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如此說著,心裏卻已被少女的眉眼占據。


    成婚之初,他確實沒打算長久。


    因著父親戰死的舊仇橫亙,更沒打算對阿嫣動心,將這強賜的荒唐婚事坐實。


    直到他的腳步忍不住拐向春波苑,目光忍不住落向她的眉眼,在她哭泣時心疼、歡喜時欣悅,乃至那個夜晚,鬼使神差的吻上她醉後勾人的眼尾。後來半月未見,他拿了珠釵暗自期待的回到春波苑,瞧著阿嫣悶聲不語的後腦勺,彼時的失落感覺至今記憶猶新。


    以至於這幾晚歇在外書房,他竟覺得十分不習慣,甚至有了那樣荒唐的夢。


    或許,他從前真的狂妄了。


    那晚阿嫣在春波苑追著他罵了一路,雖是約好的入戲之詞,恐怕也夾雜了一兩分真情實感。小姑娘在謝家的處境殊為不易,又覺得他鐵石心腸,在玉泉的事上欲言又止、背對著他沉默了整夜,恐怕真的是生了點隔閡。


    好在成婚未久,這會兒試著去焐,想必為時不晚。


    正琢磨著,就聽外麵腳步匆匆。


    旋即,徐曜從虛掩的門扇裏探頭進來,見兩人似是在閑談,忙抱拳道:“殿下,那邊有動靜了,收網嗎?”


    謝珽聞言,立時起身道:“去看看!”


    第37章 古怪   嫌屋裏太熱嗎?


    這晚月黯星稀, 夜色如墨。


    濃雲遮得原就薄涼的月色時隱時現,沒了燈籠取亮的地方,幾乎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徐曜邊往外走, 邊低聲稟報。


    “是那個名叫小錦的婢女。瞧著悶聲不響的, 也不怎麽跟人搭話亂打聽,但留意多了就能發現, 她常會在別人議論家事時在附近磨蹭。等話題斷了就會離開,試了兩次都是如此。隔著牆都知道動靜, 想必耳力極好。”


    “方才她借口消食離開屋子, 在僻靜處翻.牆出了春波苑, 還偷偷藏了件夜行衣。看身手是個行家, 翻.牆越樹沒半點動靜。”


    謝珽聞言,眉心竟自微跳。


    京城派來的奸細他經手過不少, 安插在內宅裏的女探子也有過,但多半是靠美色媚主,即便不靠美色, 也有一兩樣出挑處,能博得主子賞識, 繼而靠信重套取消息。


    像小錦這樣的並不多見。


    這婢女生得瘦弱, 跟小雞崽似的, 一眼看去瞧不出半點功夫。反倒因做事磨蹭性格溫吞, 常被旁人欺負責罵, 枯瘦得可憐。


    若非截獲了喬懷遠的密信, 又經阿嫣提醒特地留意, 很難想到她會是奸細。


    吉甫那狗賊倒挺有眼光!


    謝珽眸色微沉,同徐曜直奔後院,那邊已有侍衛等著, 在謝珽趕到後立時指了方向——因小錦那身輕功實在出人意料,行事之隱蔽也像是特地訓練過的,為免打草驚蛇,徐曜沒讓人跟太近。


    如是三次,終至王府西北角。


    這地方人跡罕至,連亭台都沒修,唯有高樹茂竹連成一片,成為登台眺望時的一角風景。那些老槐高有數丈,葳蕤樹冠在冬夜裏黑黢黢連成一片,謝珽並未離得太近,借著極昏暗的夜色瞧過去,就見她身披黑衣蹲在樹底下,似在挖什麽東西。


    片刻後,從鬆軟的土裏掏出了一把弓箭。


    這東西沒法帶進府裏,分明是新做的。


    她隨手掃去泥土,彎腰踩著樹幹一躍而起,瘦小的身影輕如靈猴,輕輕鬆鬆攀上樹梢。又從懷裏拿出個巴掌大小的木板,拴在箭稍,彎弓悄然拉滿。


    冬夜靜謐,唯有風聲輕颯。


    她來時掐著點避過府內侍衛,這會兒應是算準了外圍侍衛巡邏的時辰,沒急著射出去,隻藏身在樹冠上,幾與黑夜融為一體。


    ——王府雖防衛嚴密,似這等偏僻地方,卻也不能時時派人守著,安排了侍衛分隊巡邏,間隔半盞茶的功夫。


    謝珽比個手勢,徐曜會意,安排人朝著她箭鋒對著的方向悄然圍攏過去。


    少頃,借著高處之利,可見遠處有火把亮光徐徐走過。


    小錦舉弓,在火把走遠時悄然射出。


    她沒急著離開,似在等對方回應。


    謝珽卻已無需再等。


    矯健的身姿踩著樹幹騰空而起,身形起落之間,短劍錚然出鞘。男人身姿魁偉,不似對方瘦弱輕盈,槐樹枝被踩得輕搖微響,不遠處小錦聽到動靜遽然回頭,就見謝珽身如鷹鷲,淩空撲殺過來。


    她似有些慌神,起身欲逃。


    徐曜手裏的箭卻已照著她背心疾射而出。


    小錦被迫閃避,身形難免遲滯。


    這間隙裏謝珽已然趕至,短劍淩厲森寒,挾了勁風直奔麵門。


    小錦哪是謝珽的對手?


    兩三招未過,身上已遭重創,謝珽那柄短劍削鐵如泥,廢她手腳易如反掌。待小錦重傷不支,跌落在地時,趁勢撲過去,腳尖穩穩踩住她咽喉,幾乎令其窒息。


    徐曜隨之趕來,命侍衛將其生擒。


    極短暫的暗夜交鋒,除了周遭樹枝被踩得劇晃,幾乎沒鬧出旁的動靜。小錦顯然沒料到這麽快就被人察覺出形跡,重傷之下劇痛難當,被侍衛鉗製住後塞緊嘴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已是麵如土色。


    徐曜將人押到王府的暗牢裏,剩下的就是嚴審。


    這種事駕輕就熟。


    謝珽懶得親自動手,先讓徐曜招呼著,他在外等了片刻,侍衛們就將王府外接應的人押了進來。是個商人打扮的男子,去年底來到魏州,租住在王府西北麵的一處院子裏。小錦那弓箭射得頗遠,木板恰能落到他院中,每嚐得了此物,都會送往魏州城一處煙花之地。


    據他招供,加上今晚這次,他也隻收過兩塊木板。


    今晚那枚自然被搜了出來。


    打磨平整的木板,上頭拿極細的小刀刻了密密麻麻的字,雖淩亂些,字跡卻都清晰可辨。上麵所寫的恰是這兩日春波苑裏的情形,說夫妻倆已然鬧僵,阿嫣遭了冷落閉門不出,玉泉亦遭重懲,謝瑁那邊卻無動靜。此次離間未成,反令處境不妙,急盼對策。


    謝珽看罷,神色驟寒。


    果然,那日的小動作另有圖謀,吉甫草蛇灰線地安排此女混入王府,怕是衝著挑亂內宅來的。


    木版被捏得粉碎,謝珽含怒親自審訊。


    沒用太久,小錦鬆口招供。


    ……


    同許多奸細一樣,小錦的出身極為低微,幼時被人牙子賣來賣去,顛沛流離。但她根骨不錯,加之耳力不錯記性很好,後來被有心人挑中,養在暗處訓了數年,成為如今這模樣——枯瘦弱小,故作溫吞,軟弱可欺的樣子極易令人卸去戒備,瘦小的身姿卻能如貓猴般暗夜潛行。


    去年初,吉甫打算對謝家賜婚試探。


    在說動皇帝降旨前,他就稍施手段,將小錦安排到了太師府。那會兒的楚家不算太招眼,塞個小丫鬟實在容易,更不會有人對小錦的身份起疑。


    到得夏末,皇帝生出賜婚之心。


    後來謝家應了這樁婚事,問名納吉、籌備陪嫁的人時,小錦自告奮勇,被順利選在了隊伍中。


    ——做粗活的陪嫁仆從原就比不上近身伺候的人體麵,太師府那些仆從,或是在京城有家人牽係,或是有了中意的去處等著到年紀配人,誰願意千裏迢迢去異地他鄉?見著有人願意去,楚家巴不得拿了充數,自是欣然答允。


    而後,她便堂而皇之的進了王府。


    初入王府時,小錦怕被人盯上,行事極為安分。直到阿嫣站穩腳跟,她領了漿洗衣裳的差事,可在府裏來回走動,才慢慢搜集消息,趁著每月出府買東西的時候,跟人搭上線,傳遞起了消息。


    法子也是早就約定好的,若她方便出門,就在一家茶葉鋪碰頭,互送消息。若不方便,就拿木板射到約好的院子裏。


    先前遞出去的,不止有夫妻間日漸和睦的消息,還零星打探拚湊出了謝瑁母子的事,盡數在茶葉鋪裏傳出。


    這回投毒,她也是依命而行。


    據小錦自己招認,為免謝珽徹查當日經過謝奕身邊的眾人,她還是按吩咐事先將藥粉藏在了武氏挑的一位嬤嬤床枕下。屆時禍水東引,成了謝瑁和武氏互相猜忌,她仍可裝著柔弱可憐的樣子藏身府中。甚至連那身夜行衣,她都照著仆婦的身量裁剪,不留蛛絲馬跡。


    唯一漏算的,恐怕隻有喬懷遠。


    她拚盡全力送出去的消息,連同城中其餘黨羽搜羅的消息,其實都經喬懷遠的手送到了謝珽跟前。


    暗牢裏濕冷陰沉,血味彌漫。


    徐曜既已將她所知的盡數問了出來,便將刑具丟開,向謝珽道:“殿下,既審清楚了,這人如何處置?”


    “送去十州春。”


    謝珽冷聲說著,轉身欲走。


    徐曜隨即跟上去,低聲道:“不留著迷惑吉甫麽?或許往後會有用處。”


    確實,謝珽有過這樣的安排。


    在查到奸細後,並未出手斬除,甚至都沒有打草驚蛇,隻假作不知,還借那人的眼睛故意放出些假消息,送到吉甫的案頭。


    但那都是在王府之外。


    小錦身在內宅,這樣的身手和能耐留著是個禍患不說,駕馭起來也未必容易。


    他瞥了眼獄中奄奄一息的奸細。


    “不必,讓謝瑁隨意處置。但要讓他知道,京城的人已經盯上了他和太妃的裂隙,為大局計,讓他好自為之。”言畢,撫去袖上血跡,自回外書房去。因夜已極深,連武氏都熬不住困意回碧風堂去了,便暫在書房歇下。


    翌日得空時,孤身前往春波苑。


    ……


    春波苑裏,阿嫣正自作畫。


    先前被瑣事所累,每日在碧風堂和照月堂間奔波時,她那雙軟綿綿的腳丫走得酸痛,十分勞累。若不是不想辜負婆母的疼愛,恨不得報個病,好好躺上幾日。如今難得關門閉戶,每天能安心閑睡到日上三竿,實在是這半年裏難得的清閑時光。


    唯一的任務就是裝生氣。


    這事兒倒挺麻煩。


    畢竟盧嬤嬤和玉露、玉鏡她們都沒太深的城府,若不慎泄露了情緒,會令先前的爭執功虧一簣。阿嫣在她們麵前都得擺出生悶氣的模樣,為玉泉的處境擔憂、為謝珽的鐵石心腸暗怒,低落處境中,連箜篌都沒敢摸,隻嚐嚐屏退眾人獨自在小書房坐著。


    或是沉迷話本,或是翻看閑書,待身邊有了人,就得趕緊換回生悶氣的模樣。為此,她連屋門都不大出去。


    這會兒盧嬤嬤她們仍被屏退。


    屋裏唯有火盆熏暖,阿嫣自研墨鋪紙,慢慢勾畫一副圖畫。


    ——是西禺山的成片梅林。


    刺殺時的驚懼在生辰夜的溫馨歡喜裏磨平,此刻想起西禺山,鼻尖曾聞到的血腥味似漸漸淡了,浮入腦海的,卻是謝琤和徐秉均、謝淑的歡快笑鬧,是婆母的慈和含笑,是謝珽在暗處撥弄箜篌,衣衫落落。是那日射箭場上,謝珽將她用在懷裏,耐心地教她射箭,鼻息落在耳畔。


    心頭輕輕一顫,筆尖的墨落在紙上,氤成一團。


    阿嫣懊惱的蹙了蹙眉。


    好在墨點低落的地方並非要害,趕緊拿細筆勾開,稍加點染,還是能夠挽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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