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氏親自相迎,含笑引入廳中。


    鄭老夫人帶了兒媳和鄭吟秋,滿麵堆笑的走來,見禮過後含笑道:“太妃的生辰是大事,我可是年年都不能落的。聽說明日隻是擺個家宴,我就不討嫌來湊熱鬧,今兒先過來道個喜。願太妃歲歲安康,如南山青鬆不老,福壽綿延,日月昌明。我那兒備著成堆的壽禮,就等著一年年搬來呢。”


    老太妃聽了,笑得合不攏嘴。


    “咱們兩個老妖精,送來送去的也嫌煩,不如一道搬來還省事些。連同吟秋也送過來,我瞧著她性子這樣好,實在是喜歡。索性今晚就住在這兒陪著我說說話,明日過了家宴再回。”她笑吟吟牽了鄭吟秋的手,拉著坐在身邊。


    鄭吟秋遂含笑道:“能沾沾太妃的福氣,我求之不得呢。隻怕祖母和母親要怪我放肆。”


    “既是太妃垂愛,你就留著吧。”


    鄭老夫人巴不得能讓孫女出席王府的家宴,自然順水推舟。


    事情就此定下,嬤嬤自去安排屋舍。


    鄭吟秋盛裝麗飾,華服彩繡,端莊明豔的坐在老太妃身邊,不時湊趣兒說笑,哄得老太妃甚是開懷。


    滿屋言笑晏晏,秦念月目露黯然。


    自打搬去紅蘆館之後,她就甚少在照月堂露麵了。哪怕偶爾來外祖母跟前作伴侍疾,也是三五日就回,免得武氏心生不悅,各自不快。比起照月堂的花團錦簇,紅蘆館地處偏僻,平素除了外祖母和二舅母的人偶爾來瞧,幾乎門可羅雀。


    她身在其中,淒苦孤獨可想而知。


    這回來照月堂,一則是因老太妃壽辰,她過來陪伴湊趣兒,再則是婚事已有眉目,老太妃做主給她挑了人家,怕是年後大約就要擇定婚期。老太妃終究舍不得骨肉,想趁著明日家宴,拿外孫女即將出閣為由頭讓她搬回來,今日算是打個鋪墊。


    秦念月卻仍高興不起來。


    當日謝珽含怒放話要將她外嫁時,她就知道,表哥對她恐怕已無半點愛憐。之後獨居荒僻,無人問津,數九寒冬的天氣裏,她心裏殘存的希冀亦漸漸灰敗了下去。表哥無意,外祖母不容她做側室,楚氏的根基愈來愈穩,婚事倉促尋定,這座王府她注定是不能久留的。


    既沒法留在謝珽身邊,近水樓台又有何用?


    秦念月灰心喪氣,瞧著老對頭鄭吟秋被家人捧在掌心,做任何事都有人幫襯謀劃,羨慕之餘,不免暗中泛酸。


    都在內宅,誰還瞧不出鄭家的打算?


    無非是沒撈著王妃的好處,想蹭個孺人的名分罷了。老太妃又上了年紀,喜歡留個親近的晚輩在跟前盡孝,定是樂意笑納的。


    秦念月越瞧,心裏越氣。


    以至鄭吟秋在老太妃跟前湊趣罷,做到她身邊打招呼時,秦念月都懶得擺出慣常的乖軟含笑姿態,隻冷淡應了聲。


    鄭吟秋笑容依舊。


    她沒能耐刺探王府內宅的事,但照月堂裏哪些個動靜,憑著老太妃娘家的關係,探起來幾乎易如反掌。眼瞧著秦念月是失了疼寵,心存積怨,這會兒屋裏在說明日家宴的事,她趁常人不備,微微傾身靠過去道:“聽說親姑娘婚事已定了,可喜可賀。”


    “多謝。”


    “客氣什麽,咱們總在這兒碰麵,也算老相識了。如今娶的王妃也是同齡的人,你瞧人家謝淑,多熱絡親近呐。”


    秦念月冷嗤道:“你怎不去親近。”


    “我自然是要恭敬客氣的。秦姑娘住在府裏,想必比我清楚得多,聽說王爺待她極好。演武會上為她親下馬球場不說,上次在西禺山裏還親自教射箭呢,琴瑟和諧,令人稱羨。”鄭吟秋笑容端莊,神情皆是誇讚,便是旁人聽了也挑不出錯兒來。


    秦念月這兩月原就難熬,聽了愈發憋悶。


    鄭吟秋刺激完,還不忘再補一刀,“對了,難得太妃有興致到西禺山泡溫泉,謝淑和謝琤都去了,怎麽沒見你?別是病了吧?”臉上含笑關懷,就連聲音都是親近溫和的,眼底卻藏了唯有秦念月能瞧見的明嘲暗諷。


    秦念月大怒,屢屢吃虧後又不敢當眾發作,隻沉著臉去裏頭更衣,臨行前,頗為怨憤地瞥了阿嫣一眼。


    鄭吟秋笑容依舊,取了塊糕點慢嚐。


    對麵阿嫣卻心頭微動。


    ……


    雖說往來的次數不多,但鄭家對謝珽的覬覦之心她其實能感覺得到。今日鄭吟秋盛裝而來,經過身邊時香風徐徐,分明是有備而來,安心要在老太妃的壽宴上露個頭角,博幾分青睞。


    畢竟年歲不小,總拖著不是個事兒。


    這件事她無從置喙。


    若謝珽真的要納這位名冠魏州的女子做孺人,她這擺設般的王妃自然無從阻攔,隻能往後多留心些,別陷入泥潭就是了。


    方才看鄭吟秋討老太妃歡心時,她也隻抱臂看戲。


    直到秦念月對她流露怨憤。


    她跟這表妹兩度交鋒,均以秦念月偃旗息鼓告終,昔日人人疼寵、眾星捧月的表姑娘被遷到紅蘆館驟遭冷落,秦念月對她心存怨念也是常事。但今日眾目睽睽,秦念月就算是個傻子都該知道收斂,鄭家人到來之前,也是極安分的。


    怎麽鄭吟秋過去後,忽然就變了臉?


    阿嫣摸不準,遂輕輕碰了碰謝淑的胳膊,“這兩位合不來麽,怎麽沒說幾句就翻臉了?”


    “一個外孫女,一個娘家孫女,都有意去爭祖母的寵愛,能合得來麽。”謝淑對這些早就看透了,隻低聲提醒道:“表姐就算了,沒多久就要外嫁。這鄭姑娘可是家裏精心教著的,生著七竅玲瓏心,計謀多著呢,我都不敢招惹。”


    阿嫣聞言暗吸了口涼氣。


    正說著,外麵厚簾掀起來,屏風後人影一晃,謝珽身披大氅走了進來。


    眾人不免詫然,多半起身見禮。


    謝珽問候了長輩,而後朝老太妃恭敬拱手,“孫兒今日過來,是為賀祖母壽辰之喜。”


    “怎麽,明日有事?”


    “收了封急報,須離開魏州一陣。快則月底,慢則元夕,趕不上祖母明日的壽宴了。”謝珽說罷,畢恭畢敬的朝老太妃行了禮,說罷祝壽的言辭,又呈上早就備好的賀禮,隻說事務催逼,實屬無奈,還望祖母見諒。


    老太妃聽了,神情分明遺憾。


    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鄭吟秋也微微變色,詫然看著謝珽的背影。


    先前老太妃提了孺人的事,武氏拖著遲遲不給準信,鄭家便知道當家太妃不願玉成此事。鄭家有老太妃做靠山,哪會輕易打退堂鼓?瞧著年節將近,謝珽又甚少外出,這回特地趕著闔府家宴的時機將鄭吟秋送來,就是想借機推一把,將謝珽的心思撬得活絡些。


    男人麽,隻要不是清心寡欲的和尚,總有縫隙可鑽。


    鄭吟秋做得又不刻意,更不會招致抵觸。


    屆時小火慢燉,擺出恰當的姿態博了稍許好感,隻要謝珽不堅決推辭,武氏那兒自可輕易踢開。


    誰知台子都已搭好,他卻不來了?


    鄭吟秋暗攥十指,嘴唇微動。


    阿嫣覺得她失望之下會做些什麽,就等著瞧呢,果然見鄭吟秋不負所望,往前盈盈走了兩步,好奇地打量了眼錦盒中的壽禮,開口誇讚起來。她自幼讀書,慣於高門往來,說話也滴水不漏、言辭悅耳,末了,還不忘恭維謝珽,“殿下當真好眼光,這樣的珍寶稀世難求,給老太妃是最相宜的。”


    鄭老夫人就勢道:“難得的是這片孝心。”


    兩人笑吟吟望向謝珽,搭話也不多露痕跡。


    謝珽不便晾著祖母的客人,隨口道:“祖母壽辰,自須盡心。”


    鄭吟秋一喜,借著話茬就問此物何處得來。


    有兩位老人家幫腔,氣氛頗為融洽。


    謝珽耐著性子答了幾句,甚至一改往常的清冷姿態,讓鄭家母女也瞧瞧另一份禮物,直令鄭吟秋受寵若驚,麵色甚喜。謝珽抽空拿餘光瞥過去,就見阿嫣端正坐在鋪了錦罽的椅中,正慢慢磕蜜餞,漂亮的眸子靜靜眨巴,一副坐著安心看戲的樣子。


    與他的期待大相徑庭。


    謝珽忽然就覺得有點泄氣。


    自家夫君對旁的女子和顏悅色,她竟半點都不放在心上?軍中那些前輩不是都說女人心眼如針尖大小,見不得自家男人跟旁的女人過從親密,話都不讓說兩句麽,怎麽到她身上卻好似不為所動,甚至有心思吃蜜餞,仿佛事不關己?


    胸口隱隱氣悶起來。


    謝珽拿過仆婦端來的茶水啜了兩口,見阿嫣迎著他注視的目光溫柔笑了笑,隻能暗自歎氣。


    算了,她嫁來未久,還是個小傻子。


    還是慢慢來吧。


    畢竟他也是頭回手生,這種事做起來不得要領。


    小心思既已消去,謝珽懶得再搭理鄭家幾位脂粉香氣撲鼻的女眷,隻以事務未清為由,同老太妃告辭。經過阿嫣身邊時,卻將巋然身姿稍駐,輕勾了勾手,“你跟我來。”


    阿嫣微訝,起身同他出了照月堂。


    第39章 心跡   這男人還算有點眼光。


    庭院裏風吹得清寒, 涼颼颼灌入脖頸。


    阿嫣縮縮腦袋,戴上了帽兜。


    夫妻倆出了照月堂一路往東南走,謝珽並沒去春波苑, 而是帶著阿嫣到了揖峰軒。寒冬時節萬物枯凋, 矮丘上草色禿黃,唯有墨色的鬆柏迎風高聳, 遮出參差樹影。


    閣樓安靜矗立,門扇虛掩。


    阿嫣在拿到謝珽金口玉言的通行之令後, 曾來過這裏兩回, 將裏頭藏著的滿架泥塑盡數看過, 尤其是惠之大師的那些, 無不仔細觀玩。


    這會兒被謝珽親自帶過來,她稍覺疑惑, 不由側頭道:“是這裏頭新添了泥塑嗎?”


    “有件事,想請你幫忙。”謝珽說著,推開門扇引她入內, 走到正中擺著的寬敞長案跟前。


    上麵零散堆著泥塊、彩漆等物,居中是個剛捏成的簪花仕女。


    泥像約有一尺之高, 捏得骨肉勻稱, 身量修長, 連同衣衫、發髻和首飾的紋路皆刻畫得細膩。她手拈花枝, 側頭笑瞥遠處, 眉眼神情無不生動逼真。整個泥胚顯然花過不少心思, 陰幹後塗了底粉, 細致而毫無瑕疵。


    阿嫣捧在手裏瞧了片刻,眼底忽而煥出亮色,“這不會是殿下抽空捏的吧?當真是活靈活現, 形神具備!”


    她誇得真心實意,語氣中激賞分明。


    謝珽唇角微動,“隨手而為。”


    這語氣,嘖。


    阿嫣莞爾失笑,不由揶揄道:“這泥胎做得細致,身姿神情都恰到好處。殿下隨手一試就能拿出這般佳品,果真天賦異稟,旁人難望項背。”說話間眼睫微抬,清澈眸底藏了打趣的笑,在昏暗閣樓裏讓人心頭微跳。


    有風從門縫裏鑽進來,穿過沉靜高聳的博古架,拂走上頭細細的落灰,也撩動少女鬢邊細碎的頭發。


    謝珽抬手幫她捋在耳後。


    阿嫣也未閃避,隻笑吟吟道:“方才說有事要我做,莫非就是為這個?”


    謝珽頷首,“泥胎已經陰幹,也塗了底粉,就差彩繪了。”


    阿嫣立時會意。


    彩繪這事說難不難,若想繪得好看些,卻也絕非易事。


    揖峰軒裏的泥塑九成是謝珽搜羅來的,有奇巧淫技、繪畫繁麗的名家珍品,也有不起眼小作坊裏捏的,或奇趣或古樸,各有可看之處。剩下那一成,多半出自謝珽的手筆,有手生時捏出的奇形怪狀,也有熟練的奇趣泥作,多半都隻是並未繪染的泥胎。


    桌上的那些彩漆想必也積年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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