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將屢戰屢敗,不時丟盔棄甲地率眾退守,軍心渙如散沙,哪怕仍有剛烈之將固守不退,多半人卻漸生動搖。


    兩邊士氣鬥誌懸殊,短兵相接時,實如摧枯拉朽。


    月餘之間,三路軍馬齊發,隴右之地半數已被謝珽收入囊中。


    此刻大軍正在休整,以備後日攻城之戰。


    謝珽昨晚跟副將商議攻城之策,直至五更時才和衣而臥,今晨起來已是朝陽初升。


    隴右比魏州幹燥許多,雖說春光來得比別處晚些,幹冷的氣候亦累及農耕,到了夏日草茂樹繁之時,卻頗為清涼爽快。掀簾走出營帳,外麵豔陽高照,晨風爽颯,縱馬登上山峰高處,沒有浮雲霧氣遮擋,遠處巋然而立的城池亦清晰可見。


    謝珽親自帶人巡查畢,歸營時身上悶出薄汗。


    這身衣裳已好些天沒換了,幾乎悶出汗味。


    他隨手從行囊裏翻出前兩日洗過的,解去外裳換了裏衣,取出裏麵的錦囊。他的貼身裏衣上都讓人縫了口袋,不論要緊物件抑或機密函件,貼身裝著比放在別處穩妥。此刻,裏衣雖被汗水浸透,錦囊卻拿油紙包著,未蹭髒一星半點。


    而錦囊裏麵,則靜靜放著一枚平安符。


    是阿嫣送給他的那枚。


    謝珽取出來,將其托在掌心,拿指腹輕輕摩挲,許久,忽然笑了笑。


    從軍入伍的那一刻,他就很清楚地知道,一旦騎著戰馬踏上沙場,這條性命就是懸在刀尖上的。衝鋒陷陣、護衛百姓,刀鋒須永遠向前絕不退縮,你死我活的爭殺中,誰都不知道會在何時交代了性命。父親戰死那年,他率兵反殺追擊,在北梁斬去敵方主帥的洶湧士氣裏逆流而上,窮追猛打。


    許多次騎兵天降,出奇製勝,也很多次筋疲力竭,命懸一線。


    他從未擔心過身後的王府。


    因他知道,母親素來強硬堅韌,弟弟雖頑劣卻懂事,哪怕他像父親那樣將一腔熱血灑在了疆場,馬革裹屍而還,他們仍能如六七年前那樣,在悲傷過後仍勇而前行。軍令如山戰死沙場,原就是河東無數男兒的歸宿,他亦不必例外。


    如今,他卻有了牽掛。


    為藏在心頭的那道纖嫋身影。


    朝堂與河東試探斡旋,她陰差陽錯的替嫁過來,像是誤打誤撞闖入狼群的兔,便是有再機靈聰慧的性情,到底自幼嬌養心性柔婉,與將門中人迥異。若他真的交代在沙場,河東軍中震蕩,王府風雨飄搖時,她孤身一人離家千裏,不知會落入何等處境。


    他握著節度使的軍政之權,於麾下將士和治下百姓負有重任。


    而身為夫君,對她亦有責任。


    燈燭昏黃的春波苑裏,她還在等他歸去。


    這念頭浮起時,心底不知怎的就生出了溫暖歡喜,那是迥異於親情袍澤的另一種溫柔牽掛。


    謝珽將護身符小心裝回錦囊,貼身藏好。


    外頭簾帳掀起,謝琤健步走了進來。


    一進門,就見兄長獨自側身站著,素來冷硬的唇邊噙了溫柔笑意,那隻殺伐決斷的手亦輕輕按在胸口,仿佛那裏藏了珍寶。


    謝琤腳步微頓,目露詫然。


    “二哥?”


    “嗯。”謝珽聞言回過神,唇邊笑意未消。


    謝琤看慣了他冷厲威儀的凶狠模樣,被這摻了幾許溫柔的聲音驚得虎軀一震,都沒敢上前,隻將手裏兩封信放在旁邊的矮案上,“這是家書,母親命人送來給你的。我送到了啊。”說罷,趕緊退出營帳,溜得無影無蹤。


    ——獨自悶笑的二哥有點嚇人。


    別是在憋壞主意吧?


    ……


    家書的內容其實無甚特別。


    武氏遠隔千裏,不知沙場形勢,便未細提公事,隻讓謝珽作戰時三思後行,須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切勿因屢屢大捷而輕率冒進。更須看慣好謝琤,免得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學謝珽當年的樣子冒險行事。隴右氣候與河東迥異,兄弟倆都得珍重自身。府中一切無恙,放心勿念。


    另一封是阿嫣的。


    她自幼長在書香門第,又有兩位太師的教導熏陶,千卷詩詞讀遍,那些寫給征夫的詩詞亦手到擒來。不過畢竟臉皮薄,哪怕心中擔憂,也沒好意思寫得太直白,隻叮囑他珍重身體,努力加餐飯。從頭至尾,未直言半個字的思念,整齊漂亮的簪花小楷入目時,卻還是讓謝珽心生暖意。


    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她何時才會跟他說一句道路阻且長,會麵安可知,告訴他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呢?


    謝珽穿上冰冷盔甲,心裏卻生出幽微的期待。


    春波苑裏,阿嫣倒不至於思君至此。


    戰場上的形勢瞬息萬變,王府裏除了時節更替,花開花謝後佳木繁蔭,其實並無太大的變化。男人們忙於外麵的事不覺時日匆匆,後宅裏老太妃操心了許久,秦念月的婚期亦悄然而至。


    她是縣主遺孤,有靖寧縣主當年受封的田宅和嫁妝傍身,身份比謝淑還要尊貴些。雖說受罰後遷居紅蘆館,又因王知敬的事而徹底真容畢露,不似從前般眾星捧月,呼風喚雨,到底是老太妃疼愛了多年的心頭肉,婚期又是年節裏就定下了的,自然不能簡薄。


    過了端午,府裏就張燈結彩起來。


    到得初八出閣的正日子,王府裏衣冠往來,賀客如雲。


    謝巍和謝瑾叔侄照看外麵的男客,老太妃送外孫女出門後,抹了會兒眼淚,便親自盛裝去席上招待女客。除了越氏為夫守喪,不太愛見客之外,長房的高氏婆媳和武氏、阿嫣都露了麵,在滿桌觥籌交錯中忙碌了整日。


    待得婚事過去,日子複歸如常。


    老太妃卻對此很不習慣。


    她原就愛熱鬧,將秦念月留在身邊養了這麽些年,除了先前被罰去紅蘆館的那陣子,旁的時候都是祖孫相伴。哪怕後來秦念月不像最初那樣愛說愛笑,身邊有個人解悶到底是能寬慰的。如今外孫女出嫁,武氏婆媳倆跟她又不親,二房雖時常陪著推牌,到底不能常住,難免覺得犯悶。


    遂命人前往鄭家,將內孫女接來。


    鄭吟秋隻是欣然而來,憑著張花言巧語討人喜歡的嘴,哄得老人家心花怒放。


    這一高興,不免勾起了舊心思。


    去歲秦念月初次受罰時,老太妃就曾跟武氏透露過,想將鄭吟秋納入王府做個孺人。彼時她顧著臉麵,不好太直白地將娘家人往府裏拉,說給武氏聽,是想著兒媳能賣她幾分老臉,促成此事。


    當時武氏也說要問問謝珽的意思,結果答應後就沒了音信,老太妃窺出其意,便想讓鄭家設法爭取。


    奈何謝珽實在太忙,率兵巡邊用了許久,回來後沒兩天就出了謝瑁的事。那時候滿府悲切,即便借給鄭家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那等境地□□這種事。等喪事的風頭過去,沒等鄭家動彈起來,謝珽又領兵打仗去了。


    一轉念,就又到了仲夏。


    鄭吟秋拖了大半年,婚事仍沒半點苗頭,老太妃瞧著焉能不急?


    這日前晌,便借問安提起了此事。


    夏至時節日漸炎熱,老太妃因上了年紀貪暖,照月堂裏沒什麽高樹老槐遮蔽,前晌太陽曬上去已很熱了。她靠著曬得暖烘烘的軟枕坐在短榻上,說了些無關緊要的閑話後,便瞥向了高氏。


    高氏捧茶慢啜,將話頭引了過去。


    “吟秋住過來這兩日,母親的精神頭倒是好了許多,可見這孩子貼心。不過呢——”她笑眯眯的看向鄭吟秋,不無打趣的道:“姑娘家早晚要嫁人的,母親這樣喜歡,等她出閣時,怕是又要傷心了。”


    “我哪舍得她嫁出去。”老太妃示意鄭吟秋先進裏屋,又笑出滿臉的褶子,“先前珽兒新婚,有些事不好提。如今成婚都一年了,這事兒就不好再耽擱。吟秋的性子和才情咱們都知道,莫說魏州城,放在整個河東都是出挑的。我的意思是想娶進來當孺人,珽兒身邊也多個人照應。”


    說著,那雙眼睛就看向了阿嫣。


    阿嫣心頭微跳,卻不覺意外。


    旁邊武氏早知這心思,接過了話茬,“珽兒向來有主意,不愛受人擺布。他房裏的事,還是等他回來再說。”


    語氣平淡,亦不避屏風後的鄭吟秋。


    老太妃笑了笑,“這話就說岔了。我們這樣的人家,婚姻之事從來講求門當戶對,父母之命。先前皇家賜婚,珽兒原本不肯,不還是你千勸萬說才讓他點了頭麽,如今也算夫妻和睦。怎麽輪到選孺人,卻又不讓旁人插手了?”


    “珽兒是你所生,卻也是我的孫兒,我給他挑個體貼周全的人伺候,怎麽做母親的還要攔著?”


    這話掐著要害,武氏一時被問住。


    老太妃這由頭實在冠冕堂皇,又拿阿嫣來說事,除非鄭吟秋德行有虧,否則不好阻攔。


    老太妃便又道:“王府孺人是能拿誥命的,比尋常官婦貴重得多,娶親的事確乎須珽兒點頭,這話不假。不過事關子嗣延綿,總要早些開枝散葉才好。楚氏身在王妃之位,是春波苑的主母,既然腹中還沒動靜,合該多操心些。吟秋這般品性,當得起這孺人之位吧?”


    說話間,她的目光又落向了阿嫣。


    第56章 歸來   魂牽夢縈的人,終於近在咫尺。……


    滿屋女眷的目光, 皆隨老太妃投向了阿嫣。


    阿嫣有點苦惱地揉了揉手。


    她沒料到,身為王妃還有這職責。


    楚家雖說門第漸落,長輩又都偏心得厲害, 卻從無偏房納妾之舉, 交好的徐家也沒這些事。不過皇室和王府裏女眷眾多,這點她是知道的, 譬如出閣之前,京中傳聞信王妃鬱鬱而終, 就是因府裏孺人眾多, 那位沒耐住爭寵傾軋的手段, 才鬱鬱而終。


    而至於謝家, 謝巍是側室所出,生母當初也以孺人的身份嫁進來, 在謝巍十七歲時就撒手人寰了。據說當時府裏還有兩位孺人,皆無所出,在先老王爺過世時都哀痛傷身, 先後隨他去了。


    二叔謝礪亦有妾室,雖無所出卻頗得寵。


    這樣的門第顯然跟楚家不同。


    或許在老太妃和高氏看來, 納妾分寵是天經地義的事, 武氏和謝袞那樣的才是少數。


    此刻老太妃提起孺人的事來, 也理直氣壯。


    阿嫣心中暗自哂笑。


    無論老太妃此舉是出於對鄭吟秋的喜愛, 還是真的盼著謝珽早些開枝散葉, 同為女人, 卻故意往兒孫屋裏塞人, 這樣的心思在她看來都是不齒的。


    而至於鄭吟秋,管她是想做孺人還是要謀王妃,於阿嫣而言, 哪怕謝珽已今非昔比,亦屢屢掀起心頭波瀾,這王妃之位仍是個燙手山芋。


    方才那句話裏頭顯然埋小陷阱,大約是想讓她先點頭,屆時再讓謝珽半推半就。


    謝珽如何看待此事,阿嫣不敢保證。


    但她肯定不會胡亂表態。


    遂朝屏風後瞥了眼,勾唇點恭敬笑意,道:“鄭姑娘的名聲,孫媳自然早有耳聞,她又是祖母的內孫女,比旁人自然更出挑些。不過孫媳嫁來也隻一年,自身常恐才德不足,有負長輩和王爺重托,與鄭姑娘更是少有來往,不敢亂言她是否當得起孺人之位。”


    這般卻避慎言,分明是不願讓人扯大旗。


    老太妃沒得到期待的回答,笑得愈發和藹。


    “吟秋性子端莊大方,才情斐然,她若當不起,這河東內外就沒人當得起了。珽兒年逾二十,膝下猶且空蕩,你身子單薄,進門這麽久都沒動靜,合該添個人分擔。我隻問你,倘若我做主給珽兒添個孺人,將她留在府裏,你可會推辭?”


    這話明擺著就是挖坑。


    阿嫣若說介意,那便是善妒之人,老太妃拿延綿子嗣來說事,實在攀扯不清。


    若她礙於妒婦的名聲,糊裏糊塗說不介意,怕又要被歪曲了。


    屆時謝珽打完仗回到府裏,老太妃將鄭吟秋推到跟前,冷不丁來一句她這做主母的已然點頭,豈不是成了冤大頭?


    若老太妃再心狠些,拿她的話當由頭,將鄭吟秋留在身邊當孺人來待,隻要鄭吟秋肯忍辱,憑著長輩之命、主母之言,其實也說得過去——畢竟,擱在尋常人家,主母自行做主添屋裏人的也不是沒有。到時候成了心照不宣的事,哪怕謝珽回來後怒而推辭,鄭吟秋一哭二鬧三上吊起來,也都甩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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