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調低柔溫和,那雙清澈的眸子望過來,裏頭盡是濃濃的關懷。成婚這麽久,她守著心裏分明的涇渭之界,甚少主動去碰謝珽。此刻,男人修長幹淨的手被她十指輕輕牽著,像是壯著膽子依偎倒虎狼旁的兔子,小心翼翼又滿含擔憂。


    謝珽注視著她,嘴唇翕動。


    片刻後,開口道:“他終歸是我的兄長。”


    哪怕素來疏遠,甚至走到了反目成仇謀算性命的地步,卻仍是同父所出,一道長大,在彼此記憶裏占著一席之地。


    年少時,謝珽也曾盼望與兄長一道嬉鬧調皮,每嚐得了好東西,都會跑過去送給他。後來得知謝瑁的腿疾藥石無醫,且兄長似對他暗存不喜,就甚少在他跟前鬧騰了,免得謝瑁看了傷心。但隻要在外有所得,還是會變著法兒相送,或是借祖母之手,或是讓二叔轉交。


    再後來,他也懂事了,有了驕傲與脾氣。


    他不會再拿熱臉去貼冷屁股。


    但他永遠記得,父親謝袞但凡回府,都會將兄弟兩個叫到一處,查問課業,說說家常。亦曾鄭重叮囑,說兄弟是血脈相係的骨肉,打斷骨頭連著筋,肩上都擔負的謝家的前程與榮辱,務必勠力同心,彼此扶持。


    但最終,還是走到了這地步。


    幼時的記憶在燭光裏徐徐吐露,暗藏了對謝袞的追思,也摻雜對謝瑁的遺憾與惋惜。


    阿嫣靜靜傾聽,在男人冷硬的臉龐流露難過時傾身過去,輕輕抱住了他。


    如同她醉後想家,在西禺山的夜色裏懷念過世的祖父,謝珽拿鬥篷將她裹在懷裏,耐心聽她嘮叨時那樣,存了寬慰陪伴的意思。


    燭光漸黯,夜風颯颯。


    謝珽自喪父後就負重而行,幾乎沒跟誰吐露過情緒,也從不允許脆弱流露。太多的往事積壓在心頭,此刻說出來,像是千鈞重擔被人輕輕挪開,竟自輕鬆了許多。


    滿腔低落情緒,似化入柔軟春水裏。


    謝珽低頭,看到少女眼底的心疼與傷感,在深夜困意襲來時,安靜得像是蜷了尾巴的貓。


    氣氛似乎有點沉悶悲戚。


    這兩日發生的事太多,老練如他尚且有點承受不住,阿嫣自幼嬌養未經世事,短短兩三日間見證了那麽多性命消逝,又被卷入兄弟相爭的陰謀裏,恐怕也是很難過的。若懷著這樣悲戚的情緒入睡,實在於身體無益。


    謝珽心結紓解,恢複了慣常的姿態。


    “夜深了,早點睡吧。”他稍稍側身,就勢讓少女躺進了被窩裏,見她垂眸不語,神情有些惘然,又輕挑了挑唇角,“果真是長大了,抱著還挺軟的。”說話間,目光有意無意的瞟向她胸前。


    阿嫣原還有些同情他的遭遇,聽了這話,順著他視線瞧過去,明白他話中暗示後,頓時呆住了。


    這個人在胡說什麽啊!


    猝不及防的調戲之語令心跳微亂,她甚至覺得自己方才是過度擔心了,撩起被子蒙住腦袋,翻身朝裏睡下,再未看他一眼。


    謝珽熄了燈燭,摸了她的手握在掌中,側身睡下。


    阿嫣猶自暗氣,試圖掙脫。


    謝珽卻不肯撒手,隻低聲道:“我牽著你,免得夜裏做噩夢。”


    第48章 心疼   讓謝珽給她捏腿……合適嗎?……


    或許是太過疲憊, 或許是有謝珽牽著手,阿嫣這一夜睡得很踏實。


    晨光熹微時,她在謝珽懷裏醒來。


    這幾乎不出所料。


    昨夜牽著的手依然緊扣, 不知在何時變成了十指交握。她整個人鑽到謝珽懷裏, 也許是惦記他傷勢未愈,並未枕在他臂上, 但腦袋卻埋進他懷裏,額頭抵著他的胸膛。


    謝珽的另一隻手則搭在她的腰間。


    錦被暖軟, 鼻端是男人身上熟悉的氣息, 目光微抬, 是他寢衣微敞的鎖骨, 而後是光潔的脖頸、幹淨的喉結。


    無端讓她想起了元夕遇襲那夜。


    畫舫外鐵箭橫飛,她被他攬在懷裏躍上岸邊, 目光所及,唯有他的錦衣與胸膛,將一切凶險攔在外麵。


    心裏忽然有點五味雜陳。


    謝珽大抵是昨夜很晚才睡著, 這會兒尚未醒來,察覺到她輕微的動作, 在夢中將她往懷裏攬了攬, 臉頰貼在她鬢側。


    阿嫣蜷縮在他懷裏, 輕咬了咬唇。


    許多事情確實不一樣了。


    從最初的生疏冷淡, 到如今的依偎入眠, 謝珽身上那層冷厲堅硬的外殼似在一層層剝去。


    先前那些古怪的舉動還不算太露痕跡, 但元夕那夜, 他在擁擠人潮裏將她攬入懷中,牽著她的手含笑穿過熙攘街市慢賞粲然花燈,哄著她叫夫君, 事關生死時將兩個暗衛留在她的身邊,隻身闖入刺客當中,落得滿身傷痕……種種作為,已不是先前所謂的尊榮養著了。


    重傷時還讓她親他,半真半假。


    他或許真的心生動搖了,不像先前那樣冷情寡欲、挑剔苛刻,抱著分道揚鑣的打算各安一方。


    但這對阿嫣而言並非好兆頭。


    謝珽固然已不複成婚之初冷硬疏離的姿態,婆母待她也極好,但謝家這樣的凶險之地,阿嫣捫心自問,著實有點應付不來。且從一開始,她就沒想過跟他做長久夫妻,若放任下去,她暗自期盼的和離書恐怕得泡湯。


    到時候陰差陽錯弄假成真,她如何拗得過謝珽?


    總得澆瓢涼水,將才剛冒頭的火星撲滅。


    不過如今正逢謝瑁的喪期,雖說兄弟倆自幼感情不睦,謝珽到底念著舊情,因謝瑁的死而心緒頗差。這種時候,她原該好生陪伴在旁,提男女間那點事委實不合時宜,須等等再說。


    阿嫣主意已定,悄悄滾出他的懷抱。


    待隔開了尺許距離,回眸瞧向謝珽的眉眼,想起昨夜他提及舊事時的神情,心中暗生惻隱,被她竭力摁住。


    ……


    喪事期間,王府裏格外忙碌。


    老太妃原就上了年紀,眼睜睜看著嫡長孫服毒自逝,驚痛之下重病未愈,留了高氏在側照顧陪伴。越氏那邊不必說,喪夫後傷心之極,加之有個已經懂事的小謝奕要照顧,白日裏靈前跪哭、夜間獨自抹淚,便由二房的妯娌陪著。剩下的女眷往來祭奠、探望太妃等事,皆由武氏和阿嫣打理。


    阿嫣雖年弱了點,經武氏手把手教了半年,迎來送往的事都辦得妥帖,進退得宜而滴水不漏。


    隻是頗為勞累。


    每嚐晚間回到春波苑,多半都是往美人榻上癱著,歇好半天才能緩過勁兒來用飯。


    謝珽顯然比她更忙。


    畢竟府裏人丁不算興旺,謝琤是個年紀有限的少年郎,這種事幫不上太大的忙。三叔謝巍代謝珽去了別處,一時間還沒趕回來,便隻有謝礪父子和謝珽撐著門麵。長史府和節度使的事並未因謝瑁的死減少半分,相反,謝瑁引賊入城,偷襲不成後自行了斷,丟下的爛攤子還得謝珽來收拾。


    諸般瑣務壓來,將人忙得倒懸。不過再忙,到了晚飯時分,他都會撥冗來春波苑陪阿嫣一道用飯,看她小臉兒似都累瘦了,又讓人添湯加菜,從外頭買她愛吃的糕點果子。


    到了晚上,也半次不落的回屋來睡,免得阿嫣獨守空房,因元夕夜慘烈的記憶而噩夢難眠。


    他的陪伴也確實有用。


    阿嫣前次在西禺山遇到偷襲,雖未親眼所見,光是聞著風裏殘留的血腥味兒,都被嚇出了好幾場噩夢。這回陷於險境親眼目睹,其實也極驚懼,不過每嚐暗生畏怖時,想著有無堅不摧的謝珽在旁邊,心裏就能踏實不少,更不至於淪入噩夢。


    如是奔忙數日,府中法事既盡,又送到家廟停靈數日再擇日下葬。


    待諸事既畢,已是二月初了。


    魏州氣候比京城暖和,這時節早已是草長鶯飛,紙鳶漸放。


    謝氏家廟裏做了幾場法事之後,謝瑁作為王府嫡長孫的盛大葬禮就算徹底結束了。


    除了越氏仍極傷心,小謝奕見不著生父後不時哭鬧沉默,旁人的情緒多少都在繁雜冗長的喪事裏寄托盡了。就連老太妃都漸漸痊愈,親自送了孫兒一程,又在家廟暫住兩日,算是借著郊外開闊的春光排解心緒。


    武氏與阿嫣亦陪伴在側。


    謝珽倒沒那閑工夫,送走謝瑁後,天地仍舊開闊明媚,王府諸般公事也亟待他去處置,遂先行辭別回城。


    彼時正逢晌午,春光柔暖。


    阿嫣與他一道用了午飯後在小院裏歇午覺,武氏精神頭倒是不錯,因想著謝袞英年戰死,嫡長子又落得此等下場,為亡夫傷心遺憾之餘,這幾日皆抽空親自手抄經書,算是略寄哀思。


    謝珽進去時,她正端坐抄寫。


    見他頎長身姿走進來,逆著光臉色微暗,身形輪廓卻頗有乃父當年的英昂之姿,心中暗自歎了口氣。而後擱筆道:“這就趕著回府裏了?”


    “此間事畢,無需再耽擱”


    “也好。賈公前日來時瞧著瘦削了些,想必這陣子各處官員來吊唁,也將他忙得夠嗆。”說著話,到門口瞧了一眼,見隻有徐曜守在外麵,便放心掩門,低聲道:“瑁兒這事來得突然,前些日府裏辦喪事,我惦記著奕兒母子倆,沒空跟你細說。瑁兒這事,我覺得十分古怪。”


    “母親在懷疑鍾嬤嬤的意圖?”


    武氏頷首道:“她是先夫人的老仆,照理說該全心護著瑁兒,代舊主好生照看他長大成人才對。怎的無中生有,挑唆那種話?”


    “想必是處心積慮,故意離間。”謝珽道。


    “我就是這意思。”武氏示意謝珽入座,將鍾嬤嬤的底細盡數說了,道:“她和旁的嬤嬤不同,當年是配了人的,膝下也有兒女,家裏還算和美。那個兒子教得也成器,性情還算端方,做官也有點建樹,足見她不是糊塗人,知道如何教孩子。當初欺瞞蠱惑瑁兒,怕是另有緣故。”


    這樣的揣測,謝珽也曾有過。


    這陣子府裏忙著辦喪事,他也曾派人找鍾嬤嬤的兒子和謝瑁生母的娘家打探過,鍾嬤嬤與主母感情頗深,從前並無仇怨。


    既不是出於私心的報複,就該是受人脅迫。


    謝珽眸色微沉,“母親懷疑二叔?”


    “瑁兒是府裏的嫡長孫,旁人誰敢打他的主意?便是想要挾鍾嬤嬤,也沒那個膽子。若這猜測屬實,你二叔拿她的家人威逼利誘,鍾嬤嬤忌憚他的勢力,也未必敢跟你父親吐露。他們兄弟倆是一母所出,也並肩上過沙場,平白說出來,你父親必定不會信。”


    鍾嬤嬤既不敢求助,便隻能順從。


    舊主的孩子,比起親生骨肉來,分量畢竟不及。


    更何況還有重利相誘。


    如此自幼離間,神不知鬼不覺,待那顆種子生根發芽,於長房一脈而言就是個極深的禍患。


    譬如這回,若非謝珽闖過鬼門關,府裏早就亂了。


    兄弟鬩牆爭殺,最得利的則是旁支。


    三房的謝巍是庶出,且素性爽利颯然,若非謝珽有令或逢戰事,尋常甚少跟軍中往來,跟不與武將結交。相較之下,二房的謝礪年富力強,非但是嫡出之子,在軍中威望甚高,還跟裴緹那樣的眾將袍澤深厚,一旦謝珽出事,武氏受累,想從年弱的謝琤手裏奪過爵位,簡直易如反掌。


    這猜測雖誅心,卻不是沒可能。


    屋中微靜,母子倆無聲對視。


    謝珽的臉上漸漸籠了寒色,“大哥為人陰毒偏執,但做事的能耐卻有限。先前因表妹的事籠絡姑姑舊部時,就沒收幹淨尾巴,讓徐曜盡數查了出來。此次布置周密,實在出乎所料。他與軍中往來不多,河東轄內沒這樣厲害的刺客,能迅速尋到這些人,也不尋常。”


    “你懷疑是有人暗中相助?”


    “且做事隱蔽,沒留半點線索。”


    武氏臉色微變,下意識往高氏住的方向瞥了眼,鄭重道:“你二叔跟旁人不同,在軍中威望極高,輕易不好撼動。這些猜測也是捕風捉影,並無實據。等風頭過去,你順著刺客的招供探探他們的老窩,或許會有點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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