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男人的身姿趕出腦海,手裏輕握著玉筆,慢慢在紙上勾畫。直到院裏傳來仆婦問候的聲音,夾雜熟悉的低醇嗓音——


    “王妃呢?”


    “用過晌午飯後就在屋裏獨自坐著,也不讓人進去打攪。近來天寒地凍,王妃素來畏冷,又身子弱懶得動彈,已好些天沒出屋子走動了。”盧嬤嬤在甬道旁屈膝,恭敬回稟道。


    其實她知道阿嫣在置氣,但不敢明說。


    怕夫妻倆鬧得更僵。


    謝珽頷首,讓她們仍在外麵候著,自掀起簾帳進了屋,就見阿嫣盈盈站在書案後麵,正拿空紙遮蓋案上的東西。


    屋裏炭盆熏得極暖,她身上穿得也不厚,挑了件半舊的織錦長裙,腰肢輕束,勾勒得身姿纖嫋。因是閉門不出,也沒梳發髻,滿頭青絲隨意拿珠釵鬆散挽著,襯得臉頰柔白。


    四目相對,她下意識瞥了眼窗外,聲音淡淡,“殿下怎麽來了?”


    “報喜。”謝珽道。


    這意思是……


    阿嫣愣了一瞬,眼底迅速浮起明媚喜悅,低笑問道:“殿下已經捉到了?是誰?”


    “小錦。先前你猜得沒錯。”


    謝珽緩步上前,瞧見她遮蓋住的似是張畫,隨手掀開一角道:“怕人瞧見?”


    “盧嬤嬤和玉露她們都以為我在賭氣,哪能讓人瞧見這閑情逸致。”阿嫣暗自鬆了口氣,想著玉泉不久即可回到身邊,她也無需在最親近的人跟前裝樣子,愈發渾身輕鬆,說話間斟茶遞給謝珽,問道:“倒是那個小錦,瞧著那樣瘦弱,怎會是個奸細?”


    謝珽沒瞞她,將昨晚的事大略說了。


    ——當然,喬懷遠的事是絕口不能提的。隻說小錦是吉甫的眼線,如今行跡畢露,既有潛伏內宅刺探消息的罪行,又有暗中投毒挑撥內宅的惡念,已交到了謝瑁手裏,任其責罰。


    阿嫣對此並無異議。


    “那玉泉呢,何時回來?”


    “晚些時候就送來。這件事隻有你、我和母親知曉,為方便盯梢,也知會了田嬤嬤,她大約猜到了幾分。舍此而外,旁人一概不知,玉泉那邊我照舊派了人審問。”


    “殿下放心,我心裏有數了。”少女笑生雙靨,那雙清澈水靈的眸中煥出神采,於慵懶之外別添清麗。


    謝珽的目光在她眉眼間流連片刻,又瞧向那幅畫,“這是在畫西禺山?那邊有遠山梅林,底下像是……射箭場?”


    “是啊。”


    “怎麽想起畫這個?”


    “徐秉均不是畫了幅行宴圖麽,我瞧他們那日射箭玩得挺高興,想著把這事補上,往後拿出來瞧瞧也挺有意思。”


    “那你呢?”謝珽語氣淡淡,微抬眼皮覷向她,“玩得不高興嗎?”


    他問得似十分隨意。


    阿嫣沒太留意他若有所指的語氣,隻笑吟吟道:“我自然也高興。”


    有白雪紅梅可賞,有二三好友為伴,有婆母準備的生日小宴、湯滑香暖的溫泉,還有山間清風蒼穹皓月,能不高興嗎?


    謝珽聞言,心中甚慰。


    ……


    是夜,玉泉果然被人送回春波苑。


    好些天沒見,她憔悴了不少。


    送她回來的嬤嬤也極客氣,朝阿嫣恭敬施禮,又道:“先前奴婢遭人蒙蔽,險些錯怪了玉泉姑娘,令她受了許多委屈。如今事情已然查明,奴婢特將玉泉姑娘送回,後頭那兩箱是王爺賞的錦緞金銀,權作彌補。奴婢失職之處,還請王妃責罰。”


    阿嫣親手將她扶起。


    “背後情由王爺已同我說過。誤會既已解開,玉泉又安然無恙的回來,就算揭過去了,往後嬤嬤當差時更謹慎些就是。”


    “謝王妃寬宏大量。”


    嬤嬤將千恩萬謝,留了賞賜恭敬離開。


    旁人瞧著耀目金銀,鮮麗錦緞,一時間反倒有點羨慕起玉泉來了。


    當日夫妻爭執的事似乎就此揭過去,玉泉歇了半日,仍如常在阿嫣跟前當差。因謝珽親自賞賜彌補,嬤嬤又專程送回請罪,也沒人敢拿這事來說嘴。至於悄然消失的小錦,自然是那個讓玉泉無端受委屈,以至夫妻爭執不和的,想必已被處置了。


    她原就不甚起眼,沒兩日就被拋之腦後。


    春波苑裏重歸平靜。


    阿嫣卻發覺謝珽最近有點奇怪。


    臨近臘月,衙署忙著給手頭的事收尾,軍中仿佛也無甚大事,他近來在府裏待得踏實,甚少離開魏州。每日傍晚時分,太陽才剛落山時,就能踏著晚風來春波苑用飯歇息。飯後若無事,還能頗有興致的看她逗小兔子、撥弄箜篌,甚至還會看她作畫,誇讚幾句。


    這便罷了,夫妻倆住在同一屋簷下,總得有些話說,消磨閑暇時光。


    但他最近沐浴過後老敞著寢衣,將水珠未幹的胸膛袒露在外是怎麽回事?


    嫌屋裏太熱嗎?


    第38章 挫敗   嫁來未久,還是個小傻子。……


    臘月歲尾, 正是一年裏最冷的時節。


    阿嫣素來畏寒,加之魏州地氣比京城濕冷些,入冬後就靠著炭盆吊命, 熏得滿室溫暖如春。這晚用了飯後見謝珽遲遲不至, 以為他不會回來了,遂去沐浴盥洗。


    溫暖香湯泡得人昏昏欲睡, 裏頭的藥湯卻有調理身體之效,她隻等水快溫了, 才擦身穿衣。


    出了浴房, 就見謝珽在桌邊擺弄竹篾燈。


    ——那是徐秉均讓盧嬤嬤捎來的, 細長的竹篾編織成貝殼的形狀, 外頭糊了層薄薄的暈染彩紗。裏頭有小吊鉤,將蠟燭點亮了放進去, 暖昏昏的光芒照出來,襯著彩紗暈染出的色澤,濃淡深淺交錯, 瞧著十分漂亮。


    男人身姿修長,臉上被燈籠鍍了柔和光芒。


    阿嫣拿櫛巾揉擦半幹的頭發, 莞爾道:“還以為殿下今晚忙碌, 要歇在外頭。要準備點夜宵麽?”


    “不用, 吃過飯了。”謝珽手指輕撥竹篾燈, 漫不經心般道:“這燈籠哪裏買的?”


    “徐秉均給的。”


    阿嫣隨口說著, 將櫛巾搭在手臂, 斟茶來喝。


    才剛出浴的小美人, 身上擦了香膏,頭發沐過花露,渾身都似染了溫軟香氣, 在湊近時斷續送到鼻端。她的身量竄得快,嫁來不過半年,寢衣下的弧線都比從前顯眼了。這會兒臉頰潮潤,半濕的頭發鬆散搭在肩頭,襯得鎖骨秀致,青絲雪膚極為分明。


    謝珽目光逡巡,淡淡“哦”了聲。


    這個徐秉均,當真無孔不入。


    腹中暗誹,神情倒也不見異樣,隻將那竹篾燈籠丟開,自去盥洗沐浴。


    一炷香的功夫後出來,果見寢衣鬆散。


    阿嫣正跟玉露描繡帕上的花樣,聽著動靜一扭頭,就見謝珽頭發濕散著走出來,臉上水珠都沒擦淨。那身茶色的寢衣原就做得寬敞,他懶得係上胸前盤扣,隻將腰間斜衽處的係了,胸前水漬未幹,燭光下隻覺身線勁拔,胸前頗有常年習武練就的溝壑。


    她趕緊收回視線。


    非禮勿視。


    造為海棠式樣的燭台靜照,輕微的劈啪一聲,爆了個燈花。


    謝珽走到跟前,躬身湊過來看。


    屋裏原就熏得十分暖和,他剛出了浴桶,身上猶帶著溫熱。俯身湊近時將一隻手撐在桌上,幾乎成了將阿嫣困在臂彎的姿勢,男人雄健的氣息當頭籠罩過來,阿嫣隻消稍挪目光,便可瞧見他腰腹的勁瘦輪廓,在深夜床榻畔平添曖昧。


    風光半掩,屬實令人不敢多看。


    玉露雖還未出閣,卻已被盧嬤嬤提點了好多次,瞧出謝珽的不對勁,尋個找東西的由頭就行禮退出了簾帳。


    阿嫣微頓,覺得她大抵誤會了。


    若是尋常夫妻,新婚夜既未洞房花燭,彼此間又日益熟稔起來,男人露出這般姿態,大約是有些暗示的意思。


    但謝珽顯然不是尋常的夫君。


    以他對皇家的芥蒂,能善待她已是難得了,既沒打算過得長久,以他的心高氣傲和挑剔眼光,更不會有生米煮成熟飯的打算。畢竟當時他也說了,少女的身段與他所求相去甚遠,對目下並不豐腴的她想必無甚興趣。


    穿成這樣,大約是他覺得寢衣束緊了累贅,袒胸露腹能自在些。仗著兩人日益熟稔,不再裝模作樣了。


    沒想到這位汾陽王人前端貴威儀,私下裏竟也如此不羈。


    阿嫣暗哂,卻覺得這樣不大好。


    畢竟她又不是瞎子,成日看他這樣晃來晃去,心裏總要起些波瀾的,還容易被不知就裏的盧嬤嬤她們曖昧催問。


    注定要分道揚鑣的夫妻,還是得劃出涇渭。


    她埋首慢慢描畫,連頭都沒抬,隻狀若無事的道:“我素來畏寒,屋裏炭盆籠得比別處暖和些。殿下若嫌燥熱,我明日減去些炭吧?或者箱櫃裏有薄軟些的寢衣,待會我另挑一件給殿下換上。”


    謝珽鼻端嗅到淡香,原本正覷著她柔弱無骨描畫的那隻手,聞言微愕。


    “換什麽寢衣?”


    “殿下不是覺得熱嗎?”阿嫣抬起頭,身體微微後仰,似是要避開男人半敞胸膛的衝擊,眼底也清澈得沒半絲兒波瀾,隻藏了些許疑惑,頗體貼的道:“敞著衣裳容易著涼,換件薄些的就好了。”


    男人聞言微怔,沒能從她眼角眉梢尋到半點期待的東西,心底無端覺出些挫敗。


    臉上倒是冷硬如常,更不動半分聲色。


    “換件綢的,棉的穿了也熱,倒不必減炭盆。”他眸色清冷的直起身,隨口說了句花樣描得不錯,便往梢間裏去尋書卷。


    阿嫣遂為他尋寢衣,擱在枕畔。


    等她去廂房消磨了好半晌,檢看過給謝珽洗熨的衣裳,再回屋時,就見他長腿一曲一伸,坐在榻上靜靜翻書。


    寢衣嚴整,玉冠束發,姿態巋然而清冷。


    瞧著順眼多了。


    ……


    首戰失利之後,謝珽安分了好幾日。


    阿嫣倒是漸漸的忙碌了起來。


    俗話說過了臘八就是年,在汾陽王府這樣的門第愈發如此,更別說年節諸事之外還摻雜了老太妃的生辰。


    因著年中時謝珽奉旨娶親,府中大操大辦了一場,幾乎驚動整個河東地界的文武眾官,後來又有演武之事,更添舟車勞頓的往來。是以這次壽辰,老太妃無意大操大辦,隻是在家裏關著門擺個小小的家宴,趕著年前闔府熱鬧一回便罷。


    饒是如此,親友中提前來道賀的也絡繹不絕。


    尋常人家自可由嬤嬤應對,但像老太妃的娘家人這樣的賀客,總歸是要請到府裏來,到照月堂多坐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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