異鄉舉步維艱,前途叵測時,那些少女春懷的心思也都竭力收斂,不敢貪圖半分。


    有時候,其實挺羨慕謝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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