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命人順道將庫房裏的箜篌抬來。


    旁邊秦念月適時賣乖,甜聲道:“原來表嫂也通音律,可真是讓人期待。教我的申先生是魏州名家,是外祖母花重金請來的,回頭表嫂若有興致,該多來坐坐,咱們一道請申先生指點,還能切磋切磋。”


    她說得大方懂事,引得長輩頷首讚許。


    阿嫣卻沒心思跟她鬥嘴皮,隻在心裏將謝珽罵了一通,敷衍道:“我也隻是略懂皮毛,多謝表妹好意了。”


    秦念月心中暗哂。


    申先生的名聲在魏州是響當當的,她那手琵琶深受先生誇讚,自然遠超隻偶爾撫琴自娛的楚氏。表哥犯懶將楚氏推出來敷衍差事,倒是歪打正著,給她送了個墊腳的。


    秦念月頗為自得,待琵琶取來,彈得格外用心,果然博了不少誇讚。


    而後,便輪到阿嫣。


    她嫁來謝家未久就跟秦念月鬧了齟齬,哪怕有意壓著,各房耳目互通,其實都知道了消息。此刻各展所長,秦念月的琵琶算是珠玉在前,眾人麵上不提,心中難免暗自比較。


    阿嫣原不是愛出風頭的人,但既被謝珽推到台前,哪怕對他的自作主張滿心怨念,終得全力以赴,坐到箜篌旁邊。


    廳外清輝灑滿,燈籠照耀的湖上漣漪微漾。


    她抬指微勾,先試了試琴弦。


    箜篌倒是件佳品,吳絲蜀桐,雕鏤金翅,其音清越柔美,極襯今晚的中秋月色。


    阿嫣輕輕吸了口氣,將滿席目光盡皆屏去,徐徐彈奏。


    她今夜穿的是從京城帶來的蔥白綾衫,浮花堆繡,紋飾雅麗。上等的薄綾在月下光華隱約,彩裙曳地,披帛婉約,襯著雲鬢嬌顏,隻覺神采搖漾,仙姿高華。纖嫩的指尖在絲弦間輕挪,一勾一抹,無不悅目。


    席上談笑漸息,隻剩空靈清澈的樂聲入耳,如花咽嬌鶯,美玉漱泉。


    謝珽臉上浮起訝色,靜靜地看她。


    直到最後一抹音調漫入雲霄,席上除了稚童低語,旁人都鴉雀無聲。


    阿嫣吐了口氣,輕輕理袖。


    掌聲便在此時自敞廳東麵的暗影裏傳來,她愕然側目瞧去,就見一位年約三十的男子款步而來,含笑撫掌。他的身姿與謝珽相仿,卻少了懾人的冷厲威儀,一身白衣踏月而來,磊落灑脫,卻不失英武颯爽——正是在外巡邊,連夜趕來的謝巍。


    阿嫣猜出他身份,忙起身見禮。


    旁人方從樂調中回過神,見謝巍回來了,忙欣喜來迎。


    謝巍抬步入廳,笑得爽朗,“珽兒好容易娶妻成家,我可是快馬加鞭將各處趕著巡完了,趕來赴中秋宴的。沒想到一回來就聽見這樣好的曲調,這府裏已許久沒聽見箜篌了。”


    他朝老太妃等人見禮畢,寒暄了兩句,便又瞧向阿嫣,“王妃這箜篌彈得實在精妙,又是這樣小的年紀,莫說魏州,就是整個河東都尋不出第二個。不知師從何處,莫非是個隱世的高人?”


    阿嫣被誇得不好意思,謙虛笑道:“是長輩所教,三叔謬讚了。”


    “這可不是謬讚!方才我原想早點露麵,卻因聽了你的箜篌,怕攪擾錯過這等佳音,才等到你彈完的。”


    謝巍是個閑雲野鶴的性子,受命統率兵馬時雷厲風行,不遜老王爺當年的英姿,得空閑居時卻詩酒聽琴,甚是瀟灑。他長在王府自幼修文習武,沒太多空暇磨煉音律技藝,這兩隻耳朵卻極刁鑽,一段聽罷便知高下,就連秦念月口中的申先生都欽佩不已。


    此刻他滿口讚賞,且眾人方才親耳所聞,知阿嫣的音律才華深藏不露,不免讓謝巍品談。


    滿桌目光皆匯向了箜篌。


    秦念月咬牙賠笑,幾乎扯斷手裏的錦帕。


    謝珽卻沒怎麽插話,悠悠目光不時投向阿嫣酒後醉紅的臉頰,看到燭光下她醉眼如波,於歡笑中偶爾流露孤獨。


    ……


    這場夜宴熱鬧到子時方散。


    阿嫣頭回在外過這樣團圓的佳節,雖在人前竭力含笑,心裏到底有些難過。甜酒一杯杯喝下去,不知不覺間,竟將兩壺都喝盡了。她的酒量隻是湊合而已,喝十來杯自是無妨,兩壺陸續入腹,難免有些醉。


    宴散後各回住處,被清寒的夜風一吹,酒意湧上頭,腳下便虛浮起來。


    即便丫鬟攙著,也是東搖西晃。


    謝珽沒想到她喝甜酒都能醉成這模樣,實在看不下去,便伸手將她兜住,吩咐玉露,“回院裏找個春凳抬回去,別崴了。”


    玉露應命,忙回春波苑叫人。


    今日闔府家宴,為免隨從多了雜亂,晚輩們都隻帶一個隨從,阿嫣沒想到會喝醉,也隻帶了玉露。


    她一走,就隻剩夫妻獨對。


    阿嫣從沒這樣醉過,腦袋裏暈乎乎的不怎麽管事,瞧著攙扶她的換了人,抬目掃見謝珽的臉,立時不滿嘟嘴道:“我要玉露,不要你攙。”素日的忌憚謹慎被酒意淹沒,她試著甩開他,嘟囔道:“走開,你不是好人。我要回家,去找元娥。”


    說著話,悶頭抬腳就要往旁邊樹叢裏走。


    可惜腳下虛浮不辨方向,晃得厲害。


    謝珽頭疼地扶額,怕她當真醉後崴了腳,心裏掙紮片刻,終是躬身將她抱了起來,大步回院。


    懷裏的人起初還不樂意,沒走兩步就安靜了,將腦袋靠在他肩上,像是溫順又安靜的貓。


    須臾,頸間傳來濕熱的感覺。


    謝珽知道那是她的眼淚,不由腳步稍緩,低眉道:“好端端的,你怎麽哭了?”


    “我想家了。”


    阿嫣吸了吸鼻子,聲音柔軟而委屈。


    第20章 訓人   訓起人來也有模有樣的。


    阿嫣在謝珽懷裏想家掉眼淚的時候,照月堂的暖閣中,秦念月也正靠在老太妃身上哭得梨花帶雨。


    她覺得很委屈。


    上回見責於謝珽委實是她始料未及,這陣子便格外乖覺,欲博回好感,今晚這場夜宴也是她圖謀了許久的。


    自幼長在王府,秦念月知道不少府中秘事,也清楚謝珽的性情。楚氏終歸是皇帝賜的,除了舅母昏頭照拂,謝家沒誰會真拿楚氏當自己人,謝珽更不會。佳節團圓,她隻消借這曲琵琶哄得長輩開心,再借酒說幾句委屈軟話,自可化解謝珽對她的稍許芥蒂。


    她已苦練半月,指尖都快破了。


    琵琶彈完之後滿廳歡喜,她隻消等楚氏相形見絀,自能令謝珽心生讚許,而後借機行事。


    誰知楚氏會一鳴驚人?


    謝巍驟然回來,將那首箜篌捧上了天,後半段宴席裏,眾人都聽他評點箜篌、講述巡邊時的種種事情,竟再未提及她的琵琶。


    隔著長案,她更不好接近謝珽。


    一切都白費了!


    秦念月滿懷期望落空,苦悶喝了不少甜酒,想著滿腔心事無人做主,自己爭取時還屢屢碰壁,愈發覺得傷心。回到住處後,便撲在榻上抽泣不已,眼睛都哭腫了。


    丫鬟著慌,趕緊去請老太妃。


    老太妃還沒歇下,聽外孫女哭得傷心,估摸著大約是團圓夜想念親人了,忙趕來看望。見她雙眼哭紅,鼻涕泡都出來了,忙心疼地擦拭,柔聲道:“外祖母在呢,快別哭了。宴上瞧著你也高高興興的,這是怎麽了?”


    “外祖母!”秦念月撲進她懷裏,哭得肝腸寸斷。


    老太妃原就思念亡女,被她這麽一哭,眼淚也跟著掉落,哄著她道:“有什麽事你就同我說,外祖母是最疼你的。”


    “我隻是羨慕。”


    秦念月貼在老太妃懷裏,幾乎泣不成聲,“表兄弟都父母俱在,闔家團圓,就連珽表哥都對表嫂那樣好。我如今唯有外祖母能依靠,還不知往後會落到怎樣的人家,實在是害怕。”


    “放心,我自會挑最好的兒郎給你。”


    秦念月哽咽,“得是我中意的。”


    “這是自然,終身大事上絕不會委屈你。”老太妃說罷,忽然想起什麽,遲疑了下,還是問道:“月兒,你是不是有中意的了?”見她抽泣不欲,稍露羞赧,竟是心中一喜道:“是哪家的兒郎?若品行家世都好,外祖母定給你風風光光的送嫁。”


    “他自是世間最好的男兒,誰都比不上的。”秦念月含淚抬頭,試探著道:“外祖母,倘若他已成家了,我又……”


    “不成!”老太妃立時打斷。


    見她淚落得更凶,老太妃心疼之極,臉色卻肅然了些,道:“你母親的事,我都仔細說過。當初她懷著你生產艱辛,那狗東西卻被賤人勾走了魂,吵架和離,什麽都不顧了,才讓你母親憂鬱成疾,不慎戰死。我這輩子最恨那等賤婢,月兒,你可不能胡來!”


    “你母親是當朝僅有的女將,性子何等驕傲。好容易留下你,我絕不會看著你犯糊塗自降身份,為人側室。”


    這話說得重,分明是劃出底線。


    秦念月窺出她的態度,一時間隻覺無助,聽老太妃問起她中意誰,就半個字都不肯多說了,隻泣涕漣漣的哭著說思念亡母。


    心底裏亦發愁了起來。


    先前謝珽忙於庶務,她又年未及笄,便按兵未動,以為到了歲數外祖母自會做主。誰知平地起驚雷,皇家竟會砸過來婚事?事已至此,外祖母都不肯幫她,若想留在府裏,唯一的盼頭就是楚氏騰出正妃之位,而後近水樓台先得月。


    但這種事談何容易?


    但從小到大,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若要她退而求其次這種事,嫁給外頭的俗夫,實在是不甘心。


    秦念月想著前程,哭得愈發傷心。


    ……


    春波苑裏,阿嫣這一夜睡得倒踏實。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從宿醉中醒過來,軟著手掀起簾帳,玉露立時趕過來,溫聲道:“王妃醒啦?昨晚醉得厲害,身上想必難受得很,再誰會兒吧?”


    “王爺呢?”


    “想是要處置軍務,一大早就走了。”


    也對,謝巍連夜歸來赴宴,昨晚盡顧著敘親情了,今早必是要詳細稟報軍情的。


    阿嫣揉了揉雙鬢,回想昨夜的事,有點兒犯懵。謝巍踏月回府,連聲稱讚的事她都記得,後來卻漸漸模糊了,連怎麽出廳回住處的都想不起來。散著頭發穿鞋換衣時,便問隨行的玉露。


    玉露忍不住笑了,“昨晚王妃喝醉,路都走不明白。殿下瞧不過眼,讓奴婢回來取春凳。奴婢帶人趕過去的時候,王妃坐在和春堂外的靠椅上,倚著王爺的腿都快睡著了。王爺還說,王妃閉著眼還能走路,真有本事。”


    “我沒弄髒他衣裳吧?”阿嫣心頭微緊。


    聽說人喝醉了會吐,不知她可曾失態。


    玉露搖頭,“王爺好得很,倒是王妃偷摸哭了,嚷著想家要回京城呢。”


    阿嫣蹙眉發愁,“我全都忘了。”


    但願謝珽沒放在心上。


    隻是……新婦素有回門之儀,她何時能回京城一趟呢?


    這事兒阿嫣不敢指望,倒是盧嬤嬤那邊報了消息,說先前就不安分的那個小丫鬟彩月,趁著昨晚中秋,又溜到外頭私遞消息去了。她兒子已然查得明白,是外頭有人接應,幫她將阿嫣婚後的消息遞回京城的伯母手裏,板上釘釘的吃裏扒外。


    阿嫣聽了,難免暗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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