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就那麽巧,正教訓著呢,鸚兒被圍觀的人搡得險些摔倒,回過頭時,就見幾步外的客棧裏竟有個熟人走了出來。


    ——恰是春波苑的王妃楚氏。


    鸚兒瞧她身邊隻帶著玉露,乘坐的馬車也沒王府的徽記,當時覺得十分奇怪,回來就跟秦念月說了。


    秦念月聽罷,立時覺得有蹊蹺,派了心腹去細細打探。


    這一查,才知道楚氏在那家客棧裏安置了個少年,常去探望,且每回從裏麵出來,臉上都笑盈盈的,似是頗為歡喜。


    據掌櫃簿子上登記,那少年姓徐,京城來的,想來並非楚氏的族中兄弟。兩個異姓的男女這般暗中私會,且少年生得十分清秀俊逸,常與畫鋪往來,是個風流俊秀的人物,最合書香門第裏姑娘家的口味,換了是誰,都得往私情上想。


    更何況,若兩人當真坦坦蕩蕩,楚氏在魏州那麽些陪嫁的田產莊子,又有婆母寵愛、王妃之尊,拿出來光明正大的安置了就是,何必把人藏在客棧裏,遮掩了身份去單獨會麵?


    定是有古怪的!


    秦念月既留了意,聽說今日楚氏孤身出門,立時派了鸚兒尾隨。


    結果不出所料,楚氏果真又去了那家客棧,且如從前般與人關門密會,出來後心緒大好,腳步輕快,跟吃了蜜糖似的。


    凡此種種,實在令人沒法不多想。


    秦念月未料天賜良機,心裏突突亂跳時,忍不住攥緊了繡帕,問道:“你看得真切,就是春波苑那位?”


    “奴婢敢拿性命擔保,絕沒有看錯。她乘的是極不起眼的青帷馬車,除了那個叫玉露的之外沒帶旁人,進客棧後,待了能有大半個時辰才出來,而且腳步輕快,像是心緒極好。奴婢瞧著,她在府裏可從沒那樣高興過。”


    “那裏頭的呢?”


    “就是先前那個少年,奴婢還特地打探了,這陣子除了王妃也沒人去探望他。王妃又偷偷摸摸的,車上連府裏的徽記都不掛,不讓人知道身份,怕是……”鸚兒沒敢往下說,意思卻十分明白。


    秦念月趕緊打斷,“先別說了!”


    屋裏門窗緊閉,連半絲兒風都漏不進來,讓人覺得窒悶。秦念月掌心裏捏出了薄汗,好半晌後抬起眼,裏頭似有幽微的光,“這是天賜良機,絕不可錯過!眼瞧著楚氏得了舅母歡心,連演武的事都去了,放任下去,怕是真要坐穩王妃的位子。”


    “姑娘打算怎麽做?”


    “揭穿她,宜早不宜遲!而且得讓人抓個現行,把罪名坐實了。否則,一旦她巧言善辯躲過這次,咱們打草驚了蛇,再想抓她的把柄,可就難了。而那個人……得是能決定春波苑生死的!”


    鸚兒輕吸了口氣,“姑娘是說王爺?”


    “對!隻要表哥看清她的品行,一切自能塵埃落定!”


    激動之下,她有些口幹舌燥,忙取了茶杯潤喉,連同身子也坐不住,起身在桌邊逡巡。


    鸚兒忙扶著她坐回去,低聲勸道:“姑娘先別急。上回泥塑的事上,我瞧著王爺是起疑了,否則不至於責罰姑娘。這回若紅口白牙的去說,又是這樣私密的事,他怕是未必會信。”


    這事提著傷心,她說得小心翼翼。


    秦念月果然神色微黯,低頭琢磨了片刻,才道:“上回是我冒進了,也不知楚氏怎麽狡辯的,竟能讓表哥深信不疑。如今他對我也不似從前信任,能將這事兒一錘定音的,算來算去,隻有外祖母了。”


    是夜,秦念月將此事細細說與老太妃。


    老太妃聽罷,隻覺心驚肉跳。


    因這事兒不小,她怕誤會錯怪,又特地派人去暗中查問,結果跟秦念月說的大同小異。且闔府上下並沒旁人知道這少年的事情,若非秦念月碰巧察覺,連她都蒙在鼓裏。


    據查,那少年還往京城寄過幾封書信,就連阿嫣都以家書之名寄了好幾封,跟京城的往來比最初頻繁了不少。


    如此情形,若非私情就是奸細,總不會是好事!


    而京城那些個奸細……


    老太妃但凡想起長子的死,便覺恨意洶湧,一個氣沒喘勻,差點被口水嗆著。


    辦事的心腹嬤嬤忙幫她輕拍後背,道:“您悠著點,可別氣壞身子。這事兒既有貓膩,咱們不妨告訴王爺,他是最耳聰目明的,對京城那邊也極提防。到時候查個水落石出,自會有分曉。”


    “你指望他?”老太妃冷嗤,“他如今是色迷心竅!”


    “不至於,王爺心裏明鏡似的。”


    “他心裏若有明鏡,上回能偏聽楚氏一家之言,單單責罰念月?這回演武又讓那楚氏盛裝出席,受我河東軍將的跪拜。前日吟秋過來,還說他在場上對楚氏頗多維護,為著她,還親自下場打馬球去了。我瞧他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不記得他父親是死在誰手裏了!”


    嬤嬤聽得倒吸涼氣,臉色也有點變了,“強塞來的王妃,拿去充個數也就算了,怎就真的……”


    “你當美人計是說著玩的?”老太妃沉眉,“這種事寧可錯殺,不可錯放。”


    當初賜婚時,武氏和謝珽怎麽說的?


    娶過來當擺設放著,打消皇家猜忌就行,不會真當自家人。


    如今呢?還不是言行不一。


    凡事都講求個防患於未然,尤其事關王府的,但凡有一絲一毫的苗頭都得早早摁住!


    老太妃既拿定了主意,這日聽說阿嫣又的乘了青帷馬車獨自出門去了那座客棧,便親自動身,到書房去尋才剛從城外回來的謝珽。


    第25章 完蛋   媳婦好像生氣了。


    謝珽此刻剛脫去盔甲, 換了身秋裳。


    他已經在演武場待了十來天,白日裏親自檢看場中比試,到了夜裏則挑幾位武將和都尉到營帳裏, 說些細節。


    如是十日, 從未暫歇。


    前天傍晚最後一場演武結束,各處都尉軍士們各自回折衝府, 他又逗留了一天,處置些軍中瑣事。


    連日奔忙, 到底有些疲累。


    他躺進書案後的圈椅裏, 閉上眼睛揉了揉眉心, 將腦袋徹底放空時, 鼻端忽然嗅到一股陌生的清涼香氣。味道聞著還不錯,清爽得很, 像是能夠提神醒腦。


    謝珽詫然睜眼,看到案頭多了個香囊。


    墨色錦緞做成的香囊,流蘇也是同色, 上頭未見繡紋,外形酷似菱角, 掛在檀木筆架上還挺合適。


    周嬤嬤操勞諸事未必有這閑心, 難道是阿嫣做了讓她掛在這兒的?


    謝珽饒有興致, 取在掌中細看。


    門外忽然響起了周嬤嬤恭敬的聲音, “殿下, 照月堂的太妃來了, 說是有要是商議。”


    祖母?她來做什麽?


    謝珽忙站起身了迎出去, 就見冬日暖陽下,老太妃拄著手杖,由嬤嬤攙扶著徐徐走來, 一身麝香褐的輕裘,頭上暖帽金簪,威容畢露。見著他,也不似從前般慈愛含笑,隻肅著張臉道:“這會兒手頭沒要緊著急的事吧?”


    “祖母有何吩咐?”謝珽恭敬拱手。


    老太妃將他渾身上下打量過,見衣衫腰帶都是新換了幹淨的,便道:“既然已經換衣裳,那正好,這就同我再出府一趟,去見一個人,不會耽誤你多少功夫。”她的語氣絕非商量,而似焦急命令,臉上神情也頗冷沉,似出了什麽要緊的事。


    謝珽神色微動,“祖母是要見誰?”


    “去了你就知道。”老太妃原就想抓個現行,不肯多拖延半刻,見謝珽尾指上吊著個新做的香囊,分明是出自女子之手,一猜便知是春波苑裏楚氏的手筆,心頭愈發不快,將手杖重重一頓,道:“忘了你父親的事嗎!咱們府裏,怕是又要出京城的奸細了。”


    這話說得太重,謝珽臉色微變。


    當年老王爺謝袞戰死沙場,朝廷宣揚的是為國捐軀,不慎被困後力不能敵。唯有謝家人心裏清楚,當初謝袞並非孤身冒進,也安排了極妥當的糧草人馬支援。萬無一失的事情,本可憑從天而降的奇兵挫盡敵方精銳,早些結束戰事,卻因軍將叛變,落得孤立無援,力戰而死。


    而那個叛軍之將,便是京城來的奸細一力策反。事後嚴刑拷打逼問奸細,才知是皇帝怕謝家如日中天,精兵強將危及皇權,且邊境已被謝家守得固若金湯,料想不會出大岔子,便生出斬去群龍之首,防患於未然的心思。


    謝珽當時就想殺入京城,為父報仇,後被武氏死命勸住,覺得那不是最好的時機,須等情勢於謝家有利了,方可舉兵一擊而中。


    這一筆血仇,暗暗刻在謝家每個人心上。


    對京城的奸細亦深惡痛絕。


    近日正逢演武,四方賓客受邀往來,謝珽固然命城防眾人留心細查出入人等,但魚龍混雜時難保真的沒出紕漏。且祖母素來在照月堂中享福,今日這般鄭重肅然,想必是有了些蛛絲馬跡的憑據,才親自來外書房給他提醒。


    見她急趕著出門,謝珽不好掉以輕心,加之祖母年邁,做孫兒的總不能丟著不管,遂帶了典軍徐曜在側,同老太妃一道出府。


    馬車迅速駛過長街,停在客棧跟前。


    老太妃掀簾,見客棧門口哄孩子的婦人衝她輕輕頷首,知道阿嫣還在裏麵沒走,時機或許正好。遂沉眉肅容,拄拐下了馬車,帶著謝珽直奔二樓,在一處客舍門前駐足。


    ……


    客舍裏,阿嫣尚不知外頭的動靜。


    她這會兒心緒甚好。


    昨日傍晚,她收到了徐太傅的書信,整整六張信箋,上頭俱是太傅親筆。信裏說兩人的書信俱已收到,徐秉均心誌堅決,著實出乎他所料。先前屢屢阻攔,是怕少年心性不定,從軍是為嚐個新鮮,而今看來,孫兒是當真有此誌向。既如此,家中也不會阻攔,讓阿嫣轉致書信給徐秉均,叮囑他萬事小心,從軍後切不可輕率大意。


    阿嫣瞧他準了,自是歡喜。


    今日遂乘了她的青帷小馬車來到客棧,將書信轉交給徐秉均,又叮囑了許多話,讓他知道戰場凶險,務必勤練技藝,絕不冒進。


    徐秉均盡數應了。


    此刻,桌上一溜擺開,幹燥潔淨的紙包裏裝了各色藥材,俱已打理幹淨。


    徐秉均取藥材在手,挨個告訴她怎麽用。


    ——這是阿嫣同他討的偏方。


    秋盡冬來,嫁進謝家這麽些日子,待她最好的非婆母武氏莫屬,阿嫣自然也最留心婆母的事。魏州氣候比京城濕潤,武氏早年也曾練習過弓馬騎射,這些年操勞內外諸事,冬日嚴寒天氣也不得清閑,腿上竟落了個寒濕之症,每逢陰雨天氣便隱隱作痛。


    武氏正當盛年,沒太放在心上,也懶得每日喝藥調理。


    阿嫣卻知道這毛病馬虎不得。


    徐家老夫人也有這病,年輕時疏於調理,上了年紀後遭了不少的罪,因是常年積弊,治起來也麻煩。所幸後來得遇良醫,給了個藥膏的方子,用著倒有奇效。


    阿嫣瞧著婆母的病,難免想起這藥方。


    好在徐秉均素來博聞強識,在府裏時也頗孝敬長輩,還曾親自幫著調製藥膏,如今讓他按方子抓藥,自是手到擒來。


    如今藥材俱備,徐秉均挨個交代清楚,阿嫣怕記錯了,就著玉露研的磨慢慢寫在紙上。


    屋外,謝珽瞧著緊掩的門扇,心裏有些遲疑。


    他覺得這不像是奸細會選的地方。


    這些年統轄兵馬,坐鎮一方,軍中斥候往來,刺探著敵國的軍情密報,麾下眼線如織,將京城和各處節度使的動向悉數報來。他既坐在河東至高無上的位子,對刺探消息的手段也算了如指掌。這客棧雖身處鬧市,固然易於掩人耳目,是換消息的好地方,但這屋子牆壁厚而不隔音,門窗的鏤格又極易讓人戳破窺探,實在不夠穩妥。


    會不會是祖母弄錯了?


    謝珽耳力極佳,正想聽聽裏頭的動靜再做決斷,就見祖母伸手,一把推開門扇,臉上籠著怒氣,道:“自己看吧!”


    哐啷一聲,並未反鎖的屋門霎時洞開。


    屋裏三人驚而抬頭,齊齊望出。


    謝珽的臉色在那一瞬間僵住。


    寬敞潔淨的屋舍,因冬日天寒門窗緊閉,頗有點昏暗。他的妻子阿嫣手執兔毫,正躬身寫字,旁邊站著個極清雋的少年郎,錦衣玉冠,眉清目秀,就站在阿嫣旁邊彎腰看她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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