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她年輕時運氣不佳, 挑中了貝州一位文武兼修的年輕小將, 奈何成婚前夕小將在巡邊時遇敵喪命, 婚事就此作罷。


    武家敬其英烈,兩三年不提婚事。


    後來謝袞喪妻得子,因男人們時常在外公事忙碌, 先老王爺怕患有腿疾的元配之子受委屈,特地挑了性情颯爽,也擔得起王妃之位的武氏求娶為繼室。


    原是媒妁之言成就的婚事,因兩人性情誌趣相投,才有了後來融洽而深厚的夫妻感情。


    這些事,王府內外眾人皆知。


    武氏幫謝袞養了那麽多年先室之子,從不知道,謝瑁心裏竟埋了那樣一顆恨毒的種子。在陰暗處生根發芽,悄然長出淬毒的荊棘。


    往事曆曆在目。


    那個孱弱哭泣的孩子仿佛還在眼前。


    她當初對謝瑁的事關懷備至,自認問心無愧,苦心錯付的委屈與難過也都在時光裏漸漸消磨,此刻隻有滿腔光明磊落。


    “王妃之位非我所求,謀害孕婦更令人不齒,我敢對著武家和謝家列祖列宗起誓,從未做過那樣的事。”她對上謝瑁的滿目陰沉,想起初見時稚兒清澈的目光,想起謝袞當年的鄭重托付,到底覺得心痛,“你縱不肯信我,也不該疑你的父親!”


    “依太妃所言,是鍾嬤嬤騙我?”


    謝瑁仿佛聽到了笑話,嗤道:“父親縱橫沙場,尚有遭人暗算的時候,後宅中更不可能明察秋毫。關乎生死性命的事,怎就不容懷疑?”


    這般質疑,分明根深蒂固。


    越氏在旁瞧著,幾番要開口勸說,想起方才謝瑁的滿眼淩厲和素日叮囑,到底沒敢開口。


    倒是老太妃痛心疾首,顫巍巍道:“當年的事,在場的人不少,你怎就偏信那老穩婆的鬼話!即便懷疑,說出來對證就是,何必做出這樣的事。若珽兒真有個好歹,你對得起你父親麽?”


    “他們又何曾對得起!”謝瑁厲聲。


    “父親戰死時,祖母和二叔何等悲痛,如今呢?太妃和謝珽把那京城強塞來的女人當成寶,怕是奴顏婢膝,狗苟蠅營,早就將舊仇拋之腦後了!”


    “可笑,真是可笑!”


    謝瑁說罷,忽然大笑起來,在祠堂裏聽著卻分外悲怒淒涼。


    最後,他的眼角滾出了眼淚。


    自幼腿疾,他無數次抱怨過蒼天不公。


    兄弟、父親、叔叔、姑姑,謝家每個人皆可頂天立地,馳騁沙場,唯有他雙腿孱弱,連站立都難。他不肯信這是天災,便下意識歸咎於人禍。


    而武氏,便是最可疑的禍端。


    事已至此,刺殺之罪已難洗清,即便府中顧念幾分,謝珽和武氏背後那些軍將也不會答應。


    而他是王府的嫡長子。


    即使陰鷙,也不肯俯首受辱。


    鍾嬤嬤已經死了,事情過去太久,即使說破嘴皮,此事也無從對證。他懷了二十年的怨恨,隻為將武氏拽入泥潭,更不願相信這一切隻是謊言,不信他困於輪椅純屬天意命數。


    臉皮撕破,已經無路可退。


    謝瑁佯作拭淚,將一粒紅丸送入口中。


    “是非黑白自有公論,列祖列宗也都看著。我為母報仇,問心無愧,按律處死也是理所應當,隻是奕兒尚且年幼——”


    他終於瞥向越氏,想起年幼乖巧的兒子時,陰冷猩紅的眼底終於浮起些溫柔。


    “他不懂事,也不知這些內情。所有恩怨都算在我頭上,往後還望婆母和二叔多加照拂,別讓人苛待了他。”


    這言辭神情實如托孤。


    越氏與他成婚數年,朝夕相處創迪繾綣,最知道他的性情,意識到謝瑁想做什麽時,大驚失色,立時往他身上撲了過去。


    謝瑁卻勾了勾唇。


    “保重。”他用唇語告別。


    旁邊謝珽原以為他會做困獸之鬥,瞧見越氏那神情,猛然醒悟過來搶身去救,卻隻聽到他最後的幾個字。


    “晚了,早就吞……”話音未落,眼神便迅速的灰敗了下去,在一瞬僵滯後,垂下了頭。


    越氏握住他尚且溫熱的手,當場慟哭失聲。


    謝礪亦神情驟變,搶身上前道:“怎麽回事?”


    “毒丸。”謝珽眉頭緊皺。


    王府裏沒這種能立時取人性命的東西,方才謝瑁吞服的想必來自刺客手中。從情勢驟轉,到當庭對峙,誰都沒想到謝瑁會在身上藏這種東西。此刻藥已吞入腹中,哪怕請了郎中過來,也回天無力,謝瑁這般選擇,偏執得一如既往。


    方才還咄咄相逼的人,此刻漸漸氣絕。


    越氏伏在他膝上淚流滿麵,老太妃怔怔片刻,回過味時昏厥了過去。


    ……


    當天傍晚,王府裏發出了訃告。


    老太妃上了年紀,哪怕平素性情執拗蠻橫些,對幾個孫兒卻極為看重。她昨日擔憂謝珽傷勢,夜裏輾轉反側沒睡好,今日驟喜驟驚,親眼看著嫡長孫在跟前自盡,那樣的打擊實如一記重錘,將她徹底放倒在病榻上。


    武氏無法,將她托付給二房婆媳照看,連年弱的小謝奕一道送了過去。


    她和阿嫣則忙著籌備喪禮。


    事情來得太過突然,諸般物事皆需倉促準備。且謝瑁到底是王府的嫡長孫,既已以死謝罪,又自幼遭人欺瞞,變得偏激陰鷙,算來是個可憐可恨之人,喪事上便未薄待,武氏和謝珽做主,已重禮厚葬。


    裏外忙成一團,阿嫣亦腳不沾地。


    直到次日入夜時分,才算稍得空暇。


    回到春波苑裏,瞧見熟悉的昏黃燈光時,她不知怎的,竟有點想哭。


    從元夕夜跟著武氏出門賞燈,到這會兒回來,其實也不過三個夜晚而已,回想起來卻仿佛經曆了太多的事。元夕街市上的粲然花燈,夫妻倆攜手猜燈謎的歡笑融洽,遭遇伏擊時的驚心動魄,趕往外書房時的擔憂焦灼,得知真相時的意外與憤怒,謝瑁自盡時的震驚無措……


    每一樣皆如巨浪衝擊著心神。


    她抬著沉重的腳步,由盧嬤嬤纏著進了內室,脫去衣裳鑽進浴桶裏,待溫熱的浴湯漫過身體時,隻覺整個人疲憊得要命。


    腿腳酸痛,頭昏腦沉。


    她闔上了眼睛,在熱騰騰的浴桶裏徹底放空腦袋,將繃了數日的心神放鬆。不知是何時睡過去的,迷迷糊糊中似有人在推她,阿嫣睜開眼,看到盧嬤嬤蹲在浴桶邊上,目露擔憂,“王妃這是勞累過頭了吧,睡在這兒也不怕著涼。奴婢服侍穿衣,到榻上睡吧。”


    “我想再泡會兒。”阿嫣低聲。


    浴湯溫暖,勝過床褥被窩。


    明兒便要設奠,屆時吊唁的賓客往來,女眷須由她和武氏接待,自是要忙上兩日。若不趁這會兒泡著解乏,怕是撐不下來。


    盧嬤嬤心疼極了,卻也沒法子。


    她往浴桶裏添了些熱水,又娶個薄毯子遮在上麵,免得跑了熱氣,又低聲道:“王妃既覺得累,就再眯會兒,我給揉揉穴位。”


    說著,跪坐在浴桶的旁邊,為阿嫣輕揉頭皮。


    她按揉的手法很老道。


    阿嫣原就累極,被她這樣輕輕按揉,不消片刻就又睡了過去。


    再睜開眼,疲憊消去大半,水也涼了。


    她起身擦淨水珠,穿了寢衣。


    已是亥時,窗外春夜靜謐。


    阿嫣原以為謝珽今夜會忙碌得脫不開身,就沒打算等,才命人鋪了床榻要熄燈,就聽外麵珠簾輕動,謝珽走了進來。


    他一身墨色衣裳,慣常的威冷。


    神情卻似十分疲憊,進屋後不待阿嫣迎上去,便自將外裳解了隨手丟在長案上。


    待阿嫣近前,忽然伸臂將她抱進了懷裏。


    突如其來的擁抱,令阿嫣微怔。


    但她感覺得到,謝珽今晚的情緒格外低落,與往常迥異。就連這擁抱都是疲憊的,也不多說話,隻低垂著頭,將臉埋在她發髻鬢畔,閉著眼久久沒動。


    燭火微暗,盧嬤嬤她們悄悄退出去,就隻剩夫妻相擁。


    阿嫣知他這兩日情緒跌宕,便微微踮起腳尖,竭力給他些支撐。謝珽高大的身軀微微躬著,幾乎將腦袋埋到她柔軟纖秀的頸窩。


    溫熱的鼻息輕輕拂過脖頸。


    不知過了多久,被他闔眼貼著的地方,忽然傳來些許溽熱的感覺,像是潮潤的眼淚。


    阿嫣微詫,想要偏頭看他。


    謝珽卻像是驚覺過來,鬆開懷抱站直身子,也沒讓她看到臉上的表情,隻低聲道:“我去沐浴。”說罷,大步進了內室,片刻後,裏麵傳來嘩啦水聲,像是整桶水被拎起來兜頭澆了下去。


    阿嫣站在外麵,暗暗有些擔心。


    成婚這麽久,謝珽在她心裏一直都是巋然威冷的形象,瞧著仿佛鐵石心腸,堅不可摧。哪怕後來起了假戲真做的心思,在她麵前扯開寢衣晃來晃去,借著泥塑仕女的名義送她珍珠首飾,也是端著點身份,不負王爺堅節度使的端貴威儀。


    而今晚……


    她抬手摸向脖頸,仍能覺出殘留的稍許潮潤,那當然不會是口水。


    被兄長謀害,確實令人憤怒。


    但謝瑁在祠堂裏服毒自盡,謝珽搶身去救時分明是摻雜了擔憂與焦灼。以至認清謝瑁已然氣絕的事實,他還愣愣站了半天,最後被震驚之下撲過去的謝礪擠到了旁邊,猶似不可置信。那樣的反應,在這個久經沙場、殺人無數的悍將身上,應是極為罕見的。


    或許內心深處,他仍在顧念血緣。


    阿嫣長在書香文墨的太師府,即便長輩偏心固執些,幼時過得也不盡如意,卻從未見識過至親相爭的慘烈。


    她攥著衣袖,不時覷向浴房。


    ……


    兩炷香後,謝珽才從裏麵走了出來。


    濕透的頭發披散,拿櫛巾擦得半幹後隨意戴了玉冠,寢衣也是胡亂穿著的,冷硬的輪廓在燈燭下疲憊未消,薄唇也緊緊抿著。


    走到榻邊,他的臉上終於有了點情緒。


    “怎麽還沒睡?”


    “方才眯了會兒,還不困。”阿嫣屈腿坐在榻上,沐浴後青絲披散,不用半點首飾裝點,反覺婉轉柔旖。


    謝珽坐在旁邊,勉強勾了勾唇,撫著她青絲道:“早點睡吧,明日會很忙。”


    聲音頗溫柔,似在寬慰。


    阿嫣卻仍不太放心,遲疑了下,還是握住了他的手,“殿下方才,很難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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