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侍衛盡職盡責,恭敬回稟。


    謝珽挑了挑眉。


    方才謝瑁假惺惺安慰的時候,他還聽到少女淒淒慘慘應著的聲音,這麽快就跑沒影了?


    好在傷勢雖不輕,腿腳倒還沒太受連累,他讓人披了衣裳,就要起身尋過去。旁邊郎中連藥箱都沒收拾好,忙道:“殿下悠著點,到底是中了毒,這兩天還是靜養為宜,免得殘存的毒又複發。”


    “無妨,就出去活動腿腳。”


    謝珽說著,自管穿鞋慢慢往裏頭走。


    郎中好幾次幫他撿回性命,瞧他不顧疼痛瞎溜達,已見怪不怪了,隻搖了搖頭,拿著箱子去倒座房裏透透氣。


    轉瞬間,屋裏就隻剩兩位嬤嬤撐著。


    ——實在是那摻了藥的血水味兒太難聞,清晨淡淡的還能忍受,悶到這會兒愈來愈濃,誰都受不住。


    兩位嬤嬤強忍著,守在門口,免得有人去而複返。


    裏間窗畔,阿嫣與武氏捧著茶透氣。


    外書房修得軒昂,除了謝珽處置公事和起居用的閣樓,耳房抱廈也都齊備。且這地方原就關乎機要,為免旁人窺探,修建之初就留了心眼,借著飛簷樹影遮擋,有侍衛在外把守,誰都別想繞進來探看。


    此刻窗牖洞開,清風徐徐。


    武氏既擺出難過的姿態,自然也不能有太好的胃口,沒再吩咐廚房添菜,隻將晌午送來,旁人幾乎沒動筷箸的飯菜熱了,婆媳倆先對付著。


    侍衛奉命去辦,婆媳倆就著香茗將聞了整日怪味後的那點惡心壓下去,才要拿糕點墊墊肚子,轉頭就見謝珽走了過來。


    負傷中毒,半日憋悶,他的氣色不太好。


    不過步伐沉穩,想來傷勢無礙。


    武氏隨手遞了杯茶給他,“怎麽出來了?當心撕裂傷口。”


    “透口氣。”謝珽靠在窗畔。


    初春後晌的風徐徐拂入,因樹蔭遮蔽,比別處倒涼些。他的目光落在阿嫣的臉上,看到小姑娘熬了半夜後臉上有些疲憊,清晨倉促洗臉後並未拿脂粉裝點,這會兒發髻微鬆,入目隻覺慵懶嬌弱。


    昨晚牆角裏,她抱膝的姿態浮入腦海。


    那個時候他經了惡戰廝殺,加之毒物侵蝕,已有些暈乎乎的。睡一覺後,有些細節已記不大清,卻清晰記得她滿目驚恐擔憂,嬌麗衣裙堆在地上,臉頰被濺了血跡也渾然不覺。像是不慎闖入沙場的一隻鹿,驚慌失措又彷徨無助,無端被抹上殺伐的色澤。


    她原本不該經曆這些。


    都是受了他牽累。


    謝珽不知怎的,心裏有些難受。


    他沒忍心讓她勾起昨晚的血腥記憶,隻將衣裳披得嚴實些,努嘴指了指東北邊,“這兒離揖峰軒很近,你若覺得無趣,我讓人偷偷取點泥巴過來?”風拂過他鬢邊的發,男人冷硬的臉上摻雜了調侃意味,跟他昨晚說渾話讓她親他時毫無二致。


    雖說聽著不太正經,卻存了寬慰她的意思。


    阿嫣垂眸,輕勾了勾唇。


    “拿來泥巴也沒用。這事兒若瞞得久了,會令軍中震動,殿下想必不會裝病太久,這兩三日裏能有結果吧?”


    “不出明晚。”謝珽道。


    昨晚他負傷回府,王府內外所有的動靜都由陸恪盯著,今晨許嬤嬤都已轉述給了他。前晌老太妃帶著謝礪父子過來,素來與他疏遠,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謝瑁親自登門時,嫌疑已然浮出水麵。等陸恪將生擒的刺客撬開嘴巴,順蔓摸瓜拿到證據,便可定論。


    同室操戈,兄弟鬩牆,終不是讓人愉快的事。


    謝珽眼底的冷厲一閃而過。


    旁邊桌椅輕響,侍衛端來了熱好的飯菜,武氏親自擺在桌上,因三個人都還餓著肚子,便招呼夫妻倆先來用飯。


    阿嫣依言,先給婆母和謝珽盛飯。


    昨晚遇襲後膽戰心驚,腦袋裏一直有根弦暗暗繃著,始終沒覺得餓。今晨被倉促趕來的老太妃打得措手不及,她也沒能好生用飯,乃至午飯端來時,一則屋中味道難聞,再則人前要露悲戚之態,她也隻能忍著不去吃。


    到這會兒,都快前胸貼後背了。


    阿嫣挾了糕點,先墊墊肚子,而後舀湯搛菜,不時給武氏和謝珽添點兒。


    饑餓甚久,她也沒敢吃得太飽,待腹中六七分飽的時候,她便停了筷箸,欲拿茶漱口。這一抬頭,才發現謝珽執箸的手臂微僵,像是被傷處牽累,吃得極慢,好半天過去,也隻將她挾的那些菜送進嘴裏,大半碗米飯還原樣放著呢。


    她不由微怔,“殿下胳膊也疼?”


    “嗯。”謝珽悶聲。


    不止胳膊疼,背後腰間哪哪都疼,安靜站著時還不覺得,躬身用飯時痛感格外明顯。


    他沒有挨疼的癖好,隻能慢吞吞來。


    旁邊武氏瞧他擰眉的樣子,暗笑了聲,道:“原打算讓許嬤嬤搬到榻前,或是躺著,或是喂給你,都能輕鬆些。誰讓你跑出來,跟個尾巴似的。”說著話,笑吟吟瞥了阿嫣一眼,將筷箸擱下,起身道:“我去瞧瞧周老和徐曜,你們慢慢吃。”


    話音落處,人已出了屋門。


    阿嫣哪能聽不出打趣?


    眼見婆母走得飛快,她愈發懷疑婆母是故意騰出地方,回過頭就見謝珽皺眉忍痛,視線落在她的身上。明明是極尋常的對視,卻因武氏的調侃,添了些許曖昧。


    五指微縮,她不自覺揪住了衣袖,“殿下多吃點吧,都是補氣血的。”


    “要不,你喂我?”謝珽勾唇覷她。


    阿嫣遲疑了下,到底還是端起了飯碗,拿勺子喂到他嘴邊。


    ——看在他受傷的份上。


    ……


    茶足飯飽,轉眼天已擦黑。


    今晚仍舊命懸一線,須得愁雲慘淡。


    阿嫣和武氏都沒回住處,既是照顧謝珽的病情不許攪擾,自然也沒召人來伺候。就連沐浴送水的事都作罷,免得不慎露出端倪,隻讓嬤嬤端水過來,盥洗過後各自歇下。


    武氏去了耳房,阿嫣則留在謝珽旁邊——怕受驚後夜裏做噩夢,有謝珽在旁邊能睡得安穩些。


    照月堂和別處數次遣人來問,武氏都已郎中在竭力療救為名安撫過去,沒讓再來攪擾,至於謝琤那邊更是守著口風不許透露。


    陸恪那邊辦事利落,晚間就遞回了消息。


    生擒的刺客已有人被撬開了嘴,吐露出買主的線索,其餘幾個見同伴招了,也都鬆了口隻求速死。種種線索匯集,陸恪已派人去追查,一旦有消息就立時送來。


    謝珽聽了,命他盡快。


    而後將陸恪具文呈來的線索又看了一遍,放在燭上燒盡。


    回了屋就見阿嫣倚枕側臥,雙眸點漆照水,正靜靜瞧著他,似是有話要說。


    謝珽衣裳鬆垮,回身屈膝上榻。


    他的背後腰間傷處不少,都拿細白的軟布裹著,幾乎成了粽子,衣裳鬆垮吊在肩上,躬身時連腰腹的輪廓遮不住。


    阿嫣雖懷疑謝珽有些假戲真做的意思,這般時候卻是以傷為重的,竭力不去多想。一麵幫他係好衣帶,免得夜裏蹭歪裏頭包紮的細布,一麵試探著道:“殿下既重傷不治,我明兒也沒法脫身,有件事,想請殿下幫忙。”


    謝珽盤膝而坐,“說來聽聽。”


    “是司裕。”阿嫣跪坐在旁,細心為他係好衣帶,“昨天夜裏,他一直跟在我們身後,除掉了不少刺客。後來,我見殿下那邊情勢危急,就讓他過去幫忙。當時夜深混戰,旁人未必留意到他,但那般惡戰,他怕是也沒法全身而退。”


    她微微抬眸,覷著謝珽的神色,聲音愈發溫軟,“畢竟是出手相助,殿下讓許嬤嬤挑個靠得住的人,幫我去瞧瞧他好不好?”


    “等這事過去,還得再謝謝他。”


    屋裏有片刻的安靜。


    昏暗燭光照在謝珽的臉上,雙眸幽若深潭,唇角的笑卻不知是在何時收斂了。


    他原以為,阿嫣要說的與他有關。


    畢竟昨夜牽手觀燈,經了那樣的凶險刺殺,此刻沒了閑雜人在旁邊,可算夫妻夜話。


    謝珽甚至暗藏期待。


    哪料她惦記著的竟是司裕?


    昨夜情勢危殆時,那少年鬼魅般飄過來與他和徐曜並肩作戰,謝珽當然記得清楚。那是雪中送炭的仗義助力,他心底亦是感激的,昨夜跟武氏議定對策後,還特地讓侍衛過去照看,免得小車夫也中毒累及全身。


    恩怨分明,這種事謝珽拎得清楚。


    但這些話此時說出來,尤其是經了阿嫣的口,聽在耳中終究讓人覺得一言難盡。


    謝珽似噎了噎,卻不好表露醋意。


    他隻是點了點頭道:“他沒事。回頭我與你同去。”


    阿嫣聞言甚喜,僅存的擔憂消弭殆盡,便攏了青絲鑽進被窩裏,眯眼道:“殿下若還不困,就翻會兒書吧。我熬了整日實在太困,先睡了。”說罷打個哈欠,麵朝謝珽的方向昏昏睡了過去。


    卻未料整夜酣睡,翌日清晨她就被一道消息驚走了困意——


    司裕被謝瑁帶走了。


    似是被指以罪名,由謝礪親自調了府裏的侍衛,看守著帶去王府側廳,再差人來請太妃過去議事。


    而那裏,還有幾位聞訊而來的武將。


    阿嫣聽了這話,麵色微變。


    謝珽倒像是沒太意外,稍加沉吟便向武氏道:“陸恪那邊還沒消息,母親先帶她過去,看他有何說法。”


    ……


    側廳裏人影幢幢。


    武氏雖壓住了謝珽遇襲的風聲,但那晚動靜鬧得不小,加之謝瑁沒打算聽從她的安排,消息在暗中不脛而走。雖沒鬧得眾人皆知,謝家麾下幾位要緊的武將卻都來了。


    不過謝珽生死未卜,謝巍又在外巡查,謝礪便做主將幾位請入廳中,暫且奉茶等候。


    瞧見阿嫣婆媳,謝礪起身相迎。


    “珽兒重傷未愈,原本不該攪擾大嫂,不過事關重大,瑁兒說此人嫌疑極重,我便擅自做主,先羈押了過來,還望大嫂勿怪。”


    “二叔客氣。”


    武氏的目光迅速掃過眾人,瞧見那些麵孔時,心裏大約有了數,便入主座,沉眉道:“怎麽回事?”


    謝瑁拱了拱手,也不虛客套,開門見山地向眾人道,“王爺元夕遇刺,與此人有關。”


    一語既出,眾皆嘩然。


    畢竟,西禺山遇襲的那回,司裕當眾斬殺刺客,神鬼莫測的身法震驚了在場眾侍衛與隨從。這般身手,哪怕沒人敢宣揚,暗裏卻已傳開。尤其這些位高權重的人,多半都知道王妃的馬夫身手奇絕,深藏不露。


    如今,竟摻和進了元夕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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