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楚嬙丟下爛攤子一走了之,是她擔著種種風險替嫁過來的,如今伯母暗裏窺探,難道是想等她熬過最難的關頭,破了堅冰墊好了根基,再把這煮熟又飛走的鴨子塞回到楚嬙手裏?


    坐享其成的白日夢都快做上天了。


    阿嫣心中冷嗤,因怕處置丫鬟的動靜太大會惹人留意,便命盧嬤嬤將彩月趕去做粗活,不許踏進春波苑半步。再讓外頭的管事把接頭的人抓了,趕去莊上務農。等過幾個月沒人留意了,再打一頓發賣出去。


    事情分派下去,自有人料理。


    阿嫣則抱著暖和的湯婆子在屋裏休養生息。


    家宴前忙碌勞累,往來碧風堂時著實讓她這雙軟綿綿的腳丫受累不少,後又喝酒宿醉,難免令身體疲乏。而今來了月事,倒比平常難受些,她懶得多動彈,除了去老太妃跟前應卯,旁的時候都懶懶躺著。


    好在謝珽忙起了兩年一次的演武大事,近來夙興夜寐,多在外書房留宿,倒給了她喘息之機。


    連著歇了幾日,重歸神采奕奕。


    這日傍晚從碧風堂回來,聽說謝珽去軍營親自操練演武的兵士,知道今晚又可獨守空房,便命人早些擺飯。她進屋洗手,才拿軟巾擦幹,就見盧嬤嬤匆匆進來,走到跟前道:“王妃,外頭有事稟報。”


    “怎麽了?”


    “徐家小公子來魏州了。”


    “徐秉均?他來這兒做什麽?可有人陪著?”


    盧嬤嬤歎了口氣,“正是沒人陪,奴婢才急著來稟報。外頭的管事是街上遇到他的,在一家畫鋪裏給人賣畫換錢,瞧著是沒帶盤纏。問他來這兒的緣故也不肯說,後來問了掌櫃,才知道他是身無分文寄住在店裏的,實在讓人懸心。”


    “這怎麽成!”阿嫣蹙眉,立時擔心起來,“元娥先前信裏說他想棄文從武,被徐家祖父罵了。這回必定是偷跑來的。”


    “那咱們去瞧瞧?”


    “讓人備車,明天我稟過長輩之後就去瞧瞧。”


    阿嫣在祖父過世後,便常蒙徐太傅教導,跟徐元娥姐弟倆處得也如同親人。徐秉均比她還小一歲,論年紀跟三弟謝琤相仿,但徐家翰墨書香,從來不碰刀劍,他那點三腳貓功夫還是跟侍衛偷師的,如今孤身跑來魏州,實在是膽大!


    思量既定,翌日清晨從照月堂出來,便向武氏說了想出門一趟,懇請婆母允準。


    武氏不由笑了,“你是王妃,不必拘束。”


    有她這句話,阿嫣立時放心,連春波苑都沒回,帶上盧嬤嬤和玉露便乘車出府。司裕閑了快兩個月,雖沉默寡言不愛跟人打交道,卻將魏州城的路都摸熟了,聽了畫鋪的名字,立時驅車前往。


    到得那邊,果然看到徐秉均背影秀挺,正在窗邊潑墨。


    她重重咳了聲,故意板起臉。


    徐秉均聞聲回首,見她這麽快就來了,有點尷尬的笑了笑,道:“楚姐姐,你的耳報神辦事也太利索了。”


    “還貧嘴!你悄沒聲息地獨自跑來這兒,也不怕家裏人擔憂。到底怎麽回事?竟還學會了賣畫為生,夠出息的。”她在京城時,就常奉老太傅之命幫著徐元娥管教弟弟,如今教訓起人來也有模有樣的。


    徐秉均哪怕隻比阿嫣小一歲,對兩位姐姐卻極好,被訓了也隻陪笑,拉著阿嫣讓她坐下,親自斟茶,慢慢兒解釋。


    “京城裏都是舞文弄墨的,實在沒意思,我早就想從軍了,隻是祖父不讓,才困在家裏讀書。人家都說十五從軍征,我如今也到年紀了,總該出來另闖一闖才對。你知道祖父那脾氣,我若不是偷偷溜出來,能出得了京城?”


    “聽說謝家姐夫戰功赫赫,河東兵馬是最厲害的,我這也是慕名而來,想投筆從戎。”


    “隻是運氣差了點。”


    徐秉均撓了撓頭,說起這事兒還有點懊惱,“來的路上不慎被人偷了盤纏。我找過去,原想抓住了打一頓再把盤纏搶回來,到那兒一看,都是偷了去養婦孺老弱的,也沒忍心再要。這不手頭緊麽,瞧著這兒有畫鋪,先賺點盤纏傍身。”


    說罷,擰眉擔心道:“楚姐姐,你不會趕我回去吧?”


    阿嫣“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


    “就算五花大綁捆回京城,你既存了這念頭,也還會再逃出來。從軍衛國自然很好,不過這事要入籍,還是征得祖父首肯好些。你寄人籬下實在不便,先安置在客棧吧,你寫封家書,我也修書回京。若祖父允準,也就沒後顧之憂了。”


    她這般通情達理,徐秉均大喜。


    遂同掌櫃說了一聲,到近處的客棧安置。


    阿嫣既問清來龍去脈,消了擔心,遂出了客棧,乘車徐徐回府。


    遠處,一輛華蓋香車停在路邊樹蔭裏,瞧著她走遠了,才像車旁隨行的仆婦道:“是她嗎?”


    “奴婢去王府時瞧見過,沒錯兒。”


    “去客棧打聽一下,她藏的是什麽人,別是相好的少年郎吧。”女子的慵懶的聲音隔簾傳來,笑得輕浮。


    第21章 誑語   楚氏雖貌美多姿,卻年弱稚嫩。……


    仆婦去客棧打聽,很快就回來了。


    風拂過長街,搖動婆娑葳蕤的細長柳枝,亦將華蓋香車裏熏著的名貴香片味道送出錦簾。


    她恭敬站在車邊,隔著簾子屈膝為禮。


    “奴婢找掌櫃細細問過了,住在裏頭的是個京城來的少年,長得眉清目秀,瞧起來跟那位似是熟人。掌櫃的還不知道那位的身份,隻當是尋常的高門女眷,想必是她有意瞞著。”


    “那男的叫什麽?”


    “掌櫃嘴巴緊得很,簿子也不讓人隨便瞧,奴婢怕打草驚蛇讓人起疑,沒敢使銀子多問。”


    “那就罷了。”


    “姑娘若是好奇,奴婢再想想法子?”


    車廂裏麵沉默了片刻,錦衣華貴的女子才掀起一角簾子,“她畢竟是王妃,雖是替嫁過來遭人議論的,畢竟身份擺在那兒。咱們何必趕著去觸黴頭?那個秦念月不是一直惦記著王爺麽,你設法把消息透露給她。若那兩人真有貓膩,她豈會輕易放過?”


    仆婦聞言笑了,“還請姑娘示下。”


    “就說是鬼鬼祟祟的跟人密會,不管是會情郎,還是給京城傳遞消息的,她都會上心。若那位真是聽了皇家安排,到王府後院裏當眼線,私自傳遞消息,沒準兒咱們還能立個功。記著,事情有眉目之前,別驚動老太妃。”


    “奴婢明白。”


    仆婦恭敬應了,而後朝車夫比個手勢,馬車轆轆而行,搖動四角垂著的香珠流蘇,在街角處拐往魏州城最繁華的珠市。


    ……


    春波苑裏,阿嫣喝了盞茶潤喉之後,便讓玉露研磨鋪紙,提筆給京城修書。


    徐秉均少年意氣性子執拗,雖是養尊處優長大的,卻頗有傲骨,不肯太受人照拂,每日仍去畫鋪裏賣畫賺盤纏。從軍的事他也深思熟慮,來魏州沒多久就問清楚了河東募兵的事,隻等徐太傅點頭允準,攢下足夠的傍身之物即可投筆從戎。


    為免被視為靠裙帶入伍,他還請阿嫣勿將此事告訴旁人,最好別讓人知道他跟王妃的關係,想要一刀一槍靠自身建功立業。


    這般誌氣,比京城紈絝高出太多。


    阿嫣自是應了,瞧他孤身在外也能周全,稍微放心了些,書信裏雖沒敢勸徐太傅,卻將徐秉均這一路的經曆都寫了。


    沒帶半個隨從孤身千裏遠行,雖不慎被偷了盤纏,卻能尋到盜賊,足見有自保之力,已不是當初稚弱頑劣的孩子。且他放著京城的錦衣玉食不要,窩在畫鋪的窄小鋪子上攢盤纏,又將募兵之事打探得清晰分明,連從軍後會吃哪些苦都問清了,可見心意之堅決。


    徐家祖父聽了,或許能放手讓他闖一闖。


    阿嫣待墨跡盡數幹透,折好信箋,拿蠟封了,往她的小私印上哈了口氣,鄭重蓋了上去。


    而後交給玉露,命她寄往京城。


    盧嬤嬤在旁瞧著,不由笑道:“王妃這私印還是徐公子刻的呢,年紀雖小,手法卻老道。如今私印管事了,他羽翼漸漸豐滿,又是有主意的人,想必能給徐家再添份榮光。”


    阿嫣瞧向窗外,目光落向枝頭飛鳥。


    “終歸是都長大了,總要撐起自己的天地。連我都成了臨危受命成了王妃,他那樣有誌氣,不會困在書齋裏消磨光陰的。”


    感慨罷,趕著傍晚之前去瞧婆母。


    待晚間回來,卻意料之外的瞧見了整日不見蹤影的謝珽。


    ……


    謝珽這幾日確實十分忙碌。


    ——為著演武的事。


    謝家靠軍功立府,麾下有十數萬雄兵猛將,平時厲兵秣馬從未有半點懈怠,除了真刀真槍的上沙場,兩年一次的入冬演武也是重中之重。尤其是對戍衛州城的那些折衝府而言,除了偶爾被調去邊地練手,這是試煉身手的絕佳時機。


    於王府而言,這算立威之舉。


    演武的頭一日會有場盛大的立旗儀式,遍邀河東麾下的要緊官員和出挑的折衝府都尉們,也會請周遭節度使的幕僚屬下觀禮。雄兵猛將們在演武場一展雄風,擺出謝家領兵的威儀,能令河東麾下的官員將士愈發忠心,也可令別處軍將領教威勢,不敢隨意侵犯。


    往後若生異動,或許還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此等大事,謝珽哪會懈怠?


    這陣子他與二叔謝瑁、三叔謝巍分頭奔波,就是挨個檢看參加演武的兵將,親自掌眼。


    如今總算是稍微得了點空暇。


    今日在長史府忙罷,瞧著日色西傾,想起已許久沒去內院露麵了,遂往春波苑裏來。


    到了屋裏,阿嫣不在,便找了本書閑翻。


    阿嫣回來時,就見他穿著玄色錦衣,翹著隻腳坐在圈椅裏,頭上玉冠束發,微垂的眉目英挺幹淨,姿態甚是愜意。


    她笑著上前道:“殿下今日不忙了?”


    “忙裏偷閑,過來瞧瞧。”


    謝珽有日子沒見她,聽到熟悉的嬌軟音調,不由擱下書卷抬眸,就見她笑吟吟走近,身姿窈窕,裙裾輕搖。


    已是深秋時節,天氣漸漸轉寒。


    她身上換了時令衣裳,錦衣軟暖,襦裙上繡了金線菊紋,腰間環佩宮絛俱全,比起初來時的少女稚氣,添了幾許掌事後的沉靜氣度。


    臉上亦漸脫稚弱,黛眉淡遠,眸盛清泉,櫻桃般軟嫩的唇邊漾起笑意,入目嬌豔婉轉。


    這張臉著實生得好看。


    讓人無端想起明媚盎然的春天。


    謝珽起身丟開書卷,問道:“備飯了吧?”


    “備了的,盧嬤嬤讓人擺在抱廈,殿下洗過手,一道去用飯吧。”說話間,丫鬟端來銅盆溫水,請謝珽洗手。


    阿嫣在旁遞過軟巾,洗了手同去抱廈。


    晚飯做得很豐盛。


    因謝珽來得早,時間來得及,盧嬤嬤還讓人多炒了個菜,外加一籠屜預備當夜宵的糕點。


    阿嫣盡職盡責,為他添菜盛湯。


    她剛嫁來時還頗手生,因摸不清謝珽的脾性,許多事也不敢擅作主張。如今相處漸久,摸出他的口味喜好,就連添的菜都極合心意。


    越來越像個體貼的小媳婦了。


    如果不是中秋那夜她喝醉了說胡話,謝珽甚至以為她是死心塌地要留在謝家當王妃。不過事實麽,看她這泰然自若的做派,恐怕已忘了那晚的豪言壯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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